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柳小滿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不膩。

他倒是願意膩,可惜那幾個蛋不是一個也沒吃進他肚子裏。

“你想要就給你吧。”他把手收回去,付了錢從窗口接過他細擰的小卷餅。

夏良一點兒也不客氣,盤子往前一推,讓阿姨把蛋加上。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羅浩他們已經買完了飯正往一張桌子上湊,擡着胳膊喊夏良,他端着盤子過去。

“小殘疾過來一起啊!”羅浩扒拉着座位靠背嚼一個巨大的煎餅,挺煩人地喊他。

夏良往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讓他往裏坐。

回到教室沒幾分鐘,下課了。

柳小滿在心裏嘆了口氣,對着黑板上那幾行板書匆匆過了一眼,把英語書收下去,換下節課的政治書上來。

他感覺這一上午莫名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忙了些什麽,反正一點兒正事沒幹,腦子裏空得讓人迷茫。

中午吃飯的時候樊以揚問他分班後适不适應,上課能不能跟上,他都說不出個二三四。

拜大課間那一個卷餅所賜,他的肚子也跟當下的腦子一樣半飽不饑,吃吃不下,不吃,又怕下午餓。

這半天過的。

他的同位更離譜,到學校來大概就是開學第一天點個卯,柳小滿在食堂見了他以後,一整天就沒再看見他的影子。

又翹課又打架,看着一點兒正事兒沒有,他要是當家長的不得愁死。

估計已經愁死了。

柳小滿又想。

不愁到那個份兒上,當家長的也不能跟自己兒子在學校裏打起來。

幻想着那個大逆不道的畫面,又在腦海裏對應上夏良涼飕飕的面孔,柳小滿沒忍住笑了一下,覺得有些滑稽。

對着夏良操沒用閑心的人不止他一個。晚自習前有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樊以揚來載柳小滿回家吃肉夾馍,路上又問他:“跟夏良相處得怎麽樣?”

“還行,”柳小滿想起那個沒吃上的茶葉蛋,不好意思把這種小破事兒告訴樊以揚,“他後來一直沒在。”

“沒上課?”樊以揚問。

“嗯,”柳小滿在自行車後座上晃蕩一下小腿,“書包還扔那兒呢。”

樊以揚從鼻腔裏笑了一聲,被黃昏的風撫進柳小滿耳朵裏,輕得讓人聽不出是個什麽意思。

柳小滿其實有點兒奇怪他們對夏良防範至此的态度,不止樊以揚,從早上在校門口聽見夏良的名字後,有一個算一個,提起夏良不論認不認識全都拉拉個臉皺着個眉。

好像他不止是個混不吝的學生,還是個十惡不赦的王八蛋;不是差點兒在辦公室跟自己親爹打起來,而是直接把親爹捅了個半死。

柳小滿平時不關注校園八卦,不知道夏良除了打架以外還有過哪些惡行,從他眼中客觀地看出去,覺得對方也就是個不上課的普通學生。

也可能更深層次的面目還沒有顯露出來。

畢竟這一天下來,他跟夏良接觸到的時間攏起來算也沒有一個鐘。

“你可別被他帶歪了,”樊以揚輕聲笑完,又用開玩笑的口吻提醒他,“咱們跟他們可不在一個世界。”

這下柳小滿想也不用想就“嗯”了一聲,笑着說了句:“不能。”

讓他像羅浩那樣咋咋呼呼地跟着夏良玩兒,這輩子都不可能。

車騎到柳小滿家樓下,他從後座上蹦下來,對樊以揚說:“我去跟我爺說一聲。”

“快。”樊以揚一條長腿支着地,順手往他後腰上一拍。

柳小滿笑着護了一下癢,擡腿往樓上跑。

進了家門,爺爺剛把晚飯做出來,正往餐桌上搬。

柳小滿喊了聲“爺”,像一小陣麻利的旋風,從他爺身後步履不停地直接刮進廚房,給自己倒水喝。

爺爺“嗯?”一聲,放下碗筷跟過去,有些奇怪他這個點突然回家。

上課的時候柳小滿一般不回家吃飯,早上由樊以揚騎車帶過去,中午傍晚在食堂随便吃點兒,晚上再坐着樊以揚的車後座回來,畢竟飯點兒就那麽點兒時間,來來回回折騰幾趟還不夠費事。

今天這是開學第一天就讓人給揍回來了?

“怎麽回來了。”他往柳小滿臉上看,生怕看見個鼻青臉腫的孫子,好在柳小滿身上臉上都很正常。

柳小滿仰脖把一大口水往肚裏咽,目光在餐桌上飛快地打掃,想看爺爺晚上吃點兒什麽。

一眼看過去,全是清湯寡水。

一小鍋稠點兒的米粥,灑了兩把花生,才拔了插頭,花生米粥還在電飯鍋裏咕嘟嘟地滾着熱氣兒,香得很清新。

鍋上架了個篦子,熥着兩個不知道哪天剩下的饅頭,和一碟雜鹹菜。

“我……”他剛要說話,爺爺轉身朝着窗戶彎腰咳了兩聲。

柳小滿把水碗放下,轉身又進了廚房,給爺爺沖板藍根。

爺爺咳嗽的毛病是這兩年才添下的,起因是去年冬天那場寒流,他們祖孫倆兒一塊被流感撂倒,昏昏沉沉了半個月,一老一少兩個鼻子成天水洩不通,在飯桌上對着轟轟隆隆地擤。

他當然很快就好了,爺爺卻像是一直沒好透,動不動就咳兩聲,去檢查也沒有炎症,開了點兒消炎藥吃也沒效果,就是咳。

除了咳,他的身體也格外地開始畏寒,胃口也越來越小,不樂意吃葷吃膩,茶都不愛喝了,就願意喝點兒燙粥與白開水,偶爾還講究一下養生,沖一碗板藍根慢慢悠悠地喝,喝完還是咳。

“人老了就這樣,都是年輕時候埋下的根兒,欠下的債。”爺爺倒是不當回事,這麽告訴他。

柳小滿沖着板藍根,想着這話,又看看桌上那鍋稀粥,突然想嘆一口氣。

他們爺倆兒吃飯都不挑嘴,沒什麽偏好,也沒什麽錢,經常廚房還剩什麽就處理處理吃了,飽了就行,沒覺得多酸楚。

可今天他有點兒梗得慌。

爺爺能欠什麽呢。

街上其他相同年齡的小老頭老太太,已經開始樂呵呵地享兒孫福了,可憐他的爺爺,兒媳婦跑了,兒子常年沒個蹤影,還得伺候他這個麻煩孫子。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多年了,往後還有幾十年要這樣過下去,早已經讓他習慣到麻木,覺不出酸楚。

但這些念頭一拱出來,他也沒法毫無感覺地忽略,抱怨是沒什麽可抱的,他只能像咀嚼一塊幹過頭的餅幹,不上不下地噎在喉嚨口。

可能是因為他即将要去吃肉夾馍。

也可能因為平白沒了的那六個茶葉蛋。

“這一鍋沒喝呢,你沖那幹嘛。”爺爺說他,伸頭朝窗外看,看見樊以揚支在自行車上等着,立馬明白柳小滿為什麽現在回來了。

“去揚揚家吃飯?”他轉身去櫃櫥裏拖出一個蓋着布的塑料盆,“正好,你帶點兒米酒去,這一盆釀得香。”

柳小滿本來想跟樊以揚說他不去了,在家陪爺爺喝花生米粥,一擡頭見爺爺已經裝好一大袋米酒遞給他,乖乖點頭“哎”了一聲。

“去人家吃飯別實誠,敞着肚子往飽了吃,”這話每次他去樊以揚家吃飯爺爺都要交代,他重複着第一萬遍:“約摸有個差不多就行了,別最後一個才放筷子。”

“我知道。”柳小滿又點頭,重複第一萬零一遍。

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柳小滿一直覺得有點兒道理,有道理的緣由就是樊以揚一家子。

他們這條街是老街區,房子是以前紡織廠的職工房,紡織廠早沒了,老公房一直在,鄰裏鄰居們都是老相識,誰家裏出點兒大事小情,不消一個鐘,街頭街尾就能通個遍。

看戲的看戲,湊熱鬧的湊熱鬧。

當年柳小滿從電線杆子上掉下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街坊鄰裏平時不管關系怎麽樣,都多多少少出了些力,能幫襯一把的都願意幫襯一把。

唯有樊以揚家,一直到現在都像自家親戚一樣,一家三口實心誠意地對他和爺爺多加照顧。

樊媽媽做菜好吃,隔三差五的做了拿手菜,就叫樊以揚帶着柳小滿去吃飯。

小時候他年齡小,沒那麽多講究,去樊以揚家去出了習慣,像回自己家一樣自然。後來上了初中,爺爺就讓他少去,說去勤了欠人情,落人嚼舌頭。

柳小滿萬事聽話,樊以揚再叫他他就不去了。

結果那天到了飯點,樊以揚媽媽直接端來一個漂亮的湯盆,把一整只炖鴿子全送過來了。

“叔,孩子可憐,也得長身體上學增營養,小劉走了挺久了,我看小滿心疼,沒別的意思,揚揚一個人也是這麽吃,你別當回事兒,不然我還得專門給送來,反倒麻煩了。”樊以揚媽媽一進門快言快語地說。

小劉是柳小滿的媽媽,柳小滿努力地回憶,想不起他媽媽做飯的味道。

“爺爺,你也去我家一起吃飯吧。”小樊以揚站在他媽媽旁邊說。

爺爺笑笑,看着他,沒說話。

爺爺肯定不能和柳小滿一樣,沒事兒就跑去別人家吃飯,他去炸了一小筐真材實料的糖糕,那天樊以揚媽媽帶着樊以揚,直接在柳小滿家吃了頓飯,吃完順便把湯碗再帶回去,同時帶走了那些炸糖糕。

後來樊以揚再喊柳小滿去吃飯,爺爺都會随手裝點兒什麽讓他帶過去。

柳小滿拎着米酒下樓,樊以揚剛想按鈴铛催催他。

“快走,我媽打電話了,說再不回去就沒有肉只剩馍了。”他把米酒袋子接過去挂在車把手上,揚揚眉毛說。

柳小滿笑了一下,跨在車後座上坐好。

樊以揚斜着車頭朝街對面騎,蹬不了幾下車輪就到了。

“快上去,我鎖車。”樊以揚把米酒遞過去。

“好。”柳小滿點頭,拎着米酒直接去了三樓。

樊以揚家這邊的老公房比他們家的便捷,建的時候挖了專門的垃圾通道,每層一個垃圾口,不用下樓就能從垃圾口裏倒垃圾,倒下去的垃圾堆在每幢樓底的垃圾坑裏,等着第二天環衛工來鏟。

柳小滿到了樊家門口,剛要擡手敲門,樊阿姨端着一盆混雜的廚餘雜料從裏面推開了門。

“哎喲!”眼看着蕩出來的湯水濺到柳小滿胸口衣服上,柳小滿沒出聲,她先急地喊了起來。

“你這孩子,到門口了也不敲門,你爺又讓你帶什麽了?”她一手倒垃圾,一手把柳小滿拉進屋裏,麻利地擰了濕毛巾給他擦衣服,同時接了柳小滿帶來的米酒遞給丈夫,讓他去盛碗開飯。

“怎麽了?”樊叔叔伸頭來看。

柳小滿喊了聲叔,低頭看看,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衣服:“沒事,等會兒我回去換一件。”

“還回去換什麽,不夠耽誤時間的。”樊阿姨用毛巾抹了兩下,油漬沒抹掉,衣服先沁濕一大片。

她扭頭沖着門外喊樊以揚。

樊以揚剛好推門進來,還沒換鞋先問他媽:“怎麽了?”

“給小滿找件衣服換上。”樊阿姨直接把柳小滿往樊以揚的卧室門口推,“快,換完把衣服拿出來給我,油花得趁濕了洗。”

又轉身一拍樊叔叔:“盛飯啊!”

樊家男人一貫聽女人的話,她三言兩語把事情都交代了,是柳小滿熟悉的雷厲風行,三個人趕緊依照安排各自行事。

衣服都不用找,樊以揚随便從衣櫃裏拽出來兩件就能給柳小滿穿。

“你自己挑,哪件順眼換哪件。”他把着衣櫃門讓柳小滿選。

柳小滿看見一件眼熟的長袖T恤,樊以揚有一陣子穿過,現在估計覺得不怎麽好看了,很少見他再穿,就把那件抽了出來。

樊以揚合上櫃門,抱着胳膊往櫃子上一靠。

柳小滿拿着衣服呆了兩秒,發現樊以揚好像沒有要出去的意思,就轉頭看他。

“快換,換了吃飯。”樊以揚跟他對上視線,反過來催了他一句。

“你先過去吧。”柳小滿說。

他既不好意思在樊以揚跟前脫衣服,也不好意思跟個大姑娘一樣讓人家出去,只能這麽猶豫着開口。

樊以揚眨了下眼,拖長嗓子“哦”了一聲,笑着說:“會不好意思了。”

柳小滿臉皮發緊地咧咧嘴,在心裏催樊以揚趕緊走。

“小滿。”結果樊以揚非但沒走,還直起身子往前又邁了一步,長腿一跨坐在了床腳上,從下往上近距離地看着他。

“讓我看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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