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牟雲笙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古色古香的工藝,燈光調得很暗。窗簾拉得很緊,看不出究竟是白天或黑夜,床一如既往地松軟,蓋在身上的被子散發着淡淡的香味,這是牟雲笙所熟悉的味道。
他打算翻個身,結果發現左手手背上插着東西,一拉扯,皮膚就傳來針紮一樣的刺痛。牟雲笙撥開被子一看,果然看到手上正在注射針劑,他吃力地擡起頭,依稀看到挂在床邊立式衣架上的那只吊瓶,看起來已經吊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牟雲笙昏沉沉的,渾身沒有力氣,張了張嘴巴,發現叫不出聲音,只好稍微側過身子,蜷縮進被子裏。
關于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張床上,牟雲笙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可每次他來到這個房間、這張床上,都是很少思考的。他閉上眼睛,呼吸着被子裏跟單钰博身上一樣的味道,再度睡了過去。
這一次睡下去,倒是沒有之前那樣不省人事了,他甚至知道單書賢是什麽時候進來給自己換吊瓶的。灌進皮表底下的液體忽然中斷,血液開始從血管裏往輸液管倒流,牟雲笙睜開眼睛,正好看到單書賢過于專注的神情。
他幫牟雲笙換好了下一瓶注射液,低頭發現他醒了,也不驚訝,平淡地說,“這是最後一瓶了。”
牟雲笙緩慢而無力點頭,“嗯。”
許是聽到房間裏面的聲音,孫穎麗從虛掩的門外進來,哭紅的雙眼一和牟雲笙對視,又是淚光閃爍。
牟雲笙虛弱地笑笑,“阿姨。”
孫穎麗走到床邊坐下來,給他掖了掖被子,關切道,“感覺好一點了嗎?”
“嗯。”他點頭,問,“單钰博呢?”
她怔住,擡頭望向丈夫。
單書賢俯視着他,神情凝重而深沉。他看了他好一會兒,告訴他,“你爸爸過來了。”
聞言牟雲笙驀然睜大了雙眼,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立刻坐了起來。
“唉,你先躺躺,好好休息。”孫穎麗忙不疊要将他壓回床上,好聲好氣地規勸。
牟雲笙管不了那麽多,掙開她的手,一邊找鞋一邊問,“單钰博呢?”
“他沒關系的,你別擔心。你快躺回去,再動針頭插穿血管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像是捧着一塊玉石一般。
“單钰博呢?”牟雲笙只是問。
他連續三次問了同樣的問題,聽得兩位長輩都啞然。孫穎麗疼惜地看着他,望向丈夫。單書賢思忖片刻,将注射液從衣架上取下來,交到孫穎麗手裏,在離開前說,“雲笙,你不是我兒子,我說不了你。”
已經在低頭穿鞋的牟雲笙愣了一愣,再擡頭時,單書賢已經走出了房間。
牟雲笙在孫穎麗的攙扶下,拖着沒有力氣的雙腳走出了單钰博的房間。經過走廊,他扶着牆,膝蓋在不斷打抖,好幾次要栽下去。
可他始終沒有再摔下去,走到客廳,只看到單钰博跪在木地板上,雙手抓着膝蓋,樣子看起來十分頹廢。牟雲笙隐約看到他的胡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有些紮手了。
牟晉回頭看到幾乎是倚靠在牆上的兒子,消瘦的臉線條更是生硬了許多。他眼睛瞪得圓圓的,讓牟雲笙以為他下一秒就會撲過來将自己打趴在地上——一如單钰博的父親這樣對待他。
可牟晉沒有,他咬牙切齒地瞪着牟雲笙,好像忍着一腔的怒火,與其把五髒六腑都燒個幹淨也不噴出來。
半晌,他厭棄地轉回身去,用低沉的聲音問坐在旁邊沙發上的單書賢,“單教授,牟雲笙他能不能戒?”
單書賢臉色一白,沉了沉氣,道,“牟法官,雲笙的情況不在我的知識範疇內。但請你放心,既然是我家這個不肖子把雲笙害成這樣的,我們做家長一定會負責到底。暑假結束還有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就讓雲笙住在我們這裏,我來安排他的飲食生活。”
“是我自己想吸的,跟單钰博沒有關系。”牟雲笙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聞言單钰博雙肩一抖,才回過頭,便看到牟雲笙掙開孫穎麗踉踉跄跄走了過來。他連忙起身迎上去,果然牟雲笙沒走兩步就跌倒在地上,又被單钰博攙扶到沙發上坐下來。
看到他這副窩囊樣,牟晉氣不打一處來,尖銳的字句從齒縫裏擠出來,“你倒是好意思說?這很光榮?你媽這些年到底是怎麽教你的?自己跑到美國去享福,把你一個人丢在國內,書不好好讀,一天到晚學些三教九流的東西,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
“我沒瘾,那天只是個意外!”牟雲笙聽到他說自己的母親和單钰博,扯着聲音反駁。
完全沒想到他竟然還頂嘴,牟晉吼道,“意外?!怎麽個意外法?要不是張隊長提前通知你單叔叔,你現在人都在裏面了!一名法學生,知法犯法,丢盡臉面。沒成瘾你還得意了?”
眼看他一巴掌就要打下去,單書賢連忙拉住他,滿是歉意地說,“牟法官,孩子勁兒剛過去,精神和身體都很虛弱,打不得、打不得。”
父子二人都惡狠狠地瞪着對方,恨不得眼刀把彼此刮得面目全非。牟晉忍了很久才終于把手放下來,一抽西褲褲腿再次坐下來,氣得用力扯松領帶。
“牟叔叔,對不起,都怪我。”單钰博在一旁低聲說。
“關你什麽事?”牟雲笙受不了他低聲下氣向自己父親道歉,冷冰冰地說,“要不是出警鬧上了新聞,還要引起公訴,他管我死活。”
“啪——”
一記耳光落下,在場所有的男人都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把牟雲笙護在身後的孫穎麗嘴角流出了一絲血,眼睛裏滿是淚水,跪在地上望着牟晉,哭着說道,“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豔萍她去美國時,沒能帶走雲笙,托我們照顧好他。千不該萬不該就由着兩個孩子在外頭野,學壞學成這樣了,我們也不知道。你要怪,就怪我和書賢吧。別怪……”
她話說到這裏,自己也知道道理上完全說不通,忽然自嘲地笑着搖頭。
單書賢把妻子扶起來,言語懇切,“牟法官,我們也不是說不負責任。你要是信得過我單某,就把雲笙留在這裏,他有沒有毒瘾都不論,我一定把他調養得健健康康的,再回學校。你要是不放心,就把他帶走,我們也保證他們兩個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見面。我在北京也有一些朋友,看看兩個孩子還是能夠辦到的。”
“要我跟他走,除非死。”牟雲笙一字一句地說。
單钰博驚愕地看着他,迎來的卻是他冷得像冰雪一樣的眼神。
牟晉仿佛早知牟雲笙會說這樣的話,雙手握成了拳頭以控制自己不會一拳掄下去。半晌,他轉過身,對單書賢嘆氣道,“實不相瞞,這件事情已經立案了,過些日子是我出庭審理。今天知道差點沒要審自己的兒子,我實在是……”
“怕什麽?難道不需要回避嗎?”牟雲笙諷刺道。
孫穎麗急忙捂住他的嘴巴,“雲笙,你少說兩句。”
看到牟雲笙撥開了孫穎麗的手,牟晉鐵青着臉,同樣諷刺道,“你倒是挺清楚的。我倒要看看,你這副樣子,以後能去哪家不入流的律所打雜。”
他落下這句話,再向單書賢夫婦道別,很快離開了單钰博家。就連要相送的孫穎麗,也沒有跟上他的腳步,轉眼間就被關門聲堵在了門內。
父親一走,牟雲笙就像戰敗的公雞似的,頹然癱坐到了沙發上。
“雲笙……”單钰博跪在他的腿邊,輕輕握住了他冰涼的手。
牟雲笙回過神來,動作遲緩而木讷,在和他對視以後微微一笑,反握住了他的手,“沒事了。”
孫穎麗走回客廳,撿起地上那瓶還剩下大半平的注射液,針頭早就被牟雲笙拔|出來,液體一顆一顆從針孔裏擠出來,在地板上流了一地。
她回頭看到單钰博和牟雲笙握在一起的手,整個人都打了一個顫,再看向就站在他們旁邊的丈夫。
單書賢眉頭緊蹙,低頭看着他們,良久,搖頭再搖頭,“荒唐。”
吃西紅柿雞蛋面時,牟雲笙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昏迷了一整天。雖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進食,但他仍舊沒有胃口,漫不經心地挑着碗裏的面吃。
“還是吃不下?”單钰博在一旁關切地問。
牟雲笙擡頭就看到他臉上的淤青,再低眼又看到他手臂上的傷,最後把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這碗面上,挑起一根往嘴裏送,吃到一半就咬斷了,“想吃米粉。”
“我去外頭打包一份回來給你?你想吃什麽粉?”單钰博問。
“你們都別出去了,我讓小胡送過來。”聽到他們說話的孫穎麗走過來說,“想吃什麽粉?”
牟雲笙看看單钰博,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阿姨。”
孫穎麗點頭,又轉身回到廚房看她剛剛在烤的小餅幹。
望着她的背影,牟雲笙小聲問,“我的手機呢?”
“被收起來了。”單钰博無奈地抹了抹自己的臉,道,“我的也被沒收了。”
牟雲笙皺起眉頭,“那能幹什麽啊?網不讓上,電視不讓選臺,連電話都不能打。”他沉了沉氣,“跟收監有什麽區別?你爸媽怎麽這樣?”
“沒有辦法,還在風頭上。”單钰博撓了撓額頭。
這下子牟雲笙連半根面條都不想吃了,放下筷子直接推到了單钰博面前。
湯汁從碗裏蕩出來,在桌上留下一道水痕,看起來滑膩膩的。
單钰博把筷子拿起來,低下頭吃面。良久,他擡起頭,偷偷朝廚房裏瞄了一眼,竊聲問,“你還記得那天誰往你胳膊上紮針的嗎?”
“鬼才記得,我當時正抽煙,跟小龍哥聊着天呢。”牟雲笙沒好氣道。
“別讓老子知道,否則非告得他一輩子呆在裏面出不來。”單钰博說罷,囫囵吞棗似的吃了好幾大口。
聽罷牟雲笙忍不住笑他,“你怎麽告?這種都是公訴的。法盲。”
“信不信我下學期就轉系?”單钰博驕傲地說。
牟雲笙冷冷一哼,“你省省吧。”
單钰博繼續吃面,一口面還沒吞下去,又說,“等着,肯定比你先考到律師執照。”’
他嗤笑一聲,當做沒有聽見,轉頭看向在廚房裏忙碌的孫穎麗。單钰博吃東西沒什麽聲音,不知怎麽的,牟雲笙餘光看到他的吃相,卻有些餓了。
“我餓了。”他說。
單钰博一愣,看看碗裏剩下的鹵汁還有幾口面,又遞回給他。
牟雲笙二話不說接過碗,埋頭把剩下的吃了個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