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什麽啊。”柳小滿梗着脖子沒敢動,怕掉了,翻着眼珠往上看看,捂着腦袋把糖夠了下來。

阿爾卑斯的紐扣糖,小小一個,巧克力味兒的。

“買東西找的。”夏良說着,越過他往樓下走。

買東西找糖确實是他們學校小超市能幹出的事兒,專指食堂一樓李猛愛去的那個。

小超市是學校承包出去的,店主是一對兒胖姐妹花,能摳會算,四不舍五必入,櫃臺上專門有個裝滿糖的大塑料桶,三五毛的零錢不想找了,或者八塊七又給算成九塊了,就給抓兩顆糖抵上。

不過一般都是幾毛錢一大把的假糖,阿爾卑斯應該不屬于充當找零的級別……

又看一眼,果然是阿爾牌斯。

柳小滿攥着糖猶豫了一下,說不明白為什麽,李猛給他發糖,他可以很自然地收下,夏良這麽給他,他就是不太願意收。

再擡眼,夏良已經下到樓梯轉角了,他總不能再追下去還給他,為了塊牌斯真是沒必要。

也是夠稀奇的。

開學兩天淨收糖了。

“你下樓麽?”像沒話找話的打招呼一樣,柳小滿沒話找話地來了句結束語。

“廁所。”夏良擡頭看他,棒棒糖棍在嘴裏換了個方向,“你還想一起?”

說完,他突然想到了某些不好直說的點,朝柳小滿的褲腰看過去。

“你……”他若有所思地擡擡眉毛。

掏東西方便麽?

柳小滿幾乎是在夏良眼球移動的同時,就秒懂了他在想什麽。

他太陽穴連着突突兩下,有點兒尴尬地轉了半個身。

“趕緊走吧你。”他悶頭悶腦地撂給夏良一句話,攥着糖轉身先回教室了。

夏良一直到站在小便池跟前,思路還沒從這個問題上收回來。

實在是讓人忍不住不想。

身邊沒人,他還用一只手試了一下。

其實也沒有那麽不方便,只不過知道兩只手更方便的情況下,一只手簡直不方便到讓人想嘆氣。

想起剛才柳小滿跟個賊似的掉頭就走,他對着便池莫名其妙地想笑。

想到一半覺得自己像神經病,也不知道笑點在哪,又把笑意強壓了下去。

他也沒有嘲笑的意思,就是覺得柳小滿臉皮薄成這樣,估計都沒怎麽在學校上過廁所。

去一次肯定也得不好意思到面紅耳赤,憋得不行了,才趁人少的時候去隔間拉上門偷偷撒尿。

窸窸窣窣。

挺好玩的。

就像個……什麽動物。

洗完手,手機在兜裏震了兩下。

他摸出煙盒彈出一根咬上,邊打火邊把手機掏出來。

是羅浩發了條微信,問他晚上回家還是繼續紅日。

“紅日”是他家附近那家網吧,做了有幾年了,環境老板哪哪兒都挺不錯,就是名字毒瘤,叫個紅太陽,跟後街的紅太陽親子幼兒園倆連襟似的。

羅浩他們嫌念出來丢人,強行給人改叫成“紅日”。

夏良打了個“不”。

他對網吧沒瘾,尤其不喜歡在網吧迪廳之類的地方過夜,只有心煩得不樂意着家的時候才會随便找個地方貓一宿。

比如昨天是因為他爸來了,他不想回去跟他姥爺扯淡。

去網吧不用扯淡,他不想說話羅浩他們就不招他多說,就打游戲。

游戲打多了也沒勁,來來回回也都是一個套路,上手了摸幾把就膩。

膩了他就退出去開個電影,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聽羅浩他們扯着嗓子鬼扯罵嚎,等天亮。

天亮前的那個把小時,總是麻木得讓人沒念想。

換個文藝點兒的說法,大概就叫空虛。

“不”字打完還沒發出去,手機又是一震,這回是連震,來了個電話。

夏良沒接,他看着屏幕上那串號碼摁了下減音鍵,把震動關了,用牙關有一下沒一下地齧着煙嘴。

煙氣絲絲縷縷地往上跑,熏得他輕輕眯縫着眼。

昨天來一個,今天又來一個。

夫妻倆也算默契了一回。

咬到第十二下,眼球都快被煙熏酸了,對方終于挂斷了。

他鎖上手機塞回兜裏,偏偏頭“噗”地把煙頭吐進水槽,轉身往外走。

轉身轉得有點兒小猛,正好跟門外剛進來的一個男生撞了一下肩。

男生像個高一的,本來想炸刺兒,跟夏良對上眼,估計被他滿臉藏不住的煩躁給唬了一跳,嘴巴要張不張地抿了抿。

一個比一個煩人。

夏良皺皺眉,壓着心火沖他随便點了下頭當道歉,結果對方條件反射地跟着也點點頭,來了句“抱歉”。

說完那人自己都愣了,納悶地“操?”了一小聲。

夏良發覺自己好像多了個越是心煩笑點越低的毛病,竟然被逗得笑了一聲,還臭不要臉地回了句:“沒關系。”

回到教室,柳動物同學正迷迷瞪瞪地趴在桌上午休,回憶他整整十一年的上學經歷中,唯一的一次厭學。

——正是跟上廁所有關。

當時他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冬天,爺爺給他穿那種街上老人手縫的棉褲,厚實又臃腫,還是連體的,像挂脖背帶褲一樣,得從褲筒裏把腳伸進去,在脖子後面系個結挂着。

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種恐怖時尚。

具體是什麽情形他記得很模糊,估計是大腦都覺得丢人,不願意往深了記。

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沒打開脖子後面那個結,想從脖子上往前拽也拽不出來,硬是站在衛生間裏尿了褲子,水流順着褲管淌下來時讓人迷茫的感覺。

他的同班同學目睹了這一幕,吃驚之餘,非常熱心地去幫他報告了班主任。

班主任是個挺年輕的女老師,一臉複雜的憐憫表情,把他從衛生間裏喊出來,讓他回家換褲子。

回到家柳小滿就不願意去學校了。

他都不想活了。

現在想想還挺好玩的,大家都還小,什麽也不懂,他比較幸運,沒在最懵懂的小學時代遭遇過純粹的“壞”,第二天哭喪着臉被爺爺扭送去學校,也沒有人指着他的鼻子笑話他。

但那的确是他對于“丢人”這個概念,一次明确的啓蒙。

他可以做個只有一條手的人,這已經是事實了,接不接受也沒有辦法。

可他不可以做個因為只有一只手,就連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做不到的人。

那不是殘疾人,那是廢人。

所以為了避免再遭受一次成了“廢人”的打擊,他養成了憋尿的習慣,不到萬不得已不在學校上廁所。

即便現在他不會因為解不開褲子束手無措。

還解得很麻利。

柳小滿半夢半醒昏昏沉沉的,明明沒覺得自己睡得多熟,被人彈了一下耳朵醒過來才發現快兩點了。

班裏人基本都來了,咋咋呼呼的,韓雪璧已經履行起班長的職責,在講臺上控制紀律,看樣子想講點兒什麽。

他坐起來眯瞪着眼回神兒,眼球好像有點兒壓着了,他和夏良的座位又迎光,這個時間的光線從窗外直接劈頭蓋臉的澆在他頭上,照得眼前又金又紫,半天才看清李猛的座位上沒人。

怪不得總覺得李猛的腦袋變形了還變小了。

那是人前座女同學的辮子。

緩了兩秒他扭頭看着夏良,問他:“你彈我?”

“你還知道問呢?”夏良托着腮幫子也扭臉看他。

“嗯。”柳小滿低頭搓搓耳朵。

夏良竟然在看書。

雖然是課外書。

但他在看書。

夏良被他這呆樣逗得想笑:“班主任找你。”

柳小滿手一停,擡起脖子往窗外看:“他來了麽?”

“後門。”他豎起根拇指頭也沒回地比了比。

尚梁山應該是問他要複印的證件,柳小滿忙把小袋子拿出來,從裏面掏出碼好的一摞複印件起身出去。

從後門一出去,他就看見了李猛。

正在挨訓的李猛。

“你怎麽回事?現在才到?”尚梁山看見柳小滿出來,用眼神示意他“等會兒”,繼續背着手訓李猛。

柳小滿往旁邊站站,看見李猛手上還拎着杯奶茶,還努力貼着褲縫想往身後藏,尚梁山也看見了,眉頭一皺,柳小滿連頭皮都麻了。

這大概就是“挨訓的人不是你,你都替他感到尴尬”的感覺。

“我回家了。”李猛耷拉着腦袋說。

“大中午的你回家幹嘛?”尚梁山問。

“我回家……”李猛被問愣了,斟酌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擡頭看着他:“……吃飯?”

尚梁山瞪他一眼,自己也覺得這問話有點兒沒水準,沒再接茬往下盤問。

他鼓着眼珠子繼續說:“昨天就是你不上課亂晃蕩,剛才我遠遠地就看見你從學校門口過來,想看看你有沒有緊迫感,結果我都到了,你竟然比我還慢。”

“我錯了老師。”李猛立馬說。

“你父母專門在學校門口租房子方便你走讀,是為了什麽,你自己好好想想。”尚梁山抿抿嘴,沖門裏一撇下巴,“進去吧,少喝這種不幹不淨的東西。”

“哎。”李猛“呲溜”一下跑了。

柳小滿把複印件都交給他,尚梁山接過來看看,說:“都印齊了麽?”

“齊了。”柳小滿點點頭。

尚梁山“嗯”一聲,把複印件卷起來背着手看他,“早上跑步,感覺怎麽樣,我看你後來也跑下來了。”

“還行,”柳小滿實話實說,“剛開始有點兒不會跑,別別扭扭的,後來就有點兒适應了。”

“不錯。”尚梁山又露出那種嚴肅的笑意來,看起來有點兒欣慰,“身體素質也是你們這個年齡段需要考驗的一環,不能說你覺得你不能運動,就一直抗拒運動,學習再好,體質跟不上也不行。”

柳小滿點點頭。

“畢竟健康才是真正能影響你一輩子的事,”尚梁山強調,“剛開始有點兒不适應也正常,根據你的實際情況慢慢調整,以後體力跟上了就好了。”

“嗯。”柳小滿又點點頭。

道理他都懂,早上剛跑完步他也覺得神清氣爽。

但是高考不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兒麽。

柳小滿在心裏嘆了口氣。

怪不得他能一覺睡到現在,估計也是跑步的影響,之前從來沒有過。

“還有你現在,在教室裏感覺怎麽樣?”尚梁山又說。

柳小滿隐隐感覺到他這話裏指向夏良,于是照舊點頭:“挺好的。”

尚梁山也知道柳小滿不會說別的,他朝教室裏看了一眼,末班學生的特色就是,即便都知道他就在後門,但只要他本人沒踏進教室裏,他們就能跟過節一樣在班裏亂叫。

自覺性,不存在的。

只能人工幹預。

尚梁山一臉語重心長地看向柳小滿。

柳小滿眼皮一蹦。

“咱們班的情況你也能感受到,你的情況我從你以前的班主任那裏也了解過,你是很讓人省心,學習成績不錯,也很自覺。”尚梁山先誇了他一通。

柳小滿幹巴巴地笑笑。

“我一直在強調,你們是一個集體,一個集體裏的每一個人都去努力的話,這個班不可能不向上。”尚梁山頓了頓,“當然,有一定的難度,我也在努力,讓你們每個人都更有集體榮譽感。”

你到底要說什麽。

柳小滿在心裏問了一聲。

“我在你們的各個方面都有些想法,運動方面比如跑步,學習方面也有,但是還不完善,現在的想法就是個雛型,我覺得可以從幾個小範圍開始,慢慢擴大影響到全班。”尚梁山停下來組織語言。

“比如韓雪璧,我也跟她聊了,她可以帶動她前後左右的幾個人;餘首可以帶他那一片……那你的話,在不影響你自身的情況下,我也希望你能起到積極作用,”尚梁山掰着手指頭看他,“至少學習成績上,對吧,你比你同桌、前後左右,都更有優勢。”

柳小滿和他對視着,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我?帶夏良?”他試着理解尚梁山的意思,“……學習?”

你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夏良的名字,用“同桌”這兩個字做代替……這三個詞挨得到一塊兒麽?

尚梁山清清嗓子:“也不是讓你去帶,就是帶頭作用。”

有區別麽?

柳小滿一臉迷茫。

“夏良這個學生,我對他的了解比較多,他腦子聰明,也就是這兩年不上進了,骨子裏他不是那種,沒救的學生。”尚梁山看他一眼,“他早上不也帶你跑步了麽。”

我遲到也是因為他啊!

柳小滿快在心裏喊出來了。

他簡直有口難言,眼前這是班主任,他本來也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連像李猛那樣油嘴滑舌都不會。

“我帶不了他。”他只能老老實實地表達心聲,“我自己學起來也很吃力。”

“先不着急,我也就是這麽個想法,下周你們有個考試,等成績出來看看情況吧。”尚梁山沒堅持為難他,估計也發覺這個要求有些不切實際。

果然要考試。

柳小滿心情複雜。

尚梁山擡手看看時間:“行了,進去吧。讓夏良晚自習之前去辦公室找我。”

回到座位上,韓雪璧還在講臺上說話。

預備鈴已經打了,所以她本來就偏快的語速快上加快,柳小滿聽了兩耳朵才聽明白她在說值日的事兒,值日表已經拟出來了,貼在講臺旁邊,她連講帶比劃着逐條解釋他們班對應的每個衛生區。

這節應該是歷史課,柳小滿從桌鬥裏掏書,邊對夏良說:“班主任讓你晚自習之前去一趟。”

夏良“嗯”一聲,跟上次尚梁山讓他過去一樣,眼皮都沒撩一下。

“哎,柳小滿!”李猛嘬着他的大杯奶茶回頭喊他,眉飛色舞地朝講臺上指着,“你知道你幹嘛麽?”

“我剛進來,下課去看看。”柳小滿說。

他對這事兒沒什麽興趣,之前班裏排值日都會有意照顧他,給他安排個擦黑板之類的活兒,幾年下來快擦出塵肺了,掃帚把兒基本就沒機會握過。

“不用,我剛去看過了,咱們一塊兒……”李猛舉着奶茶杯子在空中劃了個圈,甩出顆珍珠在王朝後背上。

柳小滿往後靠了靠,一臉膈應,餘光裏夏良跟他做出了同樣的反應。

“我靠。”李猛趕緊偷偷給他捏下來,在手上甩了半天,接着說:“——後樓屁股那片就是咱們衛生區了,每周三。”

“咱們?”柳小滿反問他。

“我,你,”李猛指指柳小滿和自己,又指王朝和夏良,“他,他。”

指到夏良的時候,他粘在手指頭上的珍珠終于甩了出去,“啪”地粘在夏良正要翻張的書頁上。

“我靠……”李猛傻了。

“你狗日的是不是往我背上粘東西了?”王朝反射弧有兩米長,現在才扭着身子直往後背上摸。

夏良和柳小滿看着那顆還沾着口水的珍珠,從掀起來的書頁上,繼續掉到下一頁上。

夏良拈着書頁的手松開,嘆了口氣,把書往前一推。

“送你了。”他說。

“……真的啊?”李猛還以為自己要挨揍了,沒想到夏良的反應竟然是這樣。

“怪不好意思的……”他意意思思地把書拿過去看看封面,《海底兩萬裏》。

“嗯,去書裏暢游吧。”夏良垂着腦袋捏了捏脖子,“記得閉上你的嘴,不然會被淹死。”

李猛:“……”

柳小滿偷偷樂了一會兒,想起個更實際的問題,問李猛:“今天是不是就星期三?”

“三。”三個人同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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