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燕初雪原本一成不變的寂靜日子開始有了轉變。
不知是否因為燕少陽經常帶他出門,在茗琴閣待久,接觸切磋的對象多了,燕初雪原本被燕家忽略而掩蓋壓抑的才華就像被雕琢的璞玉,開始漸漸地顯出了應有的光彩,越發顯得耀眼。
就連向來對他不聞不問的燕家,也漸漸注意到了這個原本生長在燕府角落,不起眼的三少爺。
雖然因為顧慮着燕家主母的眼光,燕初雪仍無法大搖大擺在燕家內出入,但的确比過去一人靜靜待在梅園中的日子時自由多了,他開始可以在燕宅的花園內走動、或者到主院的書房裏向兄長借書。
燕家長子燕伯淩長燕初雪六歲,是個穩重而溫柔的青年,從小接受燕家教育,是個進退得宜謹守禮教,總能把大人交代的事辦得很好、聰明乖巧又聽話的後輩。
仍是孩子的時候,燕伯淩聽從了大人們的話未曾與形同被軟禁在自家宅院角落的二弟親近,長大懂事後盡管內心有愧,卻因為溫順的性子無法反駁娘親,只能一方面讓燕初雪委曲求全,一方面盡他所能補償燕初雪。
燕初雪不明白燕伯淩的愧疚從何而來,畢竟當年燕伯淩只是個孩子,而記憶中就算是幼年時燕伯淩也未曾欺侮過他,對燕初雪而言,在這之前燕伯淩都只是名義上的兄長,他不愛也不恨。
燕初雪不知道的是,在他出生之前,燕伯淩可是說是燕初雪的娘親燕小婉一手養大的。燕家主母,也就是生下長子燕伯淩與次子燕仲霜的女人,并不是個稱職的母親,所以當年燕家正室所出的兩個孩子,長子燕伯淩曾由燕小婉照顧,次子燕仲霜則是拜了師,讓師父帶離燕府撫養長大。
後來燕初雪出生之時,燕伯淩曾親手擁抱過還是嬰兒的他。對燕伯淩而言,婢女燕小婉對他比自己的娘親還好,所以他心裏也一直把燕小婉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弟弟。只是這些畢竟事隔多年,他沒有舊事重提,只是盡所能地補償。
如今燕當家年過半百,燕家多數事業已交到新一代少東燕伯淩手上,燕伯淩的忙碌不言而喻,但他卻仍經常帶着燕初雪,讓燕初雪學習經營與管帳。
偶爾,燕初雪一邊對帳會一邊問:「大哥,你為什麽要教我這些?難道不怕我會了之後與你争家産?」
每當這時,燕伯淩只是淡淡笑着:「你不會。你若是那種人,燕家無法關你這麽多年。」
燕初雪不懂大哥的信心從何而來,雖然的确是被大哥說中了……他沒有野心,也不想要燕家家産,尤其在看過燕伯淩是如何為燕家勞心勞力之後,他自認生性閑适,無法适應如此勞碌的生活。
然而,不知是否燕家擔子太重,燕初雪總能看出這個溫柔的大哥眉間,經常浮上的一股淡淡抑郁。
◇
比起斯文有禮的大哥,疏懶狂狷的二哥燕仲霜總讓燕初雪感到不知如何應對。
燕仲霜有一張姣好漂亮的面孔,喜歡所有美的事物,尤以美人和美酒為最,衆所皆知他花名在外,是秦樓楚館的常客。
當年燕初雪還是個小娃兒時,燕仲霜就因為太難教養而讓燕當家找了個師父來讓他離家拜師學藝,直到十年後燕仲霜十七歲時才回到燕府,所以對燕初雪而言,這個二哥幾乎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嚴格講來,除了偶爾會出言戲弄燕初雪,以他迷惑困窘的表情為樂外,燕仲霜并不會特意刁難燕初雪,雖然他對燕初雪并未如同燕伯淩那般親切,但以一個從小沒見上幾次面也不曾有機會相處的兄長而言,燕仲霜仍是很和氣的。
讓燕初雪不解的是,常常燕仲霜看着他幫燕伯淩處理燕家事務時,一雙慵懶的桃花鳳眼會帶着不以為然,冷冷地說:「那種人,幫他幹嘛?這麽喜歡扛擔子,就讓他活該被壓死。」
「二哥是指大哥嗎?」
「除了他還有誰。」燕仲霜哼哼唧唧笑了起來,口氣裏飽含對燕伯淩的不滿。
「……二哥你……」讨厭大哥嗎?燕初雪很想這麽問,但話到口邊總是及時收了回去。
他問不出口。
每每看到二哥當着面時眼神總像銳焰般掃過大哥,背着大哥時卻又常遠遠地将若有所思的視線膠着在大哥身上時,燕初雪就問不出口。
那時他不懂,不懂為何二哥對大哥總是渾身帶刺的态度,不懂二哥的視線明明總追随着大哥卻又從不給大哥好臉色,不懂那雙平常懶散又什麽都不在意的眸子,面對大哥時總是格外銳利認真。
他一開始以為二哥是讨厭大哥的,但後來瞧着卻又不像。
二哥會在夜半時進入書房,替閱卷到累得趴在桌上睡着的大哥披上衣服、會在一早天還沒亮時就吩咐廚房要替大哥準備些什麽補膳、也會在大哥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把一些麻煩給解決掉,不讓大哥更分心勞累。
燕初雪曾經問過燕仲霜,他其實是喜歡大哥的吧?
結果燕仲霜的回答卻是諷刺意味濃重地哼了一聲,一雙鳳眼斜斜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回了句他要去青樓,今晚不回來,人就走遠了。
很多年以後,當燕少陽已經不在燕初雪身邊時,回憶起來,燕初雪才終于懂了二哥的心。
◇
燕初雪和燕少陽在茗琴閣認識了一位名叫落雁的女子。
落雁生的極美,性格溫柔婉約,一派名門閨秀出身的氣質。
紫鈴沒有透露落雁的來歷,只是當燕初雪發覺的時候,落雁已經在茗琴閣內撫琴。隔着竹簾與紗幔,只聞琴聲,不見佳人,像個真真正正的名門閨秀。
會見到她的面,其實是個意外。
那日午後,燕初雪從燕家商號出來,只身走在大街上,迎面一位纖細的女子抱着裝在布套中像是琴或筝的樂器,步履不穩地緩緩走着。
燕初雪原先不以為意,然而女子卻在與他擦身而過時一個踉跄,懷中的琴眼見就要與人一起跌落地面,燕初雪眼捷手快地接住了下墜的琴,也順道拉住了人。
「小心。」燕初雪的手很快收回來,将琴還給女子後,微微颔首示意便離去了。
原本只是個尋常的萍水相逢,燕初雪甚至根本沒有仔細看女子的長相,卻在同一晚,在茗琴閣內,紫鈴特意将燕初雪和燕少陽請入簾後,為的是落雁說希望親口向保住她的琴的燕初雪道謝。
而,燕少陽對落雁一見鐘情。
事情發展得很忽然也很快,年齡相當的落雁與燕少陽,在那之後很快地雙雙陷入愛河。
燕少陽還開玩笑說,多虧了燕初雪,他和落雁才有幸認識。
燕初雪也不否認,只是笑着回答:「先遇見落雁的是我,可惜她看上的卻不是我。」
「咦?初雪,你……」
「嗯?」
「初雪你……你是認真的嗎?難道你也對落雁……」燕少陽有些驚恐。
「沒有,我說笑的。」燕初雪連忙擺手否認。
「真的嗎?你……你會不會怪我、我……」
「沒那回事。」燕初雪後悔極了不該開這種玩笑,他不知道原來戀愛中的人會如此纖細敏感,無心一兩句話就被擱入心頭。「你別放在心上,我真的只是說笑。」
「喔……」
見燕少陽似乎不再追問,燕初雪才放了心。
半晌後,燕少陽卻又問道:「……初雪,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你還是不信我方才只是說笑?」
「不是啦。只是,就算不是落雁,你也十八了,是該有心上人的年齡了。」
燕初雪低下頭,很久後才輕輕「嗯」了一聲。
「啊啊!有吧有吧!是誰是誰?哪家的小姐這麽幸運?偷偷告訴我,我看看能不能幫你?」燕少陽興奮道。
燕初雪失笑:「不可能的。」
燕少陽奇道:「為什麽?你可是燕家三少啊,論家世,誰會嫌你?論性格,你那麽溫柔體貼要不是男人我都心動了;論長相,你端正清秀漂亮;論才華,你可一點也不輸人,哪家小姐會不喜歡你。」
燕初雪怔怔看着燕少陽。
燕少陽還在一旁催促:「快說嘛,是誰?」
「……別問了,不論我好不好,人家都已經有心上人了。」
「啊,是有心上人啊,那就沒辦法了……初雪,沒關系!你條件那麽好,一定很快會再遇到另一個你喜歡的女子的……」
燕少陽還在一旁喋喋不休,燕初雪卻已經轉過了頭。
『你要不是男人我都心動了』……
原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真的會把那無心一兩句話,就這樣擱入心頭。
這樣,就夠了。
燕初雪露出微微的笑,眼角有薄薄的水光。
◇
是日,燕少陽照例去梅園找燕初雪,燕初雪在書桌前執筆繪畫,他就跷腳躺在窗邊的卧榻上,說:「初雪,你知道嗎,我爹說他和燕家的契約快到期了。」
燕初雪見慣了燕少陽的不拘小節,也不在意他的沒樣子,輕聲說:「那就不用繼續服侍燕家了,很好啊。」
「嗯,爹說其實我們原本姓季,等離開燕家後,他要帶我回故鄉讓我認祖歸宗……」
燕初雪擡頭問道:「你的故鄉在哪裏?」
燕少陽瞇起眼一笑:「這裏啊。」
燕初雪一愣,不明所以。
「我在這裏土生土長,故鄉不是這裏是哪裏?雖然算是寄人籬下,但也沒什麽不快樂過……雖然祖籍不在這,但所謂故鄉……不就是一個人出生長大的地方嗎?對爹而言他有他的故鄉,對我而言,熟悉的卻是這裏。」
燕初雪聞言,放下筆,看着笑得燦爛的燕少陽,半晌才說:「但你還是得跟你爹走,以後也不叫燕少陽了。」
燕少陽抓了抓頭:「這是沒辦法的吧。我也早就該成親了,爹說,要我帶着新娘子一起回鄉,用他這些年攢下的錢以後做點小生意什麽的,一家人就穩穩當當地過生活……」
「……你偶爾,會回來走走嗎?」
「啊?」
燕初雪低聲說:「回鄉以後、成親以後、不姓燕以後,你偶爾,還會回來看看我嗎?」
燕少陽從卧榻上跳起來,走到書桌邊,對燕初雪笑着說:「當然會啊,傻瓜!」
燕少陽繞到窗邊看着藍天,臉上的表情掩不住欣喜:「我跟你說,初雪,前兩天落雁答應要嫁給我了!等三個月後爹的契約到期,我就要請媒人去茗琴閣下聘……幹脆就請你去吧?你可是促成我和落雁認識的媒人呢!然後我要帶着落雁一起回去我爹的故鄉跟祖先上香……等落雁替我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娃子之後,我會再回來……啊,到時你一定也已經成親了吧,說不定可以讓我們的孩子指腹為婚……啊,你不嫌棄的話啦。」
「我怎麽會嫌棄呢。」
聞言,燕少陽臉上有腼腆的笑。
燕初雪跟着笑,靜靜聽着燕少陽描繪着美好的未來,也擡起頭來望向了窗外的藍天。
深秋的天空裏,成群雁鳥飛過,令燕初雪卻覺得這日天空藍得有些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