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開了門,給圖春留了道門,換好拖鞋,轉身囑咐圖春:“脫呲鞋子否要忘記着拖鞋,地浪硬,早飯弄好啧,吃點吧。”(脫了鞋子不要忘記穿拖鞋,地上涼,早飯弄好了,吃一點吧。)
茉莉花拖着步子走到沙發邊坐下了。
圖春掃了眼餐桌,雞蛋手抓餅,肉包子,玫瑰包子,鹵蛋,鹵豆幹,還沾着水珠的櫻桃擺了滿滿一桌。
茉莉花想起了什麽,擡頭和圖春說:“倷打支電話被爸爸。”(你打個電話給爸爸。)
圖春說:“剛剛弗是打過啧嗎?”(剛剛不是打過了嗎?)
茉莉花垂下眼睛,雙手擺在一起,人靠在沙發上,說:“剛剛是一個女擰接格。”(剛剛是一個女人接的。)
圖春在餐桌邊坐下了,他用自己的手機給圖慶打了個電話,圖慶接了,可是不說話,聽筒裏傳來粗重的呼吸聲。圖春看着茉莉花,說:“爸爸接起來啧……”(爸爸接了……)
茉莉花攥緊手,說:“倷喊恩倷以哉轉來。”(讓他現在回來。)
圖春點點頭,和圖慶說:“姆媽喊倷以哉轉來。”
圖慶單是應聲,一句話也沒說就挂了電話。茉莉花松開了手,撫着膝蓋,瞥了眼圖春,問他:“恩倷昂……講啥麽什?”(他有沒有……說什麽?)
圖春搖頭,一條手臂擱在桌上,輕輕地把手機放下了。他和茉莉花都不響了,過了會兒,陽光熱烈了些,室內亮堂了些後,茉莉花去了趟卧室,拿了本皮封面的小本子出來。她坐到座機邊上,戴上了老花眼鏡,翻開那皮本子,比對着本子裏的內容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茉莉花那木然,空茫的臉孔上扯出了個笑容,她操着一口蘇音濃重的普通話客氣地說:“喂,啊是高律師啊?欸,對,對,是我,你好你好。”
圖春倒了杯溫水,喝了半杯,拿起個肉包子咬了一小口,包子還熱乎,裏頭的肉餡往外冒熱氣。
茉莉花的聲音離他非常遙遠了。
圖春問了聲:“啊是花園大包啊?昨日搭買格啊?”(是不是花園大包啊?昨天買的嗎?)
茉莉花沒有回話,她還在講電話,但對話的對象不再是高律師了,她在給小姊妹芳芳打電話,她說道:“嗯嗯,我曉得格,嗯,用弗着格,噻是幫嗯哆講一聲……啊蒙呗別人好講講,兒子啊?”茉莉花瞧瞧圖春,“兒子嘞嘿,正好下班,”她的目光旋即移開,手指伸進聽筒線圈裏打着轉,“我麽……囔夯講吶,唉,啊蒙呗啥講頭啧……”(嗯嗯,我知道的,嗯,不用了,就是和你們說一聲,也沒別人好講了,兒子麽?兒子在,正好下班,我麽,怎麽說呢,唉,也沒什麽好講的了……)
圖春吃完了一只肉包,又伸手拿了只玫瑰釀的包子,一口下去,滿口香甜的玫瑰醬。他默默吃包子,茉莉花和芳芳講賬,低聲細語,講到後來,門外有人敲門,圖春站起來,茉莉花示意他坐下,抽了兩張紙巾掖掖眼角,去開了門。來的是芳芳和她老公阿二。兩人在門口換拖鞋,芳芳和圖春打招呼:“浩浩,吃早飯啊。”
阿二也沖圖春點了點頭:“長遠吩看去啧。”(好久沒見到了。)
圖春說:“芳芳阿姨,阿二叔叔,早飯昂吃了?啊要一道吃點?”(芳芳阿姨,阿二叔叔,早飯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
芳芳擺擺手,笑了笑,和茉莉花去了客廳坐下。圖春給他們泡了三杯茶,端過去放在茶幾上,阿二忙不疊道謝,圖春問茉莉花:“姆媽倷啊要吃點麽什?”
茉莉花捂着肚子,眉頭緊鎖,道:“蒙呗啥胃口,倷吃吧,我等歇。”(沒什麽胃口,你吃吧,我等會兒。)
圖春便又坐回去對付那一桌早點心。芳芳和茉莉花緊挨着坐着,阿二坐一張單人座的沙發,三人都說話,但圖春都聽不太清,他專心地嚼豆幹,吃鹵蛋,撕開手抓餅,一塊一塊往嘴裏塞。溫水喝完了,他倒了杯熱水,越吃越來勁,把桌上的包子掃蕩一空,嘴裏的還沒咽下去,又伸手去拿一顆鹵蛋。
圖慶回來了。他拿鑰匙開的門,站在玄關那兒,先是看了眼圖春,接着才往客廳那裏打量,他沒再往前走,說:“我轉來,拿點麽什……”(我回來,拿點東西……)
茉莉花看看他,點了點頭,馬上便又轉過臉,低下了頭去。
圖慶又去看圖春,圖春正狼吞虎咽地吃手抓餅,和圖慶的視線一相接,兩人都移開了目光。圖慶邁出去一小步,阿二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他面前,一把揪住圖慶的衣領怒道:“小逼樣子,我敲死忒倷!!“(狗娘養的,我打死你!)
芳芳忙去勸架:“好啧,好啧,有啥格閑話好好叫講!”(好了,好了,有什麽話好好地講!)
茉莉花跟着起身勸說,試圖分開圖慶和阿二,阿二力氣大,把圖慶抓來晃去,兩個女人根本勸不開,只好在邊上幹喊。
“好啧!好啧!”
“否要打啧!好啧!”
圖春仰頭灌水,拍拍胸口,硬是把堵在喉嚨口的手抓餅給咽了下去。桌上只剩下兩碗櫻桃了。
圖慶挨了阿二兩拳之後,脾氣大了,高喊道:“我拿點我格麽什也囔夯?!挨格房子啊是我格!!”(我拿點我的東西又怎麽樣?這房子都是我的!!)
阿二額上青筋狂跳,掐住圖慶的脖子口水亂噴:“啥麽什?倷還想要房子啊??到法院去打官司,倷一分洋钿啊否要想!做夢!紮狗搓!”(什麽?你還想要房子?到法院去打官司,你一分錢都別想!做夢!狗日的!)
茉莉花抓住阿二的胳膊,道:“恩倷要拿啥麽什讓恩倷拿!讓恩倷拿!”(他要拿什麽讓他拿!讓他拿!)
她的聲音在發抖,眼圈紅了。
圖春抓過一碗櫻桃,狂吃猛塞,牙齒好幾次都咬到了櫻桃核,磕得牙龈都疼。
芳芳一使勁,硬把阿二拉開了,圖慶氣喘籲籲靠在牆邊,道:“房子麽……兒子名下頭有套新房子嘞嘿玲珑灣,到辰光住到格搭去噻好啧,挨套我肯定要格,親眷道理噻住了欸搭,要搬啊肯定弗是我搬,倷……”(房子麽……兒子有套新房子在玲珑灣,到時候住到那裏去就好了。親戚都住在這裏,要搬也肯定不是我搬,你……)
阿二又要發作,圖春吐出最後一顆櫻桃核,沖進廚房,打開了冰箱,抓出兩瓶還沒喝的酸奶一個箭步到了客廳,啪地往地上砸去。玻璃瓶子恰碎在圖慶腳邊。
衆人皆是一驚,面面相觑,圖慶更是立即住了嘴。
圖春一指門口:“倷幫我出去!”(你給我出去!)
圖慶幹咽下口唾沫,沒有動,圖春擡起眼睛看他,圖慶一憷,再沒說什麽,灰溜溜地走了。
芳芳适時地出來打圓場,說:“好啧,好啧,噻歇歇吧。”(好了,好了,都歇會兒吧。)
茉莉花跟着念叨了兩聲,拿了笤帚和簸箕出來清理地上的酸奶和玻璃渣滓,芳芳過去幫忙,圖春一手摸着肚子,垂着腦袋,靠着沙發站在一邊,阿二過來拍了下他,輕聲說:“下趟倷幫恩哆姆媽好好叫,啊曉得?”(以後你和你媽媽好好的,啊知道?)
圖春點了點頭,拿了個垃圾桶放在茉莉花腳邊,自己彎下腰去撿大塊的玻璃碎片。茉莉花阻攔他,說:“倷去困覺吧,夜班上得吃啊吃力撒。”(你去睡覺吧,夜班上得吃力死了。)
圖春不響,沒起來,這時,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響了,他看也不看,只管撿玻璃,芳芳和茉莉花交換了個眼神,芳芳去把圖春的手機拿過來了,遞給他,茉莉花說:“電話囔弗接?要是顧筠尋倷吶?”(電話怎麽不接?要是顧筠找你呢?)
芳芳笑着拱了下圖春的手臂膀:“噻是講呀,啥辰光帶挨個顧筠被芳芳阿姨看看架?”(就是說呀,什麽時候帶這個顧筠給芳芳阿姨看看呀?)
圖春接過手機,來電的并非顧筠,只是也姓顧,是顧小豪。圖春問說:“姐夫,啥事體啊?”(姐夫,什麽事?)
“倷來屋裏啊?”顧小豪的聲音很沉,圖春捂住聽筒和茉莉花道,“老顧。倷幫矜矜講啧啊?”(你在家裏啊?)(是老顧,你和矜矜說了嗎?)
茉莉花使勁搖頭,用力擺手,聲音極低:“先否要講!”(先不要講。)
圖春便說:“剛剛到屋裏。”(剛到家。)
顧小豪“哦”了聲,遲疑着又繼續說話,道:“格個日本人,鈴木,在甘肅的酒店自殺了。”
圖春起身,垂下手,面朝着牆壁站着,問:“什麽?”
顧小豪蘇州話夾着普通話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噻是格個鈴木呀,半夜裏去尋孫策墓格個,倷忘記脫啧啊?弗是還喊倷翻譯他的那個本子麽?就是他,自殺了,甘肅過來了兩個警察來了解情況,你啊有空,有空麽現在過來一趟。”
圖春讷讷地點頭:“好的,我現在過來。”他轉頭和茉莉花說:“姆媽,派出所有點事體,我以哉過去一趟。”(派出所出了點事,我現在過去一趟。)
“格麽倷去吧。”芳芳笑着和圖春揮手,“有阿姨幫叔叔嘞嘿,倷去忙倷格事體吧。”(有阿姨和叔叔在,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圖春還看着茉莉花:“吃點早飯吧,否要弗吃麽什。”(吃點早飯吧,不要不吃東西。)
阿二笑道:“早點心噻被倷吃光啧!我下去買點吧!”(早飯都讓你給吃光了!我下去買點吧!)
芳芳塞了些零散錢給阿二,道:“買點湯包吧。”
阿二攥着錢和圖春一道出了門。兩人在樓道裏點上了香煙,走下樓時,阿二和圖春說:“有空麽多陪陪恩哆姆媽,恩倷一各嘞,厭氣撒格。”(有空就多陪陪你媽媽,她一個人,很悶的。)
圖春說:“嗯。大清老早喏叔叔幫阿姨喊過來,弗好意思啧……”(嗯。一大早把叔叔和阿姨叫過來,真是不好意思……)
阿二道:“欸有點啥,恩哆姆媽幫倷芳芳阿姨幾何年數格小姊妹啧。”他豪爽地笑了,一拍圖春的後背,說,“噻是吩結成親家,有點可惜!”
(這有什麽,你媽媽和你芳芳阿姨多少年的小姊妹了。)(就是沒結成親家,有點可惜。)
圖春笑笑,臨到分別,阿二不忘叮囑圖春:“好好叫啊,啊曉得。”(好好的啊,啊知道?)
圖春點頭,好好地應承了下來。他把自行車從車庫推出來,站在家裏樓下,按摩了好一會兒鼓脹的肚皮,直到打出個飽嗝,他才跨上了自行車。
鈴木是在敦煌的一間小旅館裏自殺的,他留下了封遺書,那兩名甘肅來的警察把遺書的複印件給帶來了,圖春看了看,上頭只有兩句日文: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讓我最後任性一次吧。
媽媽,我來了。
圖春說:“他和我說起過,他媽媽過世了,我猜可能是不久之前吧。”
顧小豪在會議室裏吃香煙,說:“那估計就是自殺了,太思念親人了。”
圖春提到:“他還辭職了,就在來蘇州的那天晚上,好像和公司同事的關系不太融洽。”
顧小豪更為堅定了:“那肯定是了,”他掰着手指頭頭是道地分析,“一啊,親人死了,傷心,二啊,和同事相處得不好,郁悶,三麽,自己一個人在外面旅游,那些旅游景點麽,又都是成群結隊的,看到大家團團圓圓,和和樂樂的,心裏肯定不舒服。”
那甘肅來的民警也都很贊同他的說法,其中一個喝了一大口茶,吸了一大口煙,說:“錢包護照都在,照相機也沒丢,反正不像被賊惦記,再說那種死法……”
另一個警察打斷了他,道:“那就這樣吧,多謝你們配合工作了,我們先走了啊。”
顧小豪起身去和他們握手,笑着問:“啊要一起吃個午飯?帶兩位去嘗嘗正宗蘇幫菜。”
圖春嘟囔了句:“現在吃午飯也太早了吧?”
顧小豪不看他,和那兩個警察寒暄:“我找個人陪兩位到處走走,來,來,這邊。”
他領着人出了會議室,圖春還坐着,玩了會兒手指甲,低下頭撫摸會議桌,木頭桌上塗着蠟,摸上去光溜溜的,會議室的窗戶敞開着,桌面上飄過一塊一塊不知是樹還是雲的倒影。
一縷熱風吹進來,圖春回頭往外看。
樹在很低的地方,雲在很高的地方,近處只能看到一排排防盜窗,紅的內衣,白的棉被曬在窗外面,迎着陽光。
毛頭進來和圖春打招呼:“老顧說你可以走了。”毛頭還說:“哦,對了,他還說那個翻譯不用再翻了,用不着了。”
圖春下了樓,去外面點了根煙,推着自行車邊走邊吃香煙。他給安昊打電話,安昊一接起來,他便問他:“你現在在哪裏,我能去你哪裏嗎?”
安昊聽上去還沒睡醒,慢吞吞地說着話:“我在倉庫啊……昨天通宵了,你怎麽過來啊?”他笑了,“別說騎自行車過來啊?颠死你了。”
圖春說:“我打車過來吧,你等我啊。”他夾着香煙抖煙灰,多問了句,“啊要給你帶早飯過來?”
安昊打了個哈欠:“好啊。”
圖春把自行車推回了派出所門口,上了鎖,走到大馬路上找了個賣煎餅果子的攤頭,要了個煎餅果子,加了兩個雞蛋,搭了杯豆漿,打車去了安昊的倉庫。
安昊在倉庫大門口候他,他穿得清涼,背心配一條夏威夷風濃厚的四角褲衩,腳上是雙夾腳拖鞋。圖春下了車,把煎餅果子遞給他,安昊一吸鼻子,捏着塑料袋就咬了一大口。圖春把吸管戳進豆漿杯裏,不等他遞過去,安昊靠過來,咬住那吸管咕嘟咕嘟得喝豆漿,一口氣喝了半杯,他舔舔嘴唇皮,問圖春:“怎麽突然想到要過來?”
圖春說:“鈴木在甘肅一家酒店自殺了。”
“鈴木?”
“就是那個日本人。”
安昊恍然,點了點頭,小聲說:“人就是這樣的,無緣無故就會走掉。”
圖春說:“也不算無緣無故吧,他寫的那些随筆,看得出來些的,但是我當時看的時候只是覺得好笑,我心裏想,這算什麽詩啊……”
安昊攬住他的肩膀,聲調溫柔:“你人太好了。”
圖春搖頭,低着頭,看着腳,他和安昊已經走到了卷簾門前。圖春說:“我人不好。”
安昊拉起了卷簾門,握住圖春的手,說:“進來坐坐吧。”
倉庫裏開了空調,冷得駭人,安昊一進去就披上了件軍大衣。他小心地跨過地上那些東倒西歪,一動不動的男人女人,走到了沙發邊上。圖春跟着他,走他探索、開辟出來的那條路,他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女人的手指,那女人一聲不吭,圖春懷疑地上這些人可能全都死了。酒精中毒,藥物中毒,或者無緣無故,就這麽死去了。
沙發被一個男人占着,安昊咬着煎餅果子,把男人搬到了地上去,還拿起兩個抱枕,拍了拍,總算是給他和圖春騰出了兩個空位,他拍拍沙發坐墊,圖春過去,和他擠在一起坐下了。
安昊問了句:“那你是不是不用翻譯他的那個什麽筆記本了?”
圖春點了根煙,沒有響,他往地上看,那先前被安昊放到地上去的男人的手正碰着他的小腿,男人醒了,睜開了眼睛,沙啞地開口:“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安昊仰頭大笑,地上有人翻了個身,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麽。安昊大吃煎餅果子,大口喝豆漿,和圖春耳語:“這種搭讪也太老派了。”
圖春不響,那男人的手已經攀上了他的大腿,他轉瞬就爬到了他身上。男人抱住圖春,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說:“你還蠻好抱的,讓我抱着睡會兒吧。”
安昊還在笑,只是沒了聲音,那男人突然睜開眼睛,瞪了安昊一眼,撒嬌似的發嗔:“笑個魂靈頭啊?”
說完,他勾住安昊的脖子親了親他,安昊和圖春攤手,那男人又去親圖春,先是輕描淡寫地用嘴唇擦過他的嘴唇,後來便要用舌頭去挑圖春的牙關。圖春沒有動,他眼角的餘光掃過安昊,安昊放松地吃着他的早點,放松地坐着,旁觀着,無聲地笑着。他的手碰到了圖春的頭發,用手指和掌心輕輕揉搓,撫摩。男人的吻和安昊的撫摸都很舒服,溫暖,剛進門時太冷,現在又太暖,一時間,圖春暈頭轉向,他瞄到安昊手裏的豆漿,這乳白的液體在燈光下看上去有些像酸奶。圖春一陣反胃,推開了那親他的男人,他起身往外走,莽莽撞撞地踩到了一兩個人,他着急道歉,更着急地一口氣沖到了門外。安昊跟了出來,喊出來:“圖春!“
圖春這才站住了,他拍拍衣服,轉身看安昊。安昊擦幹淨嘴巴,拿出煙,說:“借個火啊。”
圖春走過去,替他點上了煙,他說:“其實還有件事情……今天早上發生太多事情了。”
安昊靜默,圖春接着道:“我爸媽可能要離婚了,老頭子在外面搞不清楚。”
安昊說:“那你以後多陪陪你媽媽。”
他們靠着牆站着,沉寂片刻,圖春問安昊:“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你媽媽?”
安昊一笑:“你打算說啊?”他聳肩膀,“我麽,我感覺說不說都一樣的,我不說,她其實心裏有點數,但是那層窗戶紙不去捅破,那窗戶就還是能遮點風擋點雨,說了麽,”他蹲下來吃香煙,望着前方,“也不會有什麽變化,又不能結婚,也不受什麽法律保護,結婚了又怎麽樣呢?還不是會離婚,會分開?大家出來一起玩玩,不也蠻好麽?”
圖春說:“我知道了。”他看着門裏面:“我知道了。”
安昊拍了下他的褲腿,人還是笑眯眯的,他叼住香煙,取下了唇環,拿給圖春。圖春訝異,安昊道:“你借我一點火,我也送你點東西,留作紀念吧。”
圖春拿了那唇環,攥在手心裏,說:“我想回去和我媽說說。”
“你們老頭子在外面有人,你現在又和你媽說這個,不太好吧,等等吧。”安昊說,他把軍大衣脫了下來,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下。
圖春說:“我也覺得現在這個時機不太好,”他撓撓鼻尖,說,“但是,我也不知道,說不清楚,我爸騙她……我也騙她,我覺得這樣更不好。”他半掩住嘴吃香煙,“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他忽然覺得他離死亡很近,他想,狄秋說不定已經死了。
死在哪裏,他不知道。
怎麽死的,他也不知道。
他留下遺書了嗎?他的遺書裏會寫些什麽。
他會寫他高中時認識的兩個朋友麽,一個叫丁逍遙,一個叫圖春。
他總是那麽開心,他不像會自殺的人。但他安靜時,他的眼神又是那麽憂郁。
安昊道:“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圖春點頭:“嗯,我再想想,“他吃完煙了,捏着香煙屁股,說,“我先回去了。”
安昊擡擡下巴,笑着和圖春揮舞了下手裏的煙,他的煙也快抽完了,他站起來,轉身鑽進了卷簾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