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牟雲笙到分所開完季度會議,乘坐電梯下樓,在樓下的咖啡廳跟母親會面。她看起來有些憔悴,想必前一天晚上沒有睡好,見到他時也沒有起身,只是遠遠地沖他點了點頭。

站起來甚至向牟雲笙走過來的,是坐在她身邊的俞浩。

“餓了沒?”牟雲笙把手在他的背後輕輕放了一下又松開,問道。

俞浩搖頭,“跟阿姨一起吃了點蛋糕。”

牟雲笙走到雷豔萍面前,站着與她對視了兩秒鐘,才拉過剛才俞浩坐的那張椅子坐下來,另外給他拉了一張椅子。

“他怎麽樣了?”牟雲笙問話時,餘光看了一眼剛才還站在自己身後的俞浩,确認他坐下來以後才看向雷豔萍。

雷豔萍無可奈何地搖頭,唏噓道,“醫生說,長的話有半年,短的就三個月了。”

牟雲笙擰起眉毛,“哪個醫生?牟遠揚?”他擡手拒絕了上前服務的服務員。

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嘟哝道,“你哥一句話都沒說。”

母親這次回國,是為了牟雲笙的父親牟晉。牟雲笙也是上個星期才得知,原來牟晉已經是肝癌晚期,轉到了上海的醫院接受治療。他的病情牟遠揚一直隐瞞着,知道确定為晚期,才相繼通知牟雲笙和雷豔萍。

牟雲笙因為要開會,沒有陪同母親去醫院探望父親。是俞浩陪長輩去的,不過牟雲笙想起自己那位并不熟悉的父親,大概能夠想象陪着母親一起去的俞浩受到的是怎樣的對待。

俞浩第一次來上海,卻遇到了下雨天。牟雲笙望着被雨水打濕的落地窗戶,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察覺到俞浩正憂心忡忡看着自己,便對他淡淡笑了一笑,讓他安心。

“小魚是第一次來上海吧?”也不知道他們這大半天是怎麽相處下來的,雷豔萍到此時此刻才開始寒暄。

俞浩微微一怔,點頭道,“是第一次。”

雷豔萍對他溫和地笑笑,轉而對牟雲笙說,“你別忙着工作,陪他去走走轉轉。”

“我知道。”牟雲笙拿過俞浩喝到一半的咖啡喝了一口,發現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咖啡豆。

俞浩抿起了嘴唇,看看雷豔萍,欲言又止地看向正端量着那半杯咖啡的牟雲笙。半晌,他看他們都沒說話,便小聲問,“你什麽時候去看你爸爸啊?”

手中的咖啡杯一沉,牟雲笙緩緩把杯子放下來,反而說,“你喜歡梅花嗎?下午帶你去看梅花。”

“雲笙,都那麽多年了。你別怪你爸爸。”雷豔萍語重心長地勸說,“這眼看都要到盡頭了,還要這樣不放過嗎?”

牟雲笙不耐煩地努了一下嘴巴,好像沒有聽到母親的話似的,問俞浩,“今天去醫院,他給你氣受沒?”

俞浩一愣,窘促地笑笑,“沒有。”

“你撒謊。”牟雲笙平靜地戳穿了他的謊言,轉而對雷豔萍說,“你看到了。這是誰不放過誰?”

雷豔萍滿面愁容望着這個兒子,良久,長長嘆了一聲。

父母離婚得很早,一對兒子,分別跟了父親和母親。因為孩子的關系,曾經的夫妻在離婚以後倒是還常有聯系,更不要提那時滿心沒有恩怨情仇的兩個小孩。牟雲笙對這個父親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父母離婚以後他每個月都要跟着父親去一趟爺爺奶奶家,父親每個月都會給他們生活費——盡管那些錢在母親再婚以後顯得非常微不足道。

長大一些以後,父子的關系當然就不如小時候那樣好了。青春期的少年總是叛逆的,開始懂得了當年是誰辜負了誰,也缺少包容的能力。但牟雲笙距離那個叛逆的時期已經很遠了,為什麽還是不願意原諒呢?對此他自己是不明白的。

就好像那個時候留下的傷,把複原能力也一起燒壞了。

離開咖啡店以前,牟雲笙走到前臺打算買一杯美式咖啡帶走。他在當天提供的咖啡豆裏選擇了一種自己能喝得習慣的,在刷卡時拿起旁邊放的禮品卡,又給俞浩買了兩張。

“先生請旁邊稍等。”收銀員禮貌地把卡片還給他,目光忍不住往俞浩身上瞟了一眼。

牟雲笙看到了收銀員胸口別着的銘牌,上面那個花體“Richard”讓他的目光短暫停留了一秒鐘。

“你真的不去醫院看你爸爸啊?”俞浩幫他把紙杯放進隔熱套裏,還是耿耿于懷。

牟雲笙很确定地說,“先帶你去玩。”

俞浩愁眉苦臉地望着他。

他拿過了他手裏捧着的咖啡。

牟雲笙的父親不喜歡同志,非但如此,他的反同情緒特別強烈。所以牟雲笙從高中時起,就不受父親待見。但畢竟他很早就不跟父親生活在一起了,他原本時常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彼此都是眼不見為淨。

可事實是,一旦想到自己有這樣一位父親,牟雲笙再怎麽能言善辯,也同樣啞口無言。

剛回國的那段時間,牟雲笙并不喜歡來上海出差。原因很簡單也很可笑,就是單钰博在上海分所上班。

後來單钰博出國、結婚,兩個人之間幾乎再沒有聯系,這份膈應自然就消失了。牟雲笙心裏明白,無論自己多少歲,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該不成熟的時候,還是沒有辦法成熟。

牟雲笙的父親同樣也很不喜歡單钰博。他忽然想起來。

雨并不大,要是願意,完全可以不打傘。只是春寒料峭,把枝頭的梅花凍得一朵朵都在顫抖,深褐色的枝幹上濕漉漉的,顯得特別脆弱。牟雲笙在公園門口的地攤上購買了一把廉價雨傘,在俞浩的頭頂上打開。

公園裏有不少背着長|槍短炮的攝影愛好者,還有打着油紙傘的模特,妝容濃重,身上穿着的漢服一看就知道材質惡劣。但模特們很受攝影愛好者歡迎,她們以一個人為單位,在梅樹下擺出端莊的姿态,被無數鏡頭拍攝着。

俞浩近兩年才喜歡上攝影,為此牟雲笙給他買了入門級的單反相機。

一開始他拍出來的照片簡直乏善可陳,牟雲笙總是看半天也找不到值得鼓勵的地方,常常忍無可忍把相機拿出來對着同樣的風景和物品拍攝,再把相機還給他。俞浩看着照片的對比,不好意思地笑,說真是聰明的人做什麽都能做好。

牟雲笙會被他這話堵得無話可說,無可奈何地扶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一搖。

好在俞浩這個人自從跟牟雲笙在一起以後,也沒有那麽容易被打壓了。盡管被牟雲笙數落得厲害,自己還是樂此不疲地玩他的攝影。時間一長,等到牟雲笙再看他拍出來的東西,總算能找到一兩張好看的。

“傘太低了。”俞浩把相機舉起來,說話間把自己頭頂上的傘推開。

牟雲笙又好氣又好笑,只好在旁邊等他拍下那朵點綴着雨珠的小綠萼,聽到快門連續響起的聲音,又把傘伸過去,低頭問,“怎麽樣?”

俞浩将相機給他看,苦惱道,“聚光好難。”

他沉默着看了一會兒模糊得一塌糊塗的照片,問,“你想拍哪裏?這朵花?”

俞浩點點頭。

“打傘。”牟雲笙把傘塞給他,将相機拿到自己手裏來。

“一個大男人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不對啊,俞老板。”牟雲笙一邊調侃他,一邊幫他把梅花上的雨珠捕捉下來。

俞浩把傘舉高,嘿嘿笑了一下。

牟雲笙揣摩着俞浩大概要拍下的畫面,調焦完成以後連續拍下了三四張照片。

就在他要把相機交給俞浩看一看時,忽然聽到隔着梅花樹林由遠而近飄來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Richard他就是喜歡這種花花草草的。”連調笑的語氣都似曾相識。

完全是條件反射一般,牟雲笙喉嚨一緊,低着頭把相機遞給俞浩,“你看看。”

俞浩捧過相機翻看了一會兒,唏噓道,“還是你拍的好。”他擡頭對他笑。

牟雲笙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見到他把傘柄夾在肩窩上,不但樣子滑稽,也沒有遮住雨。他好笑地把傘拿過來,掃了掃他頭頂上細細的水珠,“還拍嗎?還是繼續往前走。”

他顧盼左右,注意力又回到了相機上,“往前面走一點吧。”

牟雲笙沒來得及做一個不着痕跡的指引,俞浩已經走向了他不應該去的那個方向。

如果從此就在地球的兩端,老死不相往來,不必再惺惺作态地故作友好,倒也落得輕松。但偏偏巧合就是太多,往往這些太多的巧合都是不遂人願的,所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也只能自認倒黴了。

更無奈的,大抵是連倒黴這樣的想法都不能有。怎麽能說是倒黴呢?對方是他。

牟雲笙唯一的疑惑,就是像關唯晨這樣的人物怎麽就屈尊纡貴到公園裏面來看梅花了?而且還是三五好友結伴同行的模樣。

“關總好像喜歡白色的多一些吧?”一個跟關唯晨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客氣地問道。

關唯晨手裏打着一把直柄黑傘,雙排扣西裝外披着大衣,走在梅花夾道的路上多少有幾分怪異。但他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是最受矚目的,應該也不會有人在意是不是突兀了。

他的傘下除了自己,還有單钰博。

“這種透着點綠色的白好看一些,是叫綠萼吧?”他的中文說得不太好,聽起來有些生硬。

單钰博回頭望了一眼剛才經過的銘牌,點了點頭,開玩笑道,“你要不要買一棵回去種?”

關唯晨斜過眼睛看他,唇部的線條有一個非常細微的變化,看不出是笑了,但卻能看出來人是高興的。

他沒有回答單钰博的玩笑話,因為單钰博腳步停了下來。

牟雲笙握緊了手中的傘,發覺關唯晨身邊那幾個人都雲裏霧裏的模樣,不知道怎麽的,忍不住想要發笑。看起來這些人也不是關唯晨的朋友,只不過是陪襯。

“這不是牟律師嗎?”關唯晨繼續用中文說。

牟雲笙始終不喜歡他那口咬字過分刻意的普通話,發現他問候完以後便看向了俞浩,便稍微往前走了一小步,同樣問候道,“關總,好久不見。”

關唯晨還是看着俞浩,過了幾秒鐘,才意味深長地微笑,看向牟雲笙說,“是啊,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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