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初見那年,燕初雪十三、燕少陽十五。

燕初雪自幼在燕宅最偏僻的小院落中長大,雖然是燕當家的親生骨肉,卻因為母親是燕府從人口市場買回、烙了印的賤婢,而從來不曾被人正眼看待過。

燕少陽的爹是燕家的武師,娘是燕家丫鬟,皆是簽了為期大半輩子的賣身契而留在燕府的下人,只是恰好年齡相近,當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便由燕當家作主讓兩人成了親,生下的孩子自然随着父母在燕府役作。

一個是母親出生卑賤而在豪門世家中被冷落在庭院深處、有名無實的小少爺;一個是父母皆從主姓的下人之子,雖然同樣出身低微,兩人個性卻是南轅北轍。

燕初雪生性淡薄自持,雖從小被人冷落,卻并不憤世嫉俗,一直以來安分待在燕府西廂盡頭那清冷的院落中,淡淡然面對一切,恬淡文靜與世無争得讓人遺忘他的存在。

燕少陽卻是個聰明機靈的孩子王,從小在年紀相仿的孩子群中,他總是特別活潑顯眼,經常起頭搗亂惡作劇,帶領大家找樂子、四處闖禍,讓人想忽視他都難。偏偏自幼在下人群中長大,耳濡目染讓燕少陽懂得拿捏輕重和與大人周旋進退的尺度,盡管生性好動,卻頗得衆人疼愛。

一靜一動、一文一武兩個人,就像明月與驕陽,一直同生活在燕府,卻各據東西兩側,未曾有機會碰面。

直到那年,燕初雪的親娘過世,草草讓人從後門擡了出去埋葬,連個象樣的葬禮都沒有,偶然在燕府圍牆外溜達的燕少陽才第一次知道,原來燕家除了穩重的大少爺、放浪的二少爺,還有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少爺。

身材瘦小、比同齡男孩還要纖細許多的少年,兩人擦肩而過的那瞬間,燕少陽清楚地看見了少年眼角在陽光反射下,那滴晶瑩的淚。

在燕府外意外撞見燕初雪後,燕少陽就在府內四處打聽,很快便知道了燕初雪就是長住在西廂盡頭,那絲毫不起眼的破舊院落中的三少。

奇怪了,好歹他燕少陽也是在燕府出生長大了十五年的人,燕府上下他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人,連燕當家都認得他這個小紅人,怎麽他竟然不知道燕家還有這麽個斯文安靜的小少爺?

好奇心驅使下,燕少陽生平第一次踏入了西廂盡頭,那個有着一片小小梅花林,屋子卻寒酸得像是農戶的地方。

他偷偷摸摸翻牆進到院子裏,透過敞開的窗戶和半拉起的竹廉看到了屋內的擺設,簡簡單單僅有一張方桌、四張椅子和兩個櫥櫃就是所有,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也不似燕府宅內多數的廂房那般布置精美。

燕少陽繞到房子另一頭,從窗外窺見到同樣簡單的書房,唯一不同的是書房的書櫃是滿的,而牆邊放了張卧榻,使得小小的空間看來勉強不似前廳那樣寂寥。

而此刻,燕初雪正抱膝坐在那張卧榻上低頭發着呆。

纖細修長的四肢和靈秀漂亮的臉龐,少年不言不語低垂眼眸的模樣,恰如院內那些株梅,蒼白安靜又無邊清冷。

燕少陽看着眼前剛死了親娘的少年,不知怎麽地感到了一陣心疼。

燕少陽開始每日都偷溜去西廂盡頭的小院落,暗中看望燕初雪,反複思量着要如何自然地接近認識他。

他偷偷替燕初雪的院落取了名「梅園」,由來自是小院落中那十來株的梅樹,還有小屋中那似梅一般,淡然安靜不争豔的主人。

終于一天,在出乎燕少陽意料的情況下,他們認識了。

這日,燕少陽如同往常,在午飯過後就往西廂盡頭跑,卻見平時總獨自在書房習字看書的燕初雪不在,沿着屋子繞了一圈都不見人影後,他失望地跳上圍牆,準備離開。

才一搭上圍牆,沒想到燕初雪就提着水桶出現在大門邊,兩人一個在圍牆上、一個在圍牆下,雙雙吓了一跳。

燕少陽沒料到燕初雪會從門外回來,而燕初雪沒料到會有人在自家圍牆上飛檐走壁,一個錯愕間,燕少陽腳步不穩,失足從牆上摔了下來,正正栽在燕初雪身上,兩人跌成一團,而燕初雪手中的水桶理所當然翻潑了兩人滿身水。

一陣慌亂驚吓後,燕少陽回過神來,就見燕初雪一臉傻愕被他壓在地上,眼裏寫滿莫名不解。

燕少陽連忙翻身從燕初雪身上離開,看着他楞楞坐起身來,再看看兩人濕頭濕臉濕了滿身的狼狽模樣,終于忍不住笑起來。

燕少陽開口:「我叫燕少陽。你是燕初雪吧,燕家的三少爺?」

燕初雪發梢滴着水,一身月牙白衫也被泥土和水給弄髒了,他點點頭,視線仍然望着燕少陽:「我是燕初雪,可我不是什麽三少爺。你是誰?」

「我說了我叫燕少陽。」燕少陽站起身來,對還跌坐在地上的燕初雪伸出手:「站得起來嗎,有沒有摔傷?」

燕初雪搖搖頭,自己撐着地面站了起來,随意拍拍被弄髒的衣服,發現拍不掉髒污後索性把手上的泥水也往衣服上抹去,對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燕少陽問道:「你找我?」

「算是吧?」

「有事嗎?」

「其實也沒有什麽事,只是被院子裏的默林吸引而來。」燕少陽摸摸頭,笑道。

燕初雪點頭,不疑有他:「原來如此。那麽你走門進去就好,門沒上鎖。」說着,他彎腰拎起滾落一旁的水桶,轉身往來時方向折返去。

燕少陽跟在他後面,奇道:「你要去哪,衣服都髒了,不回屋裏換嗎?」

「水灑了,沒水就算回屋裏也無法清洗,我再去提一桶。」

「你是三少爺,沒有人服侍你起居?」

「我不是三少爺,只是寄居在燕家的食客。」

「可你确實是燕當家的骨肉。」

「那不重要……」燕初雪終于停下腳步,回頭對燕少陽問道:「大哥哥,你為什麽跟着我?你迷路了嗎?燕府我不太熟,只知道往返大門到這裏的路徑,你若不介意,我領你至大門你再向門管詢問如何走去燕府其他地方可好?」

燕少陽大為詫異。燕初雪只知曉往返燕府大門跟梅園的路徑?意思是他長這麽大都不被允許在燕府內随意走動嗎?

燕少陽從其他下人那兒聽說過西廂盡頭住的是燕當家當年随興寵過幾次的婢女和她所生的孩子,也知道大家從不稱呼燕初雪為三少爺,就算偶爾這麽稱呼,多半也是不帶尊重的嘲諷。

可他不知道,燕初雪連随意在自家裏走動的權力都沒有。

「你……一直都住在這個地方?」他小心翼翼試探問道。

「嗯。」燕初雪已經走到井邊,利落地開始打水。

「沒有人服侍你嗎?」

「有人會送三餐給我。」

「不,我的意思是,起居、打掃、照顧……這一類的?」

燕初雪搖搖頭。

「你,連……連随意走動都不可以嗎?」

「也不是不可以。」燕初雪将打上來的水注入水桶,說:「夫人不太喜歡見到我。反正也沒什麽事需要我出去,就幹脆待在自己院裏了。」

意思是,索性接受這種變相的軟禁嗎?燕少陽簡直不敢置信。

換成是他,只要超過一天都待在同樣的地方、看同樣的景色,他就無聊得快抓狂,他無法想象如果他是燕初雪,怎麽能夠每天面對一成不變?

燕少陽脫口而出:「你這樣太可憐了!」

燕初雪擡起頭,燕少陽終于見到他輕輕笑了:「也不會。其實我偶爾會從圍牆的狗洞鑽出去外面的街道晃晃,可比走到大門再出去近多了,外頭也沒有人會對我指指點點,比在燕府內走動惬意許多。」

燕少陽楞楞看着提着水桶往梅園走回的少年背影,然後發現,少年的步伐比他所想得潇灑大度,挺直的背脊不曾因人而低曲。

燕初雪平時的确很安靜。他可以一個人讀書、一個人習字、一個人用膳,一個人默默從日出到日落過完一天,不說半句話。

就算是燕少陽去找他時,也多半是燕少陽說、他聽,或者燕少陽問、他答。

可是燕少陽不讨厭這樣。兩人熟識以後燕初雪總會對他露出淡淡的溫柔笑容,在燕初雪身邊,空氣是安靜而寧和的。

時間在這樣平靜的時光中流逝。

燕初雪的三餐原是由別人負責端至院落門口給他的,但某一日當燕少陽在廚房內親眼見到廚娘把掉落地上的菜色、和其他剩餘的殘渣拾起來分配給燕初雪後,從此燕少陽開始每日親自為燕初雪送膳。

「其實你不用這麽做的。」燕初雪手執書卷,靠在書房的卧榻上這麽說。

距離他們初識至今已經三年,三年來燕初雪身子抽高了,也在燕少陽的監督下吃的多長了些肉,不再如當初那般瘦小,十六歲的他樣貌身型比從前更俊秀飄逸,往外一站是個不輸人的翩翩佳公子,而性格卻依然恬淡安靜。

「開什麽玩笑。」燕少陽氣憤難平:「這麽搞下去,哪天你被下毒了都不知道。」

「不會有人費心毒死我的。」

「我不管。」燕少陽将午膳推至燕初雪面前,示意他吃。

燕初雪搖搖頭:「早上才讓你塞了三個饅頭、半塊餅、半碗粥,現在哪裏吃得下。」

「吃這麽少怎麽像個男孩子。」燕少陽雙手扠腰,從鼻子裏哼氣:「看看我,早上吃了兩碗粥、三個饅頭、一籠包子、還有兩大碗豆漿,現在一樣把午膳吃光光。」

「我不像你每日練功,體力耗費大,我每日最遠不過就是從井邊提水來回這裏,在房裏就只看書練字習畫,根本不費什麽體力。」

「所以你才這麽瘦。」燕少陽一邊說一邊捏起燕初雪的胳膊。

燕初雪一邊閃避一邊笑:「別捏。诶,會癢!」

燕少陽思索半晌,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對了!既然你說沒耗到體力,那我們就出去走走耗掉你的體力吧。我帶你去城郊外一片我不久前發現的山谷,那兒的景致你一定會喜歡;晚上再回城裏,我帶你去茗琴閣,你會喜歡那裏的!」

「啊?」

燕初雪完全來不及答應或拒絕,就讓燕少陽半摟半拉着飛越過圍牆,離開了燕府梅園。

燕少陽抱着不會武的燕初雪,出了燕家大宅後一路輕功飛行,從城內飛掠至城外,經過鄉道,橫越樹林來到一片草原後,輕靈地往淺淺的山谷裏縱身一跳。

時值晚春,山谷裏綠油油的青草地上開滿了黃色與白色的小花,綿延遍布整個山谷,風一吹,小小的花便在風中搖曳擺蕩,嬌俏可愛。

山谷的那一頭是斷崖,望過去可以看到整片晴朗無雲的藍天。

燕少陽抱着燕初雪在崖邊停步,燕初雪怔忡望着眼前綠地春花映藍天的景致。

「如何,喜歡嗎?」燕少陽的聲音含笑傳來。

燕初雪說不出話,只楞楞點頭。

他自幼在燕府中生長,雖然年少心性偶爾會偷偷出府上街晃晃,卻未曾走遠,從來沒有看過城鎮街道以外的風景。

「你怎麽知道這種地方的?」燕初雪問。

「沒什麽啊,悶着無聊自己亂走亂逛就找到這裏了,只是今年初春偶然經過,看到開滿了花,才發現原來這兒景致很美。」

燕少陽拉着燕初雪在草地上并肩躺下,笑着說:「你看,一躺下來,草就跟人一樣高,別人不走近是看不到我們的。瞧,天空多籃,這樣躺着吹風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燕初雪望着藍天,望着天空中比翼飛翔的鳥群,直到很多年以後,他都仍清晰記得,那一天的他是如何被燕少陽的如鷹般的羽翼帶着,飛越了幾乎囚禁他一生的燕家大宅。

那是他第一次在燕少陽懷抱中仰望青空,俯瞰大地,第一次知道風是涼的、第一次感到天地遼闊。

而他在燕少陽懷中找到心安。

茗琴閣。

琴聲悠悠,茗香四溢,空氣中除了茶香,還有墨香,來到茗琴閣之人皆是文人雅客,若非來品茗賞琴,便是騷墨舞字,圖個以筆或以樂會友。

茗琴閣的主人紫鈴是位年約三十,風姿綽約的美婦,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她也從不提及自己私事,茗琴閣內多為女子,書畫棋琴歌舞詩賦各有所長,接待四方來客,獻藝不賣身。

燕少陽不知怎麽和茗琴閣的主人和常客們混熟的,總之,當燕初雪第一次踏入茗琴閣時,燕少陽顯然已是識途老馬。

然而燕少陽說得沒錯,他的确喜歡上了茗琴閣。

和不相識的人因為相同的興趣而聚在一起讨論,被詢問意見、被鼓噪着獻藝、然後被誇贊或者指教,對他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經驗。

燕府內,自從母親過世後,連夫子上課都不再有他的份,燕府沒有虐待他,卻也不曾重視他,他只能靠着十三歲前學習到的部分,獨自一個人在默林深處日複一日繼續鑽研著書中學問,卻沒有人能相談解惑。

在回燕府的路上,燕初雪的神情還似在夢中,久久不能回神。

燕少陽好笑地将手在燕初雪眼前揮了揮:「初雪?傻啦?」

燕初雪擡起頭,露出腼腆的笑:「對不住,我只是在回味今天的事,一切都像作夢……」

「不是夢。你喜歡的話,以後我們常常出來吧。」燕少陽牽起燕初雪的手,下一瞬間已經使出輕功掠上一旁的屋檐。

燕初雪被燕少陽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發出一聲小小驚呼,抓着燕少陽的衣領半晌後才說:「……少陽,會把人家的屋頂踩壞的。」

「才不會。」燕少陽扮了個鬼臉,蹦蹦跳跳開始走。

燕初雪無奈地任由燕少陽一邊笑嘻嘻,一邊輕盈地在別人家屋頂上走快捷方式回燕府。

夜風微微,街上燈火闌珊搖曳,一盞盞昏黃的光映出燕少陽清澈如星眼眸中飛揚的神彩。

看着燕少陽自在灑脫的俊秀面容,燕初雪忽然之間懂了,何謂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作者有話要說: 首次發文,內心忐忑。文筆生疏與不盡善之處還請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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