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圖慶和茉莉花各聘了名律師,正式進入了辦理離婚的流程。茉莉花請的律師叫高天籌,圖春說這個名字好,高天一籌,肯定能見招拆招,所向披靡。圖慶找的律師是他的茶廠一直合作的法律顧問,茉莉花也認識,姓陸,圖慶透過陸律師表達了想要和茉莉花見一見,談一談的意願,可茉莉花不想見他,電話都不肯接,任何事務都由律師出面和圖慶溝通。她的思路很清楚,財産分割,離婚後的贍養費,一分錢都不能少。她還問高天籌能不能不走協議離婚的程序。

高天籌和茉莉花說:“這個事情,情理上來說是您先生不對,當然可以去法院提告,問題是,我也找人查過了,既找不到開房紀錄,也沒有其他什麽信息,這就很難辦了,去法院很容易把時間拖得很長,我看您也是想盡快辦妥的,對吧?”

茉莉花确實想盡快把離婚辦下來,她已經找旅行社收集了不少馬爾代夫,大溪地還有三十天豪華極地游的資料了。她和圖春暫時還住在原來的家裏,圖慶在香格裏拉開了間套房,茉莉花對他不理不睬,他就找圖春,讓他幫忙送點衣服褲子之類的東西過去。圖春去了兩次,兩次都見到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圖慶的房間裏,他也去煩了,便和圖慶說:“下趟要啥麽什,讓大妹孃孃哆到屋裏去拿吧,我上班忙煞格。”(以後要什麽東西,讓大姑媽他們去家裏拿吧,我上班很忙的。)

那女孩兒聽了,默默走去小吧臺邊燒開水,圖慶說:“曉得啧。”他又說,“恩哆姆媽麽……一日到夜跳舞,同學聚會,看韓劇,我幫恩倷蒙呗啥共同語言倷啊曉得?”(你媽媽麽,整天跳舞,同學聚會,看韓劇,我和她沒什麽共同語言你啊知道?)

圖春皺起眉,說:“我上班去啧。”(我上班去了。)

那女孩兒來給他開門,圖春看看她,女孩兒長相溫婉,看人時眼神柔柔的,卻不怯場,也不怕生。她有雙讓人難忘的眼睛。

圖慶的這個出軌對象圖春和茉莉花也已經搞清楚了,她是他們家小區附近蛋糕店的店員,比圖春年紀還要小,二十出頭,高中辍學,一直在打零工,聽說很會唱歌,多才多藝。

沒過幾天,圖春的大姑媽和小姑媽就提着水果和蛋糕一塊兒來看茉莉花來了,圖春恰好輪休,在幫茉莉花整理陽臺上圖慶養的那些花花草草,一盆文竹半死不活,圖春把它放進只紙箱子裏,和一盆榆樹,一盆福建茶樹的盆景作伴。看到兩位孃孃,他打了聲招呼:“大妹孃孃,小妹孃孃,今朝囔有空過來啧啊?”(大姑媽,小姑媽,今天怎麽有空過來了啊?)

大姑媽說:“喏,買呲點車厘子荔枝過來,蠻甜格。”(哦,買了點車厘子和荔枝過來,挺甜的。)

小姑媽說:“我買呲只蛋糕!以哉網浪行得弗得了,叫啥麽什,網紅啊,昨日搭豆豆轉來,我幫恩倷排呲兩個鐘頭再買咂,買呲兩只,轉去恩倷噻切啧一塊,我血糖高,噻吩吃,恩倷講好吃得弗得了。”(還買了只蛋糕,現在網上很流行得,叫什麽,網紅啊,昨天豆豆回來,我和她排了兩個小時才買到,買了兩只,回去她就切了一塊,我血糖高,就沒吃,她說好吃得不得了。)

茉莉花招呼她們在客廳沙發坐下,從儲藏室裏拖出來個大行李箱,攤在電視機前,又走開了。

大姑媽和小姑媽互相看看,臉上堆着不尴不尬的笑。圖春把水果和蛋糕拿去了廚房,他洗了下手,泡了兩杯熱茶,切了塊蛋糕,洗了點櫻桃,抓了點荔枝放在只玻璃碗裏,端出去,放到了客廳茶幾上。

大姑媽拿起茶杯,吹吹熱氣,說:“還是浩浩懂事體。”(還是浩浩懂事。)

圖春笑了笑,小姑媽指着那蛋糕,說:“浩浩倷弗吃啊?啥格芒果慕斯格,我看排了倪前頭格年紀輕各噻買個挨支味道。”(浩浩你不吃嗎?什麽芒果慕斯的,我看排在我們前面的年輕人都買的這個味道。)

圖春指着陽臺:“麽什還吩收捉好,恩哆先吃,先吃。”(東西還沒收拾好,你們先吃,先吃。)

這時,茉莉花從卧室走出來了,她手裏抱着疊襯衣,全數扔進了行李箱裏,不一會兒,她又抱了些襪子出來,丢在襯衣邊上。她忙進忙出,一刻不停,皮帶褲子,手表盒子,一下就把行李箱塞滿了。

小姑媽喊住她,急切地開口:“倷坐吶,坐忒歇!”(你坐啊,坐會兒!)

茉莉花眼皮都沒擡,合上了行李箱,豎起來拖到大門口,說:“等歇恩哆帶被阿慶。”(等會兒你們帶給阿慶。)

大姑媽探出個腦袋,往茉莉花那裏看,說:“阿慶麽啊是真家夥,欸把年紀啧。”(阿慶也真是的,都這把歲數了。)

小姑媽附和:“欸呀,噻是講呀,小娘魚麽肯定是看重恩倷個鈔票,恩倷麽被人家花兩句麽,魂靈頭啊蒙呗啧。”(是啊,就是說啊,小姑娘肯定是看重他的錢,他麽聽了幾句好話,魂就別勾走了。)

茉莉花走回了客廳,扶了扶頭發,看着她們,道:“恩哆啊是來勸格啊?”(你們是不是來勸和的啊?)

大姑媽笑着說:“浩浩啊欸囔哆啧,閑話講得難聽點,倪點歲數麽,還有幾個十年好活呢?倷幫阿慶盤了一來挨囔多年數啧,噻……”(浩浩都這麽大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這點歲數了,還有幾個十年好活?你和阿慶在一起這麽久了,就……)

圖春一看時間,打斷了大姑媽,說:“辰光差弗多啧,我幫姆媽要去看竹輝阿婆啧。”(時間差不多了,我和媽媽要去看竹輝阿婆了。)

大姑媽頓住,低頭喝茶。小姑媽問茉莉花:“倷幫恩哆屋裏相人講過啧啊?”(你和你家人說過了啊?)

茉莉花拿起飯桌上的皮包,挎在肩上,道:“幫倪姆媽講好一道吃中飯,恩哆要坐麽坐忒歇吧,弗搭尬格,我幫兒子先走,恩哆弗方便帶麽,喊阿慶過來拿麽什拿拿。”(和我媽媽說好一起吃午飯,你們想坐繼續坐吧,不要緊的,我和兒子先走,你們不方便帶麽,叫阿慶過來把東西拿走。)

圖春跟過去,和茉莉花在門口換了鞋,揚長而去。

到了樓下車庫,坐上車,茉莉花一撇嘴巴,和圖春講:“挨套房子噻被恩哆爸爸吧,進進出出,看見呲噻讨債厭,搬到園區去阿蠻好。”(這套房子就給你爸爸吧,進進出出,看見了就讨厭,搬到園區去也蠻好。)

“格麽倷點跳舞搭子囔夯辦吶?”(那你那些跳舞的伴怎麽辦?)

“跳啥格舞?廣場舞阿擾民阿?我現在來參加暴走團,倷麽真是一滴滴啊弗關心恩哆姆媽。”(跳什麽舞?廣場舞不擾民啊?我現在參加了暴走團,你真是一點都不關心你媽我。)

圖春笑了,不響了,茉莉花的聲音輕了下去:“幫格個安媽媽一道,下個禮拜講好呲到恩倷屋裏去作點糟鹵,放到網浪去賣賣。”(和那個安媽媽一起,下個禮拜說好了到她家裏去作些糟鹵菜,放到網上去賣賣。)

圖春說:“蠻好,下趟倷噻是第二個老幹媽啧。”(蠻好,以後你就是第二個老幹媽了。)

茉莉花翻了個白眼:“瞎七搭八!”

汽車開出小區,圖春問茉莉花:“格麽倷阿要先幫阿婆打支電話講一聲吶?倪啥生頭裏過去,恩哆否要弗來屋裏。”(那要不要先給外婆打個電話說一聲?我們這麽冒冒失失過去,他們該不會不在家。)

茉莉花磨磨嘴唇:“過去呲再說。”(過去了再說。)

路上,圖春收到了李岚岫的約飯微信,兩人好久沒見了,免不了聊上幾句。茉莉花看到,冷不防說起:“格個顧筠阿……”(那個顧筠啊……)

圖春忙否認:“弗是顧筠。”(不是顧筠。)

茉莉花眉毛一豎,拍了下方向盤:“倷聽我講吶!”(你聽我說完!)

圖春放下了手機,認真地看着茉莉花,茉莉花倒顯得有些窘迫了,又是調後視鏡的角度,又是戴墨鏡,說:“要是尬弗來麽噻早點回頭忒,吊嘞嘿阿蒙呗啥好格,阿曉得?”(要是處不來就早點回絕,空吊着沒什麽好的,知道嗎?)

“曉得啧。”圖春點了點頭,“倷啊是怕幫大妹孃孃尴尬欸?”(知道了。)(你是不是怕和大姑媽尴尬啊?)

茉莉花說:“阿婆阿爹弗來屋裏麽,倪去吃點啥麽什吶?”(外婆外公不在家的話,我們去吃點什麽呢?)

圖春說:“竹輝飯店點支清炒河蝦仁吃吃好啧。”(去竹輝飯店點個清炒河蝦仁吃吃好了。)

茉莉花笑道:“吃啥格河蝦仁,倪兩家頭一個蒙呗進賬格前家庭主婦,一個麽工資具有冒兩千格月光族,勒勒緊皮帶過日腳吧。”(吃什麽河蝦仁啊,我們兩個人,一個沒有收入的前家庭主婦,一個工資只有兩千多的月光族,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吧。)

圖春道:“格麽小菜場買兩塊芝麻大餅啃啃吧。”(那就菜市場買兩塊芝麻大餅吃吃吧。)

“到蘇安去買大餅吧,吃大餅麽啊要吃好吃點格。”(到蘇安去買大餅吧,吃大餅麽也要吃好吃點的。)

母子倆一齊笑了。

圖春的外婆住的還是舊式的公房,沒有電梯,老人家偏偏還住在最高層,六樓。茉莉花穿了雙坡跟涼鞋,爬到三樓就吃不消了,大汗淋漓,推着圖春讓他先上去,說:“倷去看看外婆阿爹啊來屋裏。”(你去看看外婆外公在不在家。)

圖春爬到六樓,敲了敲601的門,很快,門開了,門裏站着個穿了條花裙子,腳踩紅色圓頭高跟皮鞋的老太太。老太太的頭發烏黑油亮,修理到脖子的長度,發梢向內彎曲,劉海三七分,和發尾一樣蓬松,蓋在前額上。

圖春喊:“阿婆。”他指指樓下,“我幫姆媽來看看恩哆。”他還喊茉莉花:“姆媽,阿婆來屋裏!”

(外婆。)(我和媽媽來看看你們。)(媽媽,外婆在家。)

底下立即響起了腳步聲,外婆往樓下一瞟,又上下打量圖春,堵在門口,莫名其妙地說:“恩哆過來啥體?倪有啥好看格?”(你們過來幹什麽?)(我們有什麽好看的?)

“啊?”圖春一時語塞,轉過臉去找茉莉花,茉莉花才爬到五樓,樓梯縫隙裏只能看到她的一小撮頭發。圖春試探地說:“噻是來看看恩哆……”(就是來看看你們……)

外婆把他往外攆,說:“轉去轉去,我幫老頭子有啥格好看格,倪兩家頭正好要去跳舞,啊蒙呗空幫被恩哆看。”(回去回去,我和老頭子有什麽好看的,我們兩人正好要出去跳舞,也沒空給你們看。)

茉莉花終于爬上六樓了,聽到外婆這番話,喘着粗氣道:“跳舞?恩哆中飯吃好啧啊?”(跳舞?你們午飯吃過了?)

“老早吃好啧。”外婆道,背過身,朝屋裏喊,“倷昂磨好了?走吧!”

(早吃好了。)(你磨蹭好了沒有?走吧。)

那邊廂,圖春的外公從房間裏漫步出來,外公的頭發白多黑少,抹了發油,梳了個背頭,上身穿了件短袖襯衣,衣領上還別了個圓點花紋的領結,下身是條燙得挺擴的西裝長褲,皮鞋锃亮。外公看到圖春和茉莉花,訝異道:“咦,恩哆囔來啧?”(你們怎麽來了?)

外婆拉着他到了門外,說:“走吧,講好十二點半格,要遲到啧。”

圖春看看茉莉花,茉莉花側着身子站在樓道上,搖手扇風,沒有響。外婆在鎖門,外公輕聲問了句:“格麽……啊要一道去跳舞?”(那……要不要一起去跳舞?)

圖春眨眨眼睛,外婆鎖好了門,收起了鑰匙,大步走到了他前面,正經過茉莉花身旁。

茉莉花低着頭,也輕輕地說話,回道:“格麽一道去看看……”(那就一起去看看……)

外公笑了,拍了下圖春,擁着他和茉莉花下樓。

兩位老人要去的舞廳在觀前街,茉莉花開車過去,四人進了舞廳,外公和外婆就被一群老頭老太喊住了,一群人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圖春和茉莉花另找了個座。他叫了兩杯茶,下樓買了兩份肯德基套餐拿進舞廳,和茉莉花分着吃。

舞廳裏開了冷氣,舞池不大,人擠着人,有人抽煙,有人喝酒,有人打嗝,有人放屁,百無禁忌,滿室的的雜亂氣味、溫熱氣流跟着舞曲四處飄蕩。

外公和外婆先跳了會兒,一曲貼滿舞跳完,伴奏響起《藍色多瑙河》時,他們交換了舞伴。外婆跳了會兒就歇下來了,她找到圖春和茉莉花,坐在他們這桌喝茶,吃圖春的薯條。舞廳裏播的是《維也納森林》了。

茉莉花和外婆說:“我幫阿慶離婚啧。”(我和阿慶離婚了。)

外婆道:“我看倷個婚離幫弗離啊差往弗多嘞嘿,恩倷一個禮拜啊有兩日天來嘿屋裏?”(我看你這個婚,離和不離婚也差不多,他一個禮拜有沒有兩天在家裏?)

茉莉花垂着頭掰扯漢堡最上層的面包:“天天看見啊煩。”(天天看到也煩。)

外婆說:“倷講啥麽什?”(你說什麽?)

茉莉花搖搖頭,手腕支在膝蓋上搖搖晃晃。外婆看了眼舞池的方向,手跟着舞曲擺動,她說:“天天看見煩,弗看見阿煩,兩個頭來一嘞本生噻是要煩格事體。一個頭幾何靜啊,格麽弗來嘶格呀,人還是想尋另外一各人,弗煩點人幫人格事體沒,噻去當和尚啧歪,世界浪噻是和尚囔來噻吶?還是煩煩吧,”外婆講起了普通話,字正腔圓,發音标準,“凡人凡人,你以為是平凡的凡,是煩惱的煩。”

(天天看到嫌煩,看不到也煩,兩個人在一起本來就是要生很多煩惱的事情。一個人多麽清靜啊,可是那不行的呀,人還是想找另外一個人,不因為人和人之間的事煩惱,那就去當和尚了,世界上都是和尚那怎麽能行呢?還是煩一煩吧。)

外婆又說:“我幫老頭子噻蠻好,蒙呗啥看頭。”外婆拍了下圖春的手背,“浩浩,華爾茲啊會?”

(我和老頭子都挺好的,沒什麽好看的。)

圖春搖頭,外婆拉起他:“阿婆教倷。”(外婆教你。)

圖春被外婆拉進了舞池,他對跳華爾茲一竅不通,經常搶拍,不得不時刻注意腳下,外婆寬容,被他踩到也沒有怨言,一直耐心地給他打拍子。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

燈光在流轉,外婆不停旋轉,她像只蝴蝶,飛掠過舞廳裏一個又一個人的身邊。圖春感覺他也被外婆帶着飛了起來。匆忙間,他瞥見低頭坐着的茉莉花,外公找到了她,把她拉起來也帶進了舞池。舞曲更慢了,節拍更緩了,外公和茉莉花舞到了圖春和外婆旁邊。他們交換了舞伴。圖春挽住了茉莉花,光線時時變換,但總是黯淡的,到處都臭烘烘的,圖春看到茉莉花在掉眼淚。那淚水一會兒是藍的,一會兒又是紫色的。

圖春說:“你跳太好了,我跟不上了。”

茉莉花看着他,說:“倷幫格個……”(你和那個……)

她沒說下去,咬住了嘴唇。圖春不響,微微點了點頭。

茉莉花騰出一只手擦了擦眼角,輕輕地說:“曉得啧,姆媽曉得啧。”

射燈打出了粉色和紅色的光,圖春看到外公和外婆依偎在了一起。他們好像不在跳舞了,只是摟在一起漫無目的地在人很多的地方走着路。

後來晚上,圖春睡覺做夢,起初夢到木頭地板的跳舞場裏一雙雙長了翅膀的眼睛繞着他旋轉,轉得迷了,暈了,累了,他跌進了座馬戲團的帳篷。雙頭獅子在馴獸師的鞭子下單足跳躍,大象馱着只巨大的珠光貝殼巡場環游,那貝殼裏一條嘴巴被縫緊了的美人魚垂目啜泣,光潤的白珍珠滾了一地,一對連體嬰在空中表演走鋼索,一個侏儒倒立着用腳夾着只高禮帽變魔術,他像魔法師,兩只腳趾抓着根魔杖,朝着禮帽揮一揮,就有兔子源源不斷地從帽子裏跳出來。兔子跑啊跑,被珍珠磕絆了步伐,獅子一舔舌頭,彎下腰吃了只兔子,剩下的兔子全吓得變成了白紙團,觀衆席上傳來如雷的掌聲。

一個象人被小醜牽了出來,慢慢吞吞地晃動着他醜陋的大腦袋,觀衆中有人開始喝倒彩,那小醜便停下了步伐,拍了兩下手,驕傲地一昂脖子,張開手臂,閉攏眼睛,高聲宣布:“現在!讓我們歡迎……”

我們的壓軸表演,我們最受矚目的嘉賓,我們的明星。

鐘鼓齊鳴,鑼號宣天,像慶祝隆重的節日,像要引起神明關注的祭祀,像打仗。

光暗了,觀衆消失了,畸形人和珍奇異獸通通不見了。小醜退場了。

接着,世界重新一塊一塊亮起來。

狄秋從外面走進教室,他絆了一下,摸摸頭發,傻傻地笑了。

圖春醒了過來,翻了個身,爬起來,傻傻地坐着。他再睡不着了,打開電腦,戴上耳機看電影,囫囵吞棗地看完一部故事片,他接着看一部紀錄片,一名年邁的鋼琴家對着鏡頭平靜地敘述自己的生平。

影片裏時不時就響起鋼琴曲,水流一樣潺潺流淌。圖春開了窗戶,點上煙,望着窗外吃香煙,琴聲娓娓,和那鋼琴家說話的聲音漸漸融合在了一起,有一瞬間,圖春恍惚覺得他能聽懂那鋼琴家的俄語,他只是無法複述它們的本意。看到日出的薄光時,圖春眯了小會兒,六點半時,他徹底醒了,換好衣服,從房間裏出去了。

茉莉花準備了水果酒釀小圓子,牛奶黑芝麻糊,湯湯水水擺了半桌,就連雞蛋今天也是水浦的。圖春喝了杯溫水,吃光芝麻糊和一碗小圓子,兩顆水浦蛋,揣着茉莉花洗好的兩顆水蜜桃就去上班了。

何山大橋的斜坡還是那麽耗人精力,那運河上的貨船比前陣子多了些,它們齊齊鳴着汽笛通過橋底時,一大縷紫煙斜飛向河岸。

柳葉黃了,夏風滾燙。

圖春在換衣室遇到了毛頭,他正敞着短袖制服的衣襟坐在長凳子上吃保溫杯裏的茶,兩人互相點了點頭。毛頭抓着茶杯,喉嚨裏哈地一聲,說:“今朝癟子團請假,早班具有倪兩家頭幫老顧啧。”(今天癟子團請假,早班只有我們兩個人和老顧了。)

圖春站在毛頭邊上換衣服,搭了句:“弗是來招人啧麽?”(不是在招人了嗎?)

毛頭說:“倷啊曉得,癟子團大肚皮啧。”(你知道嗎,癟子團懷孕了。)

圖春低頭扣紐扣,搖搖頭。毛頭一拍大腿,激動地說道:“癟子團麽弗歡喜小寧格,肚皮大啧麽啊蒙呗辦法,囔夯辦吶,總弗見得去打忒吧?想來想去麽還是養吧,恩哆屋裏要面子,催着辦酒水,到辰光肚皮大啧麽啊要難看啊?冬冬下個禮拜擺酒水,以哉結婚啰個弗是提前一年半年去訂酒水?冬冬哆爺娘天天來愁挨格事體,我看挨個婚啊結得見目亮格,小赤佬篤篤悠悠,啊弗急,講起來麽噻講酒水麽,只不過一個儀式,形式主義,弗吃啊弗要緊,倷聽聽挨個閑話,我要是癟子團哆爺娘,毛栗子敲上去啧。”

(癟子團不喜歡小孩子,懷孕了也沒辦法,怎麽辦呢,總不見得去打胎吧?想來想去還是生吧,她們家要面子,催着擺酒,到時候肚子大了啊要難看啊?冬冬下個禮拜擺酒,現在結婚哪個不是提前一年半載去訂酒的,冬冬的爸媽天天在憂愁這個事情,我看這個婚結得也很湊合,小家夥篤篤悠悠,也不着急,說起來麽就說擺酒只不過是個儀式,形式主義,不擺都不要緊,你聽聽這個話,我要是癟子團的爸媽,毛栗子敲上去。)

圖春扣好了扣子,随便地附和了聲,抓着帽子就出去了。

臨到上班時間,冬冬來了個電話,電話是圖春接的。冬冬問他:“老顧昂來了?“

圖春一看對面,顧小豪才進來,正在桌上擺煙盒和打火機。圖春說:”來了,你啊有什麽事?”

“你讓老顧聽電話,我請個假。”冬冬說。圖春把聽筒遞給了顧小豪,顧小豪一挑眉毛,圖春道:“冬冬……”

顧小豪啧啧兩聲,拿過聽筒,聽了幾秒,什麽也沒說,就啪地放下了電話。毛頭看看圖春,把茶杯放在了顧小豪桌上,顧小豪點好煙,對着窗外噴出一口青煙,喝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燙得罵三門。毛頭忙去給他加冷水,圖春默默,擦幹淨桌子,在面盆裏絞毛巾。

顧小豪喊了圖春一聲:“倷過來,有點事體問問倷。”(你過來,有點事情問問你。)

圖春把毛巾晾在窗臺上,應下了,跟着顧小豪下了樓。他們躲在派出所門口的陰頭裏吃香煙,顧小豪說有事要問,可香煙燒去一支,他什麽都沒說,偶爾低頭撓撓眉心,點了第二支煙,他才說:“恩哆姆媽……”(你媽媽……)

圖春腦門一脹,低語道:“蠻好。”

顧小豪說:“蠻好麽蠻好,格麽恩哆爸爸……”(好就好,那你爸爸……)

他擡起眼梢,目光摸摸索索的。圖春一笑,從褲兜裏掏出手機,一看屏幕,把手機緊貼在胸口摁着,道:“我接支電話,姆媽格電話,弗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媽媽的電話,不好意思。)

”接吧,接吧。”顧小豪輕輕地嘆息了聲。圖春往邊上走開了,背對着顧小豪,沒人找他,他找上了李岚岫,問她:“倷來啰搭?”(你在哪裏?)

“啊?”李岚岫一愣,說着普通話,“我記得和你是約了午飯呀,不是早飯啊?”

圖春含糊地應聲,回頭一看,顧小豪朝他走過來了,圖春卡了殼,吞吞口水,卻聽顧小豪關照他說:“要是有要緊事體,倷今朝噻歇歇吧。”他又道:“我拿冬冬喊轉來,小赤佬,陪癟子團去醫院勒,啥擰吓得啊是勒嘿屋裏白相游戲!”

(要是有急事,你今天就歇着吧。)(我把冬冬喊回來,小赤佬,還陪癟子團去醫院呢,誰知道他是不是在家玩游戲!)

圖春道:“弗好意思格,啊蒙呗啥事體。”(不好意思的,也沒什麽事。)

顧小豪不無憂愁,不無擔心,拍了下圖春:“囔哆姆媽啊一經蠻照顧矜矜,格個高律師要是搞弗惦,我介紹格律師被恩哆。”(你媽媽也一直很照顧矜矜,那個高律師要是搞不訂,我介紹個律師給你們。)

圖春再次舉起手機,對李岚岫說:“你等等,我現在過來。”他挂了電話,一指前頭,道:“格麽我先走哉。”(那我先走了。)

顧小豪點頭,圖春自行車也沒拿,溜之大吉。

他也沒別處可去,只好打聽清楚李岚岫的方位,去找她。李岚岫正在觀前街的唐宮等吃早茶,圖春到的時候,她的點心剛上桌,蒸籠蓋子揭開來,熱氣騰騰。李岚岫一個人坐了張四人桌,圖春坐下後,桌上還是很空。李岚岫瞅着他,端詳良久,問他:“咦,你的連體嬰今天沒一起來啊?”

圖春給自己倒了杯茶,說:“你說安昊啊?”

李岚岫點頭,圖春笑了,喝茶,沒有響。他們左右兩邊都是攜家帶口,祖孫同堂的,小孩兒鬧啊叫啊,老人家背着包,顫巍巍地握着勺子哄啊騙啊。

李岚岫也喝了口茶,茶水在嘴裏滾了半圈,她品出點滋味來了,擡起眼睛望住圖春,說:“也正常的。”

圖春眨眨眼睛,李岚岫撫摸着茶杯,輕輕道:”人和人自然地在一起,又自然地分開,很正常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

圖春不眨眼了,凝視着她。李岚岫說:“你和他看上去蠻好的。不過,在一起蠻好的人也還是會分開的,”她托腮,露出個微笑,機靈地轉動眼珠,“囔麽今天算你好運了,我正好約了我一個師兄!你啊知道我們美院盛産什麽?”

圖春夾了個叉燒包給她:”你吃吧,吃吧。”

李岚岫一癟嘴,飛個白眼,眼神掃過那進門的地方,她拍手笑起來,舉高手臂喊:“這裏,這裏。”

圖春轉身看出去,只見一個穿灰t恤和黑色牛仔褲,戴墨鏡的清瘦男人朝他們走了進來,他臉小,腿長,手腕很細,皮膚白皙。男人一屁股坐在圖春邊上,除下墨鏡,丢開了,一個人都不看,一句話都不說就先提起筷子戳了戳蒸籠裏的蝦餃。

男人說話了,怒氣沖沖地發牢騷:“這個蝦餃有什麽吃頭,走走走!”

他才來就要走,李岚岫還坐着,仰頭看他:“我的乳鴿還沒上啊,要走你也等我打包了乳鴿啊。”

男人不肯,從口袋裏挖出疊鈔票,看也沒看放在了桌上,拉起李岚岫就往外走,李岚岫也伸手拖了個人,她抓着圖春,嘴上高喊:”服務員!我們那桌買單!錢放在桌上了!圖春!幫我拿下我的包!”

三個人活似一串螃蟹,一只夾着另一只的腳,橫穿過了飯店大堂。

進了電梯,李岚岫說:“圖春,這個是我師兄仇明川,剛從意大利回來,師兄,這個是圖春,剛失戀。”

圖春把李岚岫的包塞給她,還往她手裏放了個叉燒包。李岚岫哈哈笑,捧着叉燒包咬了口,喜笑顏開地和仇明川講話:“這裏的蝦餃沒吃頭麽你要帶我們去哪裏吃吶?”

仇明川抿着嘴唇,沒說話,他和圖春點頭致意,圖春也點了點頭。

到了一樓,從美羅出來,仇明川取了車,李岚岫坐前排,圖春坐後排。仇明川油門轟得猛,頻繁換道,一路開上了高速,李岚岫覺出些不對勁了,問仇明川:“要死了,你要開去哪裏啊??“

仇明川支着胳膊,單手開車,說:“去上海啊。“

李岚岫板起臉孔:“你有毛病啊?去上海幹什麽?你放我下去,我畫還沒畫完,明天要截稿了!”

“你找我吃那種蝦餃你才有毛病,裏面包的是什麽?蝦啊?開洋還差不多。”仇明川用小拇指比手勢,口吻嫌惡,緊接着又笑嘻嘻地教育李岚岫:“不拖幾天稿你好意思叫自己畫家啊?彩色印刷機還差不多,啊是還在仿畫什麽向日葵,什麽星空啊?”

李岚岫道:“前面那個出口你下去,我要下車,”她回頭找盟友,“圖春,你不要上班的啊?”

圖春探着身子往前面傾着看他們:“啊?我今天放假,不過還是……”

仇明川聲音大了:“好了啊!蘇州到上海當天都能來回,你們婆婆媽媽煩死了。”

李岚岫狠狠瞪他,突然安靜,拿出手機鼓搗了陣,播了首歌出來。仇明川看她:“你幹什麽?啊有點品味?你這個聽歌品味也怪不得小李和你分手。”

李岚岫不看他,回頭對着圖春說:“這個電視劇,《刁蠻公主》你看過沒有?”

圖春搖頭,李岚岫一指仇明川:“這個人就是!又刁又蠻!!還一身公主病!”

仇明川拍着方向盤大笑:“神經病,要有病也是王子病啊好?”

他從後視鏡裏瞄了眼圖春,他看人時總是稍稍仰起下巴,他的眼睛好看,形狀是桃花花瓣似的一對,但眼裏的情意不多,多的是不屑和輕慢。

圖春正不知該如何接話的時候,李岚岫從前面扔來雙高跟鞋,她還解開了安全帶,手腳并用,往後座爬了過來。仇明川趁機打她的腿,啪啪地響,李岚岫也抽他的手,大喊大叫:“不要以為你是同性戀就能亂吃我豆腐!!”

她成功地翻過了前排,在圖春邊上坐下了,平複了呼吸後,李岚岫踹了駕駛座一腳。仇明川把她的包丢了過來,道:“快點坐好!!系好安全帶!”

李岚岫抱住了皮包,湊上前去拍拍仇明川的肩膀,說:“欸,司機師傅,你這裏啊能給手機充電的啊,我手機快沒電了。”

“滾!”

說着,仇明川扔過來一根充電接線。李岚岫抓着接線捧腹偷笑,沖圖春扮怪相,捏着嗓子挑剔:“啊有安卓的線啊?我們麽叫得起專車,用不起蘋果!”

仇明川把車開進收費站的窄道裏,車速放緩了,他側過身子,側過了臉,壓着眉毛,彈着眼睛朝李岚岫比了個中指。

“你文明一點啊好?”李岚岫捂住眼睛,跌回圖春臂膀邊上,靠着他,嘆息了聲,和仇明川說,“第一次見面,你啊能給我朋友留點好印象啊?大家都是文明人,斯文人啊好?”

仇明川在鼻下扇風,皺着臉,道:“你現在講話怎麽一股老何的味道啊?熱天裏的臭水浜。”

“我聞出來了,現在麽确實是一股熱天裏的臭水浜味了,酸死了,你幹嗎,你羨慕老何功成名就,下個月要回美院做榮譽校友啊?怎麽樣?這個用錢買不來了吧?”

輪到他們這輛車過站了,仇明川放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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