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啊,柳小滿。”李猛逛大街一樣,在走廊上倒着往前走。

柳小滿沒聽完就知道李猛想問什麽。他貼着窗臺根兒走得溜快,不想跟李猛靠太近,怕他摔倒了再撲自己身上。

“你問。”他點點頭應了一聲。

“那我就問了,”李猛指了一下他的空袖子,“你胳膊是天生這樣,還是車禍什麽的?”

問完他立馬補充:“沒別的意思,我就是問問。”

其實他們知道學校裏有柳小滿這號人物的時候,這些問題私底下都八卦過,也沒八出什麽新鮮來,就覺得挺慘的。

撸到一半兒被人發現都沒法關電腦。

這要擱他自己身上不得愁壞了。

柳小滿不知道別人背後都替他瞎愁過什麽亂七八糟的,馬上到樓梯口了,他拉了李猛一下,言簡意赅地說:“小時候,街道改電路,我爬電線杆……”

“你啊?”李猛愣了。

“我那時候還兩只手呢。”柳小滿被他的反應逗笑了。

“哎,不是,我以為……”李猛停頓了一秒才反應過來。

街道改電路。

有手。

爬電線杆。

手沒了。

“我靠……”他腮幫子猛地一酸,睜圓了眼望着柳小滿。

一個不大點兒的小孩兒,挂在電線杆子上抽抽……

這比他猜的那些也差太多了,他以為就是個慘烈點兒的車禍之類的,結果是活活給電沒了。

“哎你真……”李猛有點兒受不了,他是個特別容易跟人感同身受的少年,小時候他媽老拿江姐被敵人用牙簽釘進指甲縫兒也絕不投降來教育他,教得他多少年一看抗戰片都哭,在心裏跟祖國道歉自己絕沒那志氣。

“你說你沒事兒上那玩意兒幹嘛啊。”他唏噓得不行。

看着文文靜靜的,感情是小時候一伸手就把一輩子的皮都皮完了。

“小,不懂事,現在讓我上我肯定不上。”柳小滿笑笑,說。

其實當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連四五歲還是六七歲都記不清楚,腦子裏只留下一層冒白氣的夏日午後,小孩子們嘻嘻哈哈的,聲音模糊,忽近忽遠。

他那短得可憐的正常人的生活,縮水了一樣在腦子裏蜷成一個團兒,“啪”地那麽一炸,天就黑了。

柳小滿一直覺得自己是從醒過來以後才記事,因為那之後一直到現在,他每一天,每件事,每個人,都記得太清楚了,想忘都忘不掉。

比如他媽一直到從家裏離開前,每天晚上都在哭。

晚上哭,白天就打電話。

內容從求人到借錢,最後似乎錢也沒得借了,于是白天也開始哭。

悶着嗓子哭。

愣着哭。

捧着頭發哭。

跟他爸嘶吼争吵着哭。

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哭。

比如他爺爺停了個把月的早點鋪子,坐在陽臺和他爸一起悶着頭抽煙的背影。

比如他媽是在一個下着小雨的夜裏悄悄走的,只拎了一個很小的箱子,那個箱子她從兩個月前就開始收拾了,裏面的東西拿進又拿出,拿出又拿進,最後終于扣了鎖。

走之前給他換了藥,掖了被子,落了一顆滾燙的眼淚在他脖頸上。

再比如家門合上以後,他爸推門進來,坐在床頭看了他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柳小滿不知道那晚他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他閉着眼躺在床上裝睡,一動不敢動。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裝睡,他隐隐能感覺到,他媽這次出門就不再回來了。

但他也覺得,他爸當時一定不希望他醒着。

他心裏空茫茫的,跟他左邊的身子一樣空。一直到他撐不住真睡着了,零零碎碎的夢裏也一直是香煙的味道。

家裏已經多久沒人笑過,是他那時唯一記不得的事。

李猛出教室跑得歡,快到尚梁山辦公室門口他又慫了。

“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他推推柳小滿,自己縮在拐角後面伸着脖子亂看,“操場旁邊那個小樓裏就是,推門你就看見了。”

“那你先回去上課吧。”柳小滿說。

“哎你別管我,我就樂意在這兒等着,一天不靠牆站會兒我渾身刺撓!”李猛往前推他。

“柳小滿。”身後有人喊了一聲。

柳小滿聽着像尚梁山,扭頭一看還真是,他沒從那小樓裏出來,看方向應該是去旁邊教學樓上廁所了,正鎖眉皺臉地朝他們走。

“我日。”李猛小聲罵了一句,從牆上下來站直。

“你們不上課在這兒幹什麽。”尚梁山背着手在他們跟前站定。

“夏良說讓我過來一趟,說您找我。”柳小滿被他問得一愣。

“我是讓他找你,但是沒說讓你上着課就過來。”尚梁山又去看李猛,“你呢?”

“我陪他。”李猛擡手指着柳小滿,語速跟搶答似的,“他不認識這邊路。”

“什麽不認識路,哪有學生不認識學校的路,”尚梁山拿眼翻他,“開學第一天就不想上課,以後不想上課就去操場上跑圈,我給你掐表,別學夏良亂晃蕩。”

“哎。”李猛垂着腦袋答。

兩人跟着他走到辦公室門口,尚梁山把李猛趕回去上課,叫柳小滿進去,拿了兩張紙放桌上給他看。

一張殘疾學生信息表,一張空白A4紙,上面寫了幾個戶口本殘疾證之類的證件。

“也不是多急的事,你既然來了那我也快點跟你說。”尚梁山從牆角紙箱裏拎出瓶礦泉水,邊擰邊說,“學校要統計在校的學生信息,是上面要求的,今年他們好像要更新資料庫,方便給你們繼續發補助。”

尚梁山專門把“殘疾”兩個字給避開了,“上面”指的是殘聯,這些不用他明說柳小滿也都知道。

其實明着說反倒更自然點兒。

“嗯。”柳小滿點點頭。

“另外一張是需要的資料,這些你都複印一份,該敲的章什麽居委會之類的都敲上,然後帶過來給我。”尚梁山又拎了瓶水出來放在桌角。

“是明天給我。”他着重提醒。

“……哦。”柳小滿沒忍住笑了。

尚梁山也笑了一下,他不太适合笑,嘴角繃着,還有點兒往下撇,看着特別不情願。

“複印兩份吧,”尚梁山想起來什麽,“再幾天估計就該交今年貧困生的名單了,也用得着。”

“嗯。”柳小滿又點點頭,把兩張紙疊在一塊兒,卷成卷兒握着。

他想回去上課,尚梁山反倒不像剛才催李猛似的那麽急了,又翻出摞什麽來在桌子後面坐下,問:“你跟剛才那個,之前不是一個班的吧。”

“不是。”柳小滿說。

“嗯。”尚梁山點點頭,“不錯,融入集體,适應集體,明白集體與團隊的重要性,其實也是你們這個年齡很重要的東西。”

比上課還重要麽。

柳小滿不知道該接什麽,眨了下眼。

“我跟你以前的班主任溝通過了,你成績還不錯。”尚梁山說。

柳小滿更不知道該接什麽了。

“行了,你回去吧,我心裏有數了。”尚梁山莫名其妙地跟他聊了三句天兒,莫名其妙地結束了。

“好,老師再見。”柳小滿轉身就要走。

“水,”尚梁山說,朝桌角指了指,“拿着喝吧。”

柳小滿頭一回遇上老師給東西喝,下意識先看自己的手。

他就一只手,握着個紙卷,拿不了別的東西。

“不渴就算了。”尚梁山立馬反應過來。

“謝謝老師。”柳小滿對他說。

走到門口,李猛從旁邊“嘿!”一聲蹦出來,給他吓一跳。

“你沒回去上課?”柳小滿問他。

“我又不傻。”李猛搖頭晃腦的,表情還挺得意,擡胳膊就往柳小滿肩膀上挂。

手腕架了個空,他才反應過來對柳小滿好像不能跟對別的哥們兒似的勾肩搭背。

“你肩膀……”他讪讪地把手收回來,“太窄了。”

“走吧。”柳小滿有點兒無奈,他們比他還在意,讓他都不會說話了。

“得嘞,超市的走起!”李猛揮着手往前跨一個大步。

再去一趟超市,這節課真要過去了。

柳小滿不太想去,但他也不好意思拒絕,畢竟李猛都陪他過來了,挨了頓呲兒,還在門口等了半天。

超市在二食堂一樓,二食堂在他們教學樓後面。

現在是第三節 課,食堂已經開了幾個窗口,座位上也這一撮那一撮的坐着些趁體育課來吃飯的學生。

柳小滿本來都忘了餓了,進了門,肚子立馬拱三倒四的。

要是在教室裏就算了,再挨一節課就放學回家,餓就餓着。

現在鼻子跟前兒就是飯味兒,越想忽略越往胃裏鑽,還挺不是滋味。

李猛直奔着超市去了,柳小滿想想,朝靠邊兒的一個小窗口走。

“吃什麽。”一個阿姨在窗口裏捏個大勺問他。

柳小滿看了一圈,應該都是早上沒賣完的早點,蛋餅小菜粥。

花錢吃這些還不如吃他家的實在。

喝粥吃面肯定不行,他讓阿姨夾了張手抓餅,随便卷上點兒什麽帶走就行。

“還卷什麽?你再看看。”阿姨本來挺不耐煩,彎腰一看是那個殘疾學生,又耐心得有點兒過。

臺子上的小鍋裏還有一個茶葉蛋。

得不到的越琢磨,柳小滿看看那個蛋,覺得這話是真的。

“還有這個……”他伸手想指一下茶葉蛋。

“加個蛋。”身邊有人同時開了口,往窗臺前放了個餐盤,盤子上托着碗鴨血粉絲湯。

這聲音他都有點兒熟了。

柳小滿擡頭,跟夏良對上了眼。

這人到底上不上課?

這是柳小滿腦子裏閃過的第一想法。

夏良跟他就不一樣了。

他的視線順着柳小滿手指的方向,落到那枚茶葉蛋上,眼皮一蹦實在憋不住了。

六個就夠誇張了,還非常六加一。

“不膩啊?”他看着柳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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