第16章 (1)
安昊回來了,他給圖春帶了份禮物——一張黑膠唱片,圖春家裏沒有黑膠機,只能在安昊租的倉庫裏聽。樂隊解散後,倉庫的租約并沒有終止,三不五時就有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借這裏聚會、排練。安昊的那些進口音響繼續存放在這裏,那張沙發,那塊屏風也都還在。
屏風後的圓凳子被曉冰帶走了。
曉冰現在在橫店開日租房,兼職跑龍套,最近新剃了個頭,比安昊的頭發都要短了,活似奧康娜。
唱片叫《The Party》,唱針放下來,吉他的顫音率先流淌出來。男歌手壓着嗓音唱歌,尾音偶爾拖得長長的,低吟、娓娓敘說着什麽。
圖春和安昊坐在沙發上,安昊研究唱片包裝和歌詞,他問圖春:“你英語專業的麽,就不要翻譯什麽日本人的手抄本了,幫我翻譯翻譯歌詞吧。”
圖春笑了,摸了摸安昊的後腦勺,他又摸到他動物絨毛似的頭發。安昊朝圖春看看,露出個微笑,說:“廣州熱死了,還好你沒和我一起去。”
圖春說:”蘇州也蠻熱的,再熱下去就要高溫警報了。”
安昊點了點頭,抖煙灰。他把煙灰缸擺在了腳邊,偶爾抖一抖煙灰,煙灰總能準确地落進煙灰缸裏。圖春也吃香煙,抖煙灰時把手放低了,靠近那煙灰缸,動作輕微。他吃完一根煙,聽完了兩首歌,和安昊說:“有件事,想了想,還是想和你說。”
“什麽?”安昊轉過臉,和圖春面對着面。他今天戴了個純黑色的唇環,這讓他的嘴唇看上去更柔軟,連他說話的聲音似乎都比往日更舒緩,平和。
圖春亦心平氣靜,他說:“你去上海那天,老狗找我去打籃球。”
安昊道:“他還認識會打籃球的人啊?怎麽樣,啊好玩?“
圖春說:“打完去了酒吧,還碰到了陳伯和大頭他們,喝了幾杯酒……”
“跟他們去酒吧放心吧,各個都精得要死,不會喝到假酒的。”安昊說,視線回到了那歌詞上。
他們在聽一首叫《Quite like you》的歌。圖春說:“我被人拉到廁所裏。”他看着安昊的側臉,繼續道,“也沒發生什麽……酒吧裏蠻混亂的。”
安昊吃了口煙,吐出個煙圈,笑眯眯地看圖春:“你不會又流鼻血了吧?”
圖春笑了,又是擺手,又是撓頭的。安昊跟着笑,咬住香煙拍了拍圖春的頭發,抓着他的頭發親他,坐到了他腿上去。他脫掉了背心捧住圖春的臉和他接吻。圖春非要把那晚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硬推開了他,說:“沒有流鼻血,就是,我吐了,把那個人吓跑了。”
安昊大笑,抱着圖春揉搓他的腦袋,問:“誰?我猜猜,老狗啊?還是……陳伯吧?”
圖春苦笑,自己理了理頭發,不響。
安昊說:“那肯定是他了。”
圖春一慌:“你……”
安昊又親他,堵住了他的嘴巴,嘴唇貼着圖春的嘴唇,和他說:“圖春……你真的蠻好玩的。”
安昊的手伸進了圖春的衣服裏,他的腰往前頂着,屁股磨蹭着圖春的大腿。他稍直起些身子,比圖春高了些,視線低垂,瞅着圖春,笑得很開心地說:“出去玩的時候還是要玩得暢。”
圖春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安昊輕輕吻他的額頭和眼皮,說:“其實你告不告訴我都沒關系。”
圖春擡起胳膊撫上了安昊的後頸,他的短頭發從他的指縫裏鑽出來,往外擠。圖春說:“還在廁所裏遇到老狗了,他說不會和你說……”
安昊哈哈笑,他的輕吻游走到了圖春耳邊,撓得圖春渾身發癢。圖春縮起肩膀,仍在說話:“他還和說了句什麽,記不太清了,好像意思是,反正也不會怎麽樣。”
安昊沒有響,沒有接話。
圖春喃喃自語:“反正不會怎麽樣呢……”
安昊的臉靠在圖春肩頭,擡起眼皮看他,圖春恰好在尋找他的視線,兩人看到了一塊兒去,安昊跌坐回圖春身旁,靠着圖春吃了幾口香煙,才說:”你家裏人啊有點知道?”
圖春想了想:“應該不知道。”
安昊笑着,拍拍圖春的手背,不響了。圖春摸到了安昊的手,抓在手裏按摩他的虎口,唱片的A面早就放完了,倉庫裏靜悄悄的。圖春能清楚地聽到煙草燃燒的聲音。他還聽到了平穩而緩慢的心跳聲,不知是誰的,他看了看安昊。安昊仰頭望着天花板。
安昊的手機忽然響了。
安昊接了電話,邊吃煙邊講話,講着講着眼睛又笑彎起來,看着水泥地笑,對着圖春笑,偷親他一兩口,嘴裏說着蘇州話。
“好格好格,格麽等歇我幫嗯倷一來過來。”(好的好的,那等會兒我和他一起過來。)
“嗯多先白相。”(你們先玩。)
安昊給圖春比眼色,做嘴型:“大頭。”
還有……
“老狗。”
還有。
“陳伯。”
安昊挂了電話,穿好上衣,從沙發縫裏抓出來一串鑰匙在空中甩了甩,站了起來。圖春還坐着,問他:“要出去嗎?”
安昊說:“你不一起去嗎?大頭找我們踢球,老狗啊陳伯啊都在,你都認識的。”
圖春想了想,說:“我就不去了吧。”他搓搓手指,叫苦不疊,“我還要回去翻譯那個什麽本子,我表姐夫天天催我,讓我一個星期給他翻譯好,我又不是日語專業的,看了點就頭大了。”
安昊的眼神一閃,但依舊是笑笑的樣子,他拍了下圖春的手臂,說:“那我送你回去。”
圖春點了點頭,安昊把那張黑膠唱片收進包裝裏,遞給圖春:“你拿回去吧,放在這裏估計要被別人順手牽羊拿走的。”
圖春抱着那唱片,說:“這幾首,我還蠻喜歡的。”
安昊道:“我也蠻喜歡的。”
兩人往外走,圖春關了燈,安昊鎖上了卷簾門,到了他車上,他又用車內的音響聽歌,聽的也是他這次去廣州淘來的cd。
他說:“這張碟我也蠻喜歡的。“
歌手是個女歌手,唱的是八十年代流行的迪斯科曲風。
安昊說:“啊是很有年代感?”
他跟着節拍小幅度地搖擺,圖春笑了笑,沒說話。之後的許多歌,許多不同的曲風,來自不同年代,不同國家,有單人歌手,有演唱組合,有樂隊……多數歌曲,安昊都喜歡。他喜歡的東西太多了。
快到圖春住的小區時,圖春忽然和安昊說:“我有和你說過我一個高中同學的事情嗎?”
安昊道:“什麽高中同學?你最近參加高中同學聚會了?”
圖春搖搖頭:“聚會是有的,不過我沒有去過,和別人都不太熟,熟的兩個高中同學,一個出車禍,很早就走掉了,另外一個,他是轉學過來的……”
安昊開玩笑說:“有點日本電影電視劇的味道了。”
圖春笑了:“我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他。”
“那個轉學生啊?”安昊興致勃勃地慫恿圖春,“講講看啊,講講看,他什麽樣子的,還在蘇州啊?啊在街上碰到過?”
圖春吹着溫熱的風,說:“高中都沒讀完他就不見了,就是突然之間怎麽都找不到他了,蠻奇怪的,我去問他家裏人,他寄住在他外婆家裏,他外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後來連他外婆都搬走了,找不到了,我去報警,警察問我,你是他家人嗎,我說不是,是他同學,他說你這個報警沒有用的,要家長來報警,報失蹤,說不定他是和家裏人搬家了。我說,那怎麽不和我說一聲呢,警察說,搬家麽就搬家了,非得告訴你啊?我想想也蠻有道理的,他來的時候,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那樣走到我們教室裏來,就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他要走,也沒必要打招呼,走出去就好了,都不用把黑板上的名字擦掉。
“本來隔天是他做值日生,他走了,值日生都不用做了。”
安昊吃了顆口香糖,圖春也吃了一顆,說:“我有時候做夢會夢到他。”
安昊笑着問:“春夢啊?”
圖春笑笑,不響了,安昊用口香糖吹泡泡,泡泡很容易就破了,車裏彌漫着薄荷的氣味。過了個十字路口,就到了圖春家門口,安昊靠邊停好車,圖春去後面拿自行車,推着車走回前面去,和安昊說:“再會。”
安昊也說:“再會。”他沖圖春揮了揮手。
圖春稍彎着腰,看着他,輕聲說:“注意安全……”
安昊雙手握住方向盤,吹出個泡泡,泡泡一下就破了,他笑出來,驅車離開了。
今晚圖慶在家,圖春在客廳看到他,父子倆互相點頭致意。圖春指着卧室的方向,說:“格麽……我進去啧啊。”(那麽,我進去了啊。)
圖慶雙手環在了肚子上,輕微地動了動下巴,眼睛盯着電視機,沒有接話。圖春問了聲:“姆媽吶?”(媽媽呢?)
圖慶手一揮:“總來樓下跳舞吧,倷上來格辰光吩看見嗯倷麽?”(大概在樓下跳舞吧,你上來的時候沒看到她嗎?)
圖春說:“噻是吩看見麽問一聲。”(就是因為沒看到才問一問。)
圖慶點開手機鼓搗了陣,說:“哦,去暴走啧。”(哦,去暴走了。)
“啊?弗跳舞啧啊?囔去暴走啧吶?啊是原歸格點跳舞格阿姨啊?”(啊?不跳舞了啊?怎麽去暴走了?還是原先那些跳舞的阿姨嗎?)
圖慶把電視機音量調高了些,他在看一檔紀錄片節目,講二戰的,旁白抑揚頓挫,他看得目不轉睛,回話時有些不耐煩了,但聲音終歸還是輕洞洞的,說:“弗曉得,總原歸還是格點寧吧……”(不知道,應該還是原先那些人吧……)
圖春還沒走開,仍看着圖慶和他搭着話,問說:“倷明朝啊要去廠裏?”(你明天要不要去廠裏。)
圖慶拿起茶幾上的酸奶喝了兩口,說:“囔突然問起?”(怎麽突然問起。)
圖春說:“哦,格麽酸奶我明朝去拿。”(哦,那酸奶我明天去拿吧。)
圖慶說:“我早浪去之前去拿好了。”(我早上出發之前去拿好了。)
他看了眼圖春,換了個臺,問道:“倷今朝啥格班?”(你今天什麽班?)
圖春說:“夜班,轉來淴個浴,歇歇過去。”(夜班,回來洗個澡,等會兒過去。)
圖慶說:“恩哆姆媽吃飯格辰光也嘞嘿牽記顧筠啧。”(你媽媽吃飯的時候又在惦記顧筠了。)
圖春張着嘴巴,看看圖慶,沒能說出什麽話來,低下頭,快步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匆匆淴了個浴,換了身衣服就去書桌邊坐下了,他的書桌上攤開放着鈴木那筆記本的複印件,邊上備了兩本詞典,一本中日互譯字典,一本漢字辭典。圖春打開臺燈,瞅瞅那手抄本上圓不溜秋的日文,他嘆了聲氣,把本子和字典豆推到了邊上去,打開了電腦。翻了幾個在線網站,挑了幾部電影,都是看了開頭,圖春沒興趣了,他總是忍不住去浏覽別人的評論,電影的評分,分數太低的不想看,評論太好的又不對他的胃口,好不容易選到一部電影,評分不賴,開頭不差,播了十來分鐘,畫面黑了下去,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的臉孔,圖春按了暫停,把鈴木的筆記本放到了臺燈下面,随便地翻閱着。
在後半本裏,圖春在一張拉面的簡筆畫邊上發現了這樣的一首詩。
《去死詩》。
去死吧,渡邊。
江口,去死吧。
部長,也請給我去死,好嗎?
還有,你啊。
鈴木,你最好給我好好去死。
圖春樂不可支,在複印本上一句一句地翻譯,最後在自己的本子上謄寫下那段譯文。他重新播放那部電影,當作背景音樂一樣聽着。他翻譯鈴木的詩歌,百元店裏的牙簽包裝,涉谷街頭的廣告燈箱,陪酒女的價碼,陪聊咖啡店裏的英美裏小姐喜歡的唇膏品牌和喜歡的唇膏顏色,拍子武的段子臺詞。
他又看到了一首詩。
《獨自吃飯》
拉面,咖喱飯,豬排便當,我已近吃膩了。
都給我滾到一邊去。
今天,收到了媽媽做的柿餅。
我決定今晚就吃柿餅了!
我和媽媽都在獨自吃着柿餅。
一直來撓我窗戶的那只該色的黑貓,
為什麽它今天還不來?
圖春點了支煙,把窗打開了吃香煙。外面的電視機聲音戛然而止,一陣拖沓的腳步聲響起,過了陣就停下了,緊接着響起的是開門的聲音,然後,門關上了。人世間靜悄悄的。
圖春看到了鈴木潦草的手繪暹粒游覽地圖,也不知道鈴木見到了敦煌的天女沒有。她們和柬埔寨的天女,究竟孰美。
九點多時,圖春揣着鈴木的本子出門了。到了派出所,看到坐在一樓的癟子團,圖春愣住,癟子團笑了笑,上前打招呼,說:“冬冬有點事,我代個班,毛頭在上面。”癟子團還說:“你們也太照顧我了,一直不排我的夜班,說出去還以為我有什麽關系的……”
圖春笑笑,不響。
癟子團又說:“唉,我不是那個意思……”
圖春疊聲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在桌上把本子和字典一字擺開,坐下了繼續翻譯,癟子團帶了本書過來看,兩個人都沒什麽話,到了巡邏的時間,圖春從抽屜裏拿了手電筒,戴好帽子,和癟子團說:“我一個人去就好了,你在這裏吧,不要出去喂蚊子了。”
癟子團道:“不好意思的。”她也拿了個手電筒,跟着圖春往外走,半調侃地說:“圖春,不要搞性別歧視這一套啦。”
圖春笑着:”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知道,晚上這裏外面的蚊子真的很野的,搞自殺襲擊的戰鬥機一樣。”
癟子團聽笑了,卻沒被勸住,最終還是兩個人去巡邏。他們先繞着小區南面走了一圈,後來走進了小區深處的一條窄巷子裏,那裏藏着幾幢獨棟別墅。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刻,唯有2號別墅的二樓透露出亮光,隐隐約約地,還有音樂聲從門裏面傳出來。
圖春停在2號門前,用手電筒上下照了番,2號的防盜護欄完好無損,他走近了,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又走到一扇開在門附近的窗戶前往裏面張望。
癟子團在邊上拍蚊子,問圖春:“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啊?”
圖春的臉貼在一樓窗戶前的防盜護欄上,說:“2號很久都沒人住了。”
癟子團說:“啊會剛租出去沒幾天啊?”
圖春想了想,道:”我敲門看看。”
他篤篤篤地敲門,還試着按了按門邊的門鈴,鈴聲沒有響,也沒有人來開門,音樂聲倒是小了,圖春轉身和癟子團道:“你先回去吧,蚊子太多了。”
癟子團才要說話,2號的門打開來了,一個男人懶洋洋地靠着門板站在屋裏,對着圖春大呼小叫:“幹嗎啊?半夜三更,抓鬼啊?”
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大麻味。
圖春和癟子團交換了個眼神,兩人一人抓住男人的一邊,把他揪了出來。男人的反應何止慢了半拍,直到被押進派出所,他才大喊出來,試圖反抗,但他渾身發軟,癟子團都能把他控制住,她把男人塞進警車,毛頭開車,送他去作尿檢。癟子團留在了派出所寫報告,圖春則提着手電筒又回到了2號別墅門口。
別墅的門還敞開着,圖春走進去,一樓的燈全不亮了,廚房水槽裏堆滿了泡面桶,酸味撲鼻。客廳的沙發被劃開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寬屏電視機的屏幕上露出一個凹洞,像人的眼窩。圖春往二樓去,二樓三間房間也是一片狼藉,地上什麽都有,玻璃碎片,木頭碎塊,床單,被褥,枕頭,安全套,有人在一間房間的窗戶邊給自己搭了個小床,還有人在廁所裏晾內衣內褲,都是女人的內衣褲。廁所垃圾桶裏塞着許多漱口水瓶子,洗臉盆裏躺着兩卷皮帶和好些針管。
抽水馬桶裏,一只金屬勺子在水面上飄蕩,勺子的手柄生了鏽。
二樓也沒有電,但朝南的一間房間裏,地板上點了許多蠟燭,因而還算有點亮光。圖春先前在樓下看到的便是這些燭光了。
這裏的大麻味最重。
圖春走上三樓,三樓悶熱,天花板偏矮了,圖春不得不彎着腰,弓着背走在裏面。三樓沒有什麽家具,地上積了不少灰塵,一排淩亂的腳印延伸向一扇窄門。那門外面便是露臺。
到處都沒有人。
圖春站在露臺邊往下看了眼,他看到一條河,三個看不清是男是女的人,一個抱着音響,另兩個不時回頭看,在河邊小路上狂奔。圖春想來想去,給田靜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他開門見山便說:“你們那幢老房子,有人住了進來,估計是爬露臺進來的,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電話那頭,田靜先是笑,接着說:“圖春啊!要是老房子不出事你啊是一輩子都聽你媽的,不聯系我了啊!真是媽咪寶貝!“
圖春無奈,回進別墅裏,關上門,往樓下走,道:“好了好,不要說我了,格麽,你啊要過來一趟吶?”
“半夜三更,我過來幹什麽?房子産權又不在我這裏,早就給不知道哪家放水的收走了,欸,明天啊一起吃飯啊?”
圖春說:“不要在新區,也別去園區,市區裏找個地方吧。”
“哦喲喂,茉莉花是情報局的啊?新區園區都有她的眼線啊?明天洲際,裏瓦吃牛排。”
圖春站在一樓樓梯口,抓耳撓腮:“我這個月還沒發工資啊……”
“你沒有信用卡啊?”
“囔麽我媽一拉我賬單,有的煩了,信用卡是她主卡,我副卡,我那點工資怎麽辦得下來信用卡。”
田靜笑得停不下來,圖春被她笑煩了,不快道:“你好了啊,別再笑了啊。”
田靜說:“你現在讓我笑笑,以後你們高中同學聚會你也就臉皮厚了,混成你這樣,背後肯定被人家笑掉大牙,當着你面笑話你都有可能的,你說啊是?”
圖春洩氣地說:“你怎麽這麽煩。”
田靜那邊靜了瞬,過了會兒,她才又說話,道:“你不是一直相親麽,就說朋友給你介紹了個對象,去洲際相親好了。真家夥,搞得像地下黨接頭,唉,你等等,我還是現在過來一趟吧。”
圖春走到別墅外面,就坐在2號門口的臺階上等田靜,他點上香煙,看看1號,又望望3號,抽了半支煙,給田靜發了條短信。
“你快點,不要磨洋工,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田靜沒有回信息,圖春連吃了半包煙,坐得屁股都有些痛了,聽到高跟鞋咔咔的踩地聲,他忙起來,迎着那聲音走過去,視線裏走進來一個長發高挑的苗條女人,他張口就埋怨:“半夜三更還要穿高跟鞋出來,你的偶像包袱怎麽這麽重?”
他話音落下,田靜恰走到了他面前,圖春還要說話,只見田靜身後的岔路口轉出來一個人,是個人高馬大的中年男子,月光明亮,照出他和田靜近似的眉眼。圖春聲音低了,溫聲說:“田叔叔也來了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田靜偷笑,道:“不是我偶像包袱重呀,是我要去接我爸爸啊,他偶像包袱才重,我等了他十分鐘他才從樓上下來。”
圖春沒看她,和田父握了握手,抱歉地說:“之前我媽媽打電話過去,态度不太好,真的很不好意思。”
田父往前走,和善地講着普通話:“不要緊的,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媽媽也是着急你找對象,可以理解的。”
三個人都往2號去,田靜走到了最前面去,回頭一看圖春和父親,道:“是的呀,就以為我吊着你,結婚了還不放過你,病急亂投醫歪。”
田父一板臉孔,喊了聲:“靜靜,怎麽說話的。”
田靜不響了,朝圖春吐吐舌頭,腳步緩了,落到了後頭,暗暗掐了圖春的胳膊一把。圖春跨到田父前面,指着2號那洞開的門戶,說:“巡邏走到這裏,看到有光,我就敲了下門,下來一個男的開了門,身上都是大麻味道,被我和同事帶走了,現在送去尿檢了,我估計他們還有幾個人的,應該是從露臺翻進來,看這裏沒人住就住了下來,那個男的一被抓走,他們也就跑了。”
田父走進了別墅,圖春給他打手電,照着前面的路,說:“電可能被人拉了,電燈都打不開,水好像還能用,我看他們在二樓有洗衣服,晾在廁所裏。”
他們在一樓轉了圈,要往二樓去,田靜卻說:“我就不上去了。”
圖春站在樓梯上看她:“還是不要一個人了,萬一他們有人回來……”
田父這時道:“圖春啊,你手電筒借我用用吧,我自己上去看看。”
田靜仰着臉看圖春,不停和揮手,道:“對啊對啊,你下來陪陪我吧,要是田潔真的回來了,躲在上面,那她就要和我爸上演家庭鬧劇了,家醜不外揚你阿知道?你下來吧。”
田父沒有響,圖春思量片刻,把手電筒交給了他,道:“那……田叔叔你小心點,地上亂七八糟的。”
田父點了點頭,繼續往上去,圖春摸着牆壁回到了一樓。田靜沖他扮了個鬼臉,圖春輕聲說:“你媽媽要是在,又要對你彈眼睛了。”
田靜拍手,笑道:“那她不是不在嘛!”
她在客廳轉了圈,屋裏太黑了,打開手機照明,那光芒又太刺眼,田靜便把圖春喊到了院子裏聊天。
院子裏有竹子,有假山,假山下面是片池塘,池塘邊上連着一小片綠地,綠地的中央種着一棵桂花樹。
竹葉凋零,池水幹涸,綠草坪上雜草叢生,院牆上爬滿了爬山虎,桂花樹長得快有三層樓高了。
田靜仰着脖子望着那桂花樹,說:“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這棵樹還長過一次馬蜂窩,你啊記得?吓死我了,消防員過來把蜂窩弄走了,還是三天兩頭有蜜蜂飛來飛去。不過過了秋天就好了,桂花一謝,就好了。”她走到池塘邊上,皺起鼻子說:“啊是有人在裏面小便啊?臭死了。”她立即走開了,說:“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家裏養的東西,只有桂花樹最頑強,其他的麽,你也知道的,什麽雛菊花啊,被螞蟻啃死了,那只兔子啊,吃青菜,吃死了,這裏面養的魚麽,沒熬過黃梅天,都死了,我和姐姐……”田靜哽住,咳了聲,擺擺手,蕩回了屋檐下。
“臭死了。”她還在犯嘀咕。
圖春在吃香煙,問她:“田潔啊有消息啊?”
田靜看他,不悅地說:“你香煙啊能少吃幾根?”
圖春垂下手,把夾着煙的手背到了身後去,笑了笑。
田靜道:“她麽,你這個警察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輔警。”
“那狄秋呢?狄秋啊有消息?”田靜看着圖春問道。
圖春答不上來,轉過身,背着田靜吃去了半支煙,回到了客廳。田靜還站在外面,不無感慨:“好好的房子,你看弄成了什麽樣子。以前麽,你住1號,3號一直空着,後來狄秋搬進來,再後來,我先搬走,你也搬家,現在麽,狄秋都找不到了。”
圖春貼緊牆根站着,低頭吃煙,不聲不響。這時,田父回來了,喊上田靜,和圖春比了個手勢:“那我們先走了啊。”
田靜說:“啊是沒找到人啊?我就說不可能在的。”
田父把手電筒還給圖春,無聲地往外走,經過廚房時,他找了個塑料袋,把水槽裏的泡面桶和一些垃圾都清進了袋子裏,打包紮好帶了出去。
從別墅裏出來,三人走在路上,都默默地,到了分岔路口,田靜和圖春說:“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的車就停在那裏。”
她指了個方向。圖春看到她的小轎車了,去和田父握了握手,就此和他們分開,自行往派出所回去了。他和癟子團逮住的那個大麻男的尿檢結果出來了,陽性,人被扣在了拘留所,等家人去領。據毛頭說,那男的不是本地人,家裏在浙江開服裝廠的,跟着群狐朋狗友,跑到了蘇州鬼混。癟子團的報告寫好了,放到了顧小豪桌上,圖春的翻譯還差好幾十頁,眼看要到下班時間了,他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
不知怎麽,他的腦海裏一直回蕩着鈴木的《去死詩》,還有他寫的柿餅,還有那只黑貓。
聽說黑貓是不詳的象征,夜裏遇到黑貓,那那個人也就命不久矣了。圖春起了身雞皮疙瘩,抱着字典和複印本子走出了派出所。他一出去就和田靜打了個照面,田靜一手抓着杯咖啡,一手揮着車鑰匙,和圖春說:“我送你回去啊。”
圖春驚訝:“你不會一晚上沒回家吧?”
田靜說:“送完我爸就回去了,翻來覆去睡不着,想想還是過來和你說說話吧。”
說歸這麽說,圖春上了田靜的車,兩人卻是相顧無言。快到圖春家時,田靜才出聲,問圖春:“格麽晚上啊要一起吃飯吶?”
“叫你老公一起好了。”
田靜翻個白眼,笑開了:“那我也準許你帶家屬,你帶茉莉花一起好了。”
圖春也笑,他伸長脖子看到小區大門,說:“好了好了,就放我這裏下來吧。”
田靜不管他:“這裏怎麽停車啊?我開進去放你下來。”說着,一腳油門,一把方向,把車開進了小區,到了圖春家樓下才踩了剎車。圖春下了車,去後備箱拿自行車,田靜跟下來,幫他搬車,和他講閑話:“不用你請客,我們aa,aa的錢你總歸有的吧?”
圖春問道:“你啊是一肚子你老公的壞話找不到人說?”
田靜擡手要打圖春,圖春躲開了,兩人正嘻嘻哈哈地道別,不想,茉莉花從樓道裏殺了出來,沖到兩人中間,一把抓住了圖春厲聲質問道:”倷囔夯回事體??囔田靜送倷轉來格啊?“(你怎麽回事?怎麽田靜送你回來的啊?)
田靜僵住,挪到邊上,小聲地和茉莉花道好:“阿姨,好久沒見到了。”
茉莉花置若罔聞,只管拿後腦勺對着她,一雙眼睛死盯着圖春:“我問倷!!”(我問你!)
圖春說:“昨日夜裏張家浜各搭,噻是田靜屋裏格套老房子……”(昨天晚上,張家浜那裏,就是田靜家裏那套老房子……)
茉莉花貌若夜叉,眼放綠光:“昨日夜裏?啥格事體要從昨日夜裏弄到今朝早浪啊?”(昨天晚上?什麽事情要從昨天晚上弄到今天早上啊?)
田靜要說話,圖春使勁朝她使眼色,茉莉花跟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看到田靜,怒火更盛,道:“結呲婚格擰啧還嘞嘿搞輕撚三!”(都結了婚了還不清不楚!)
圖春把茉莉花往樓裏拉,說:“倷否要瞎講,蒙呗格事體。”(你不要瞎說,沒有的事。)
茉莉花咄咄逼人:“格麽我問倷,倷囔弗肯喊顧筠到屋裏相來吃飯吶?屋裏相啰搭貪倷格談啧啊?我幫嗯多爸爸拿弗出手啊?倷啊是厭辨我是家庭主婦啊?”(那我問你,你怎麽不肯叫顧筠來家裏吃飯?家裏哪裏丢你的臉了?我和你爸爸見不得人嗎?你是不是嫌棄我是家庭主婦?”
“囔會吶!弗是格!”圖春辯解,茉莉花更兇,拿起手機就打電話給圖慶,圖慶沒有接,茉莉花氣鼓鼓地打他公司的電話,還是找不到圖慶的人,茉莉花氣一短,摔了手機,推開圖春喊道:“倷打電話!打被恩哆爸爸!”她指着田靜,“還有倷!否要走!”
(怎麽會呢?不是的!)(你打電話,打給你爸爸!)(還有你!不要走!)
“有啥格閑話上去講吧,上去啊好?”圖春還在勸,沒掏手機,茉莉花氣得臉都漲紅了,伸出手挖他的口袋要找手機,圖春東躲西藏,茉莉花張牙舞爪,把他堵在了個死角,跺腳發狠:“拿出來!!”
圖春也急了,犟着脖子說:“有點啥閑話到屋裏去講。”(有點什麽話回家去說。)
“倷幫我拿出來!”(你給我拿出來!)
“爸爸轉來則麽也囔夯吶?”(爸爸回來了又怎麽樣呢?)
”倷啊是也幫我犟啊?”(你是不是又和我犟啊?)
母子倆争執不下,那邊,田靜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機遞了上來,說:“用我的吧。”
圖春眼烏珠瞪出來,茉莉花剜了她一眼,奪過那手機按下一串號碼。圖春走出去,把自行車推進了自行車庫,重手重腳地鎖車。茉莉花跟在他屁股後頭,電話很快通了,她“喂”了一聲後,卻再沒出聲。圖春一看她,茉莉花的表情是僵住的,臉已經由紅轉白,嘴唇直打哆嗦,她無言地把手機還給了田靜,轉過身,扶住樓梯,往上走去。
圖春從車庫裏跑出來,和田靜揮手:“你先走吧,先走吧!再聯系!”
他追着茉莉花上樓,姆媽,姆媽地喊,茉莉花沒有答應,她腳步不停,到了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