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初成時,那種無與倫比的感覺。
當劍在手中如玉龍驚飛,當意志突破極限的牢籠,當劍氣浩然沖上霄漢,當西天
突然紅遍,仿佛灑遍神仙血。那樣的感覺,又怎能不使天地間的一切瑕疵黯然消
隐。
其實這一次,也不是沒有懷疑過的。真有意義麽?當他在這裏揮劍,放出一
個又一個劣跡斑斑的盜賊。是為了正義的昭彰?法律的公正?還是那雪中山神廟,
把他當成神仙來叩首的孩子?誰能告訴他,這一切,是對還是錯?
然而都不複存在了。霹靂響時,一切的疑問便都不複存在了。
沐天風長長吸了口氣,快要倒下去的身子忽地又筆直地拔将起來,左手劍尖
斜舉,吐字清亮,揚聲道:“哪一位再下場賜教?”
這一次,由于泓璧這邊的十二名大內侍衛中,雙鷹出過場,剩下十人,被崔
澄傷了兩個,被沐天風殺敗八個,已經全軍覆沒,所以又輪到祁長懷提調人手。
他這回卻不叫別人,朝鴻琛一躬身,足尖一點,鷗鷺般飛到場中,雙拳一抱,道:
“在下河北祁長懷,請教沐掌門高招!”
祁長懷這個名字,卻又爀異。傳說他年輕時候只憑一條軟鞭,來滄州武鄉應
證武功,結果技壓本城,自此在江湖上贏得一句口彩,喚做鞭掃滄州五十門。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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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洗手入了王府,職責所在,不免要跟江湖朋友們搞好關系,這句話是再也不
提了,然而大名鼎鼎,自也讓聽者如雷貫耳。
兩人見禮已畢,沐天風劍尖斜啓,只是等他發招。等了半天,也沒見對方掣
出那條聞名遐迩的軟鞭來。難道是自己目前的狀況,已經不值得他動用兵器?正
在奇怪,忽聽祁長懷道:“掌門學究天人,祁某不才,有一句話久想動問。”
沐天風垂下劍,道:“祁總管不必客氣,請講。”
祁長懷道:“掌門劍術通神,當已領略武學之最高境界。祁某愚魯,不知何
謂武學上之最高境界?”
沐天風道:“為學之道,日精日進,何謂最高?”
“都說人天合一,便是極境。”
“人天合一,又何如破人天之執。”
祁長懷一怔,頓時作聲不得。那時候的感覺,也只如禪宗和尚當頭遭了一棒,
全身上下千百個毛孔一起往外驚出冷汗來。半晌汗定,心底已經一派透亮,嘆道:
“掌門果然高明,這一場又是在下輸了。”一邊說,一邊就地一個長揖,扭身就
走。轉去看臺上,卻向鴻琛請罪。
鴻琛只是擺擺手指。心裏面微覺懊惱,這才發現江湖人畢竟還是江湖人。就
算蛻了這層江湖的皮,卻到底蛻不掉那種江湖的味道。骨子裏面,還是這樣的野
性難馴。看來要想用得得心應手,還要再多多揣摩其中卯竅才是。
祁長懷謝過罪,直起身子,卻向看臺上衆侍衛道:“還有哪一位要請教沐掌
門的高招?”
等了半晌,再沒一個人回答。大家一來是在王府讨生活,沒必要去拍皇帝的
馬屁,高枝兒跳得不好是要一腳踏空的;二來祁長懷的态度已經明白,既然現官
不如現管,何必別扭了他?三來便別扭了他,好象也掙不來打敗天下第一的彩頭,
沒得臭名遠揚;四來人心總是肉長的;五來……
鴻琛等了一會,心裏不免又嘆了口氣,這才知道什麽叫做調度不靈。此時若
是強逼,難保不出現人人上場,向沐天風請教一番武學疑難的局面。那就不免将
這一場比武較技,變成舌戰群儒,自己可是白做惡人了。他本來是極剔透的人,
素來只知順水行船,今日這場面既然已經弄成這樣,自然也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忽而微微一笑,右手翻過來,在左手掌心輕輕扣了兩下。
掌聲并不響亮。響亮當然也不是皇家擊掌的特點。但響不響亮并不要緊,要
緊的是鴻琛很會把握現場的氣氛。如果把氣氛比喻成一根待人而鳴的弦,則他這
一擊掌就是撥動這根弦的伯牙之指。這一掌拍下去,場上立刻嘩啦啦地,起了一
陣暴風驟雨。啪啪啪啪,這是非皇家的傾倒激賞的表示,雖不尊貴典雅,要在于
激烈而持久。
鴻琛的微笑越發濃郁。在一片海濤般的掌聲中走下看臺,握住了沐天風的手,
是左手。尊貴之外,皇家的細膩自然也是非同凡響。
“恭喜沐兄,”鴻琛道。
“王爺仁慈。”
“也虧了沐兄,鴻琛今日才得以見識,什麽叫做仁心俠骨。”
沐天風一口氣陡地松下來,眼前天旋地轉,有些模糊。只一疏神,忽覺有人
在奪他的劍。連忙捏緊,驚眼看時,卻是崔澄。正低着頭,很細心地在掰他的手
指。被他這一下捏緊了,又重新一根一根,細細地掰開。
身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圍上無數的人,聲浪震耳,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麽。
眼面前,只看見鴻琛優雅的面孔上,掩不住十分關切,紅唇開啓,說了句話。典
麗的嗓音波浪般富有韻律,象一串清泉汩汩流動,悅耳動聽,而他在這串清泉裏,
也終于找到那個清涼的泉眼:軟轎。
軟轎起得很小心。可還是觸動了傷口,驀地裏醒來,看見慘白的冬陽被轎簾
濾成一種溫暖的顏色。崔澄坐在窗口邊——好大的轎子,忽然掠過一絲感嘆——
崔澄坐在窗口邊,隔着绛紗簾子,在看街景。
那身影被斜陽剪成生生世世擺脫不了的心痛。沐天風嘗試着去伸手把握,一
點一點,一點一點,終于握住擱在軟榻上的那只手。那纖長而柔軟的手指上,似
乎有一絲顫動,但窗邊的人并沒有回頭。
“師妹……對不住!”
還是沒有回頭。也許這時候一個有力的緊握更勝于千言萬語,沐天風用力地
收攏五指。绛紗簾後,崔澄的眼淚扼制不住的滾落下來。
什麽樣的道歉可以比得上這樣一個無力的抓握。
慢慢地回轉頭,淚眼模糊中聽見他說:“對不住……讓你難過……”
眼淚開閘樣倒落出來。崔澄失聲痛哭。沐天風努力地揚着手,去抹她的眼淚。
那眼淚卻根本抹不完,從指縫間滔滔而落。但還是要抹。徒勞地抹,徒勞地安慰
着:“別哭,別哭。”
後來,終于想出一句話了,遍體鱗傷的年輕男人柔和着嗓子,說:“別哭,
好在……好在我們還有地老天荒。”
是的,幸而還有地老天荒。
我與你,共此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