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燕初雪原以為燕少陽與落雁一對金童玉女,會如同千古傳頌那些個才子佳人的故事一般有個恩愛圓滿的結局,孰料世事多變。

就在燕少陽熱烈準備着成親事宜之際,京城來了一道聖令,說是日前陰謀政變未果的朝廷叛賊餘黨竄逃藏身于此城中,令地方官府衙門嚴加搜捕,如有發現格殺勿論,成者賞賜黃金百兩,于是頃刻之間城裏随處可見官兵搜查。

燕少陽不以為意,遠在天邊的什麽皇城政變哪裏比得上眼前人生三大喜事之一。

卻沒想到,就在下聘之日前三天,落雁被官兵緝捕歸案。

前領侍衛內大臣南宮亮,因擁軍自重,煽動策劃政變未果而遭朝廷株連九族。他生前育有三子一女,幼女名為南宮珞雁。

貍貓換太子之計自古便不鮮見,朝廷一直以為那場長達二日百餘人的行刑已砍下了南宮九族所有人的頭顱,沒想到事後風聲不知從何走漏,才發現南宮家的三子與麽女竟不在受刑之列。

落雁,就是叛臣南宮亮之女,珞雁。

燕少陽眼睜睜看着纖細的落雁在軍官的押解下越走越遠,到了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震驚或心碎都不足以形容燕少陽的心情,一旁的燕初雪心裏焦急思考着是否能有什麽方法解決,因而沒發現一旁的燕少陽冷靜得異常。

燕少陽握緊了雙拳,看着落雁淹沒在圍觀人群中的背影,暗自下了決定。

燕初雪為了落雁入獄之事四處奔波,但饒是燕家在當地財大勢大,也大不過遠遠坐鎮皇城中心身穿龍袍天子的一句話。

貍貓換太子已經用過一次,這一次,沒人敢再用一樣的伎倆妄想能蒙騙成功,所以再多錢財關說也無法讓落雁的事有所轉圜,沒有人想冒這種險。

那天,燕初雪筋疲力盡回到梅園時已是夜半三更,他一踏入屋子,就見到窗邊月光映着燕少陽有些消瘦的臉。

「少陽。」燕初雪輕輕走到燕少陽身邊,不知該如何啓口,這些日的奔走竟是毫無帶來一點希望。

燕少陽對他淡淡一笑,開口卻不是提落雁的事。

「初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的情景嗎?」

「我記得。」燕初雪點點頭,雖然疑惑燕少陽為何會在此刻提起這完全不相幹的往事,卻也配合着回答:「你爬上了我的圍牆,說是想要看院裏的梅花,卻腳滑摔在了我身上,結果我手裏的水桶潑濕了我倆一頭一身。」

燕少陽的目光望向窗外的圍牆,語氣如夢似幻:「其實那日并非我第一次見你。」

「咦?」

「更早之前,你娘出殡那日,我就在燕家後門外見過你了,那時你個頭小小的,眼睛裏有淚,卻安靜得令人心疼。後來我打聽到原來你就是燕家三少,于是便每天偷偷翻牆來看你……你不會武,所以從來沒發現,直到那天我失風從圍牆上摔下。」

「你怎麽不早些直接來敲門叫我?」

「我不敢啊。」燕少陽笑:「你好文靜好漂亮,我每日都在想要如何自然地接近你才不會吓着你,可是始終想不出法子來,只好日日遠遠地當牆上君子。」

「……傻子。」燕初雪也低低笑了出來:「你若早點鼓起勇氣叫我,我也不用孤獨一個人那麽久。」

「對不起。」

燕少陽伸出手輕輕勾過燕初雪鬓角微亂的發絲,以指梳理,很快地幾縷青絲便在他手指間恢複整齊。

「對不起,初雪。」燕少陽放下手,露出歉疚的微笑:「讓你孤獨了這麽久……可以後,我大概也無法繼續陪伴你了,對不起。」

他解下頸間一塊紅線系着的白玉,往燕初雪頭上套去說:「這是我娘從小讓我戴在身上的。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當兄弟,眼下我沒什麽好給你的,這送你。」

燕初雪低下頭,怔怔撫摸着那塊還帶有燕少陽餘溫的玉佩,心裏奇怪的感覺讓他不安地喚道:「少陽?」

「嗯?」

「你不要做傻事。」燕初雪有些慌張而壓抑地說:「別做傻事,少陽,當我是兄弟,就聽兄弟一句。」

燕少陽笑了笑。

向燕初雪道了聲晚安,燕少陽在燕初雪的目送下消失在燕府長廊深處。

那晚,落雁被人從牢裏劫了走。劫囚者傷了十數名官兵,死了三個,其中包括京城調來的官員。同時,燕少陽自那晚之後便消失了蹤影。

劫獄的消息沒幾個時辰就傳遍大街小巷,天剛亮,燕初雪就等在走廊上,攔截了在外花天酒地一夜才回府的燕仲霜。

「真難得,你在等我嗎,小初雪?」燕仲霜一身酒氣,神智卻很清明。

「二哥。」燕初雪向燕仲霜行了禮後,開門見山地說:「我來向二哥要兩張賣身契。」

燕仲霜英眉一挑,淡淡說:「那種東西你該去找總管問,怎麽來找我?」

「我知道燕府人事是二哥在管的。」

「……喲,真不錯,你對燕府的工作分配倒是很了解了。」燕仲霜似笑非笑:「不過,你光要回了身契有什麽用呢,府衙很快就會知道劫獄之人是誰,比起執着在兩張廢紙上,還不如去賬房調點銀子讓他們快快上路。」

燕初雪聞言一驚。燕仲霜都知道!知道他怎麽想、知道他想做什麽……

劫囚之人毫無疑問是燕少陽。

而燕少陽的雙親還待在燕府被蒙在鼓裏,官兵只要一查出劫囚之人竟是燕家仆人,燕家為了自保絕不會猶豫把燕少陽的父母交出去。

燕初雪不知道燕少陽劫了落雁後将落腳何方,但不能眼睜睜看着他的雙親因而受牽連,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毀了他們的賣身契,讓他們在官府找上門前離開燕府。

燕仲霜聳聳肩:「不過你也曉得,錢不歸我管,就算我倆去了賬房也頂多只能要點零頭。」

燕初雪聽燕仲霜所言句句屬實中肯,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燕仲霜卻在此時說道:「我有辦法,你配合我。」

燕初雪尚未反應過來,就見燕仲霜抽出腰間的配劍,将劍迅速塞入他手中,反過身背對燕初雪,并拉着他着手将劍格在自己脖子上。

「二、二哥!?」燕初雪大驚,手卻讓燕仲霜握得死緊,拿着劍的手掌也無法松開,燕仲霜低聲說:「別說話,挾持我。」

就在此時,燕伯淩正好遠遠地從房中走來。

燕初雪剎那之間明白了燕仲霜的意思。

燕初雪對着看見眼前這一幕而露出驚訝表情飛奔而來的燕伯淩喝道:「別過來!」

這一出聲,驚動了附近剛起來活動的家丁,大家紛紛跑到走廊,發現是三少爺挾持了二少爺,一時之間都驚異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燕伯淩站在兩人對面,冷靜地問:「初雪,這是怎麽回事?」

「大哥二哥,初雪有個無論如何都必須達成的不情之請……為了換得您們答應,我只好出此下策,還望大哥二哥見諒。」

「初雪,有話好好說,你先把劍放下來,別傷了你二哥……」

此時,燕仲霜不冷不熱開口:「大哥,初雪向您要兩份契約,還有百兩銀子。」

燕伯淩聽了微微訝異:「百兩銀子?」

就算是財大勢大如燕家,百兩也非小數目,這個金額是尋常百姓十來年的薪俸,足夠一家子吃上好些年了。

燕仲霜又說:「二弟性命值不值得大哥百兩銀子來換?大哥若覺不值也罷,我生在燕家已是氣短,不如給我個機會咽下最後一口氣重新投胎,也好過繼續當你弟弟。」

燕伯淩與燕初雪聞言皆是一愣,反倒是一旁的下人們早知二少爺與大少爺不合,對燕仲霜這番發言是見怪不怪,只是仍然心急架在他頸間那柄利刃。

燕伯淩此刻倒是冷靜了下來,他對燕初雪道:「初雪你要百兩銀子,大哥給你便是,你帶着仲霜跟我過來。其他人散開,沒我允許不準跟着來。」

三人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了走廊,衆人因為大少爺的命令而沒敢跟上,很快有人回過神來後便分頭去通報燕當家和主母。

而另一頭,進入賬房帶上門阻隔了外界眼光的三兄弟,卻沒有外頭想象的劍拔弩張。

燕伯淩從懷中取出鎖匙,推開賬房後面的暗櫃,利落地打開了燕府的金庫,點了百兩銀票交給燕初雪,同時換得了他手中原本持着的長劍。

燕初雪看着大哥什麽也沒問的溫和容顏,不禁紅了眼眶,雙膝一跪,顫聲道:「大哥,對不起,初雪不孝,辜負你一片心意……」

「傻孩子。」燕伯淩嘆了口氣。雖然他什麽都沒說過,但燕府上下衆人一舉一動他向來是看在眼裏的,一早起床就看到這出雖然懵了一下,但轉念間一細想他就大致了解了來龍去脈。

燕伯淩道:「你這麽做是為了少陽吧?他爹媽的契約我等等就去處理掉,趁着官兵來前,你快帶兩位老人家離開吧。」

燕初雪點點頭,轉身要走,卻又被燕伯淩攔了下來:「初雪,這個你帶着。」

燕初雪望着被燕伯淩塞入的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塊玉符,燕初雪不陌生,他聽燕伯淩說過,那是燕家祖傳長子的傳世寶物。

燕初雪大驚:「大哥?這是什麽意思?」

一旁的燕仲霜也露出驚訝的神情。

「別問那麽多了。」燕伯淩推了燕初雪一把:「不這麽做你怎麽會回來。」

「大哥……!」

「快走吧,官兵不會花太多時間找到這的。」

燕初雪握着銀票,帶着感激的眼神,在燕伯淩一句「快去快回」的催促下,找到了燕少陽的雙親,并将他們帶離了燕府。

而賬房內,燕仲霜與燕伯淩相對無語。

半晌後,燕仲霜才沉聲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不是你逼我的嗎?」燕伯淩手握着長劍,不用多看就知道那是燕仲霜經常配戴在身上那把……是很多年前,他親手送給燕仲霜的。

輕輕撫摸保養得宜而閃着光澤的劍身,燕伯淩嘆息:「你以死相逼,連不想當我弟弟的話都說出口了,我還能不做出抉擇嗎?」

燕仲霜冷哼:「我不是第一次說不想當你弟弟。」

「初雪不會武。」燕伯淩将長劍遞還給燕仲霜,淡淡一笑:「若非你肯,沒有人能拿你的劍架在你脖子上,遑論威脅你。而能威脅我的,從來也就只有一件事。」

「想必不是我燕仲霜,大哥您在乎的從來只有整個燕家,而不是特定燕家中的誰。」

燕伯淩也不反駁:「或許吧。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那也是因為,燕家裏面有我在乎的人,我只要保全了燕家,就可以保全他。」

燕仲霜并未因燕伯淩的話動搖,薄唇掀起了好看的弧度,桃花眼冷冷笑着:「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在乎的始終只有一個人。」

看着燕仲霜轉身就要走的背影,燕伯淩很輕很輕地嘆息道:「仲霜,你究竟想我怎麽做呢?我已經做出了抉擇,你卻不因此快樂……我以為這些年來,你盼的就是這天。」

燕仲霜聽到燕伯淩的話,楞了楞之後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我栽培初雪熟悉燕家,除了還謝早年婉姨的恩情,并非全然無私。」

燕伯淩經過燕仲霜身邊時,淡淡留下一句:「仲霜,并非只有你不想當燕家人,我也從不希望你是我弟弟。」

燕仲霜看着燕伯淩離去的背影,良久後,那雙長年慵懶而冰冷的桃花眼裏,終于首次露出如春風撫般和煦雀躍的笑意。

半年後,燕初雪帶着接受家規處置的忐忑的心情回到燕府。

一踏入燕府,卻發現燕府上下不若從前井然有序,一問之下才知道,燕伯淩與燕仲霜雙雙失蹤了。

據說大少爺留書表明心力交瘁,無法繼續勝任燕家少當家,因而把繼承權讓給燕初雪,獨自雲游物外去了。

而平素和大少爺感情不好的二少爺,在看了大少爺的留書後,二話不說當晚包袱款款一聲不吭追了出去。

至此,兩人消息全無。

燕主母氣得大病了一場,而燕當家本就不管事,在燕初雪回來後也只是嘆了兩聲,把事務都交給燕初雪打理後便不再過問了。燕府僅剩唯一的男丁燕初雪,所有家業便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肩上。

一開始很辛苦,可是燕初雪為了自己一點小小的私心,還是咬牙努力地将一切接了下來。

燕少陽曾說過,這裏才是他的故鄉。

雖然不知未來的路有多長,可是他會盡一己之所能,守護燕少陽視為故鄉的這個地方、守護他們曾一起共度年少歲月的燕府。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的流過。

燕初雪的生活忙碌很多,但他仍不忘暗中打探月餘前震動朝野那樁南宮家謀反案的後續。

斷斷續續的片段消息傳來,聽說,南宮珞雁後來和一個道上沒聽過的年輕小夥子在一起;聽說,兩人後來成親,逃亡的途中生了一個孩子;聽說,南宮珞雁後來終究是讓追兵所殺。

關于南宮珞雁的死法衆說紛纭,但都不脫她确實已香消玉殒的事實。

燕初雪在城裏靜靜聽着每一次的消息回報,偶爾到茗琴閣坐坐,只感覺到一切真的回不去了。

「三少,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一日,在燕家待了三十年的總管對燕初雪這麽說道。

自從燕初雪接管燕家後已過三年,燕當家在兩年前過世後,燕初雪俨然成了燕家唯一的主人,但他從不讓人喊他當家的,只讓人叫聲三少。

自從燕伯淩離開後,老總管盡心盡力地在燕初雪身邊輔佐他,燕初雪敬他如父,如今老總管一句話倒是提醒了他,他也已經二十三了。

「普通男子在您這個年紀早已娶妻納妾,前幾年老朽知道您致力于燕家家業,如今家業已穩,三少也該考慮自己的終生大事了。」老總管一邊替燕初雪倒茶,一面說道。

「……我知道。」燕初雪呷了口熱茶,頓了頓後說:「福伯您心裏有什麽人選嗎?」

老總管一聽,訝異反問道:「三少的意思是您願意成親?」

燕初雪苦笑:「不是福伯說我該成親了嗎,怎麽我答應反而讓您如此驚訝?」

「因為您從未提過成親之事,老朽也不曾見您提起哪家姑娘,以為您還并不想成親,所以才沒想到老朽一提您就應允了……」

「時間到了就該做的事情,本也沒什麽好推辭……」燕初雪放下熱茶,對老總管微微一笑:「人選的事情,就麻煩福伯了,我沒意見。我去外頭走走,別讓人跟來了。」

老總管看着燕初雪俊秀溫和的面容,看着他獨自朝外頭走去的背影,在吹着微風的冬日午後中漸漸遠走,竟顯得有些寂寥。

燕初雪走上街,緩步來到茗琴閣。

這些年來,沒有燕少陽的陪伴之後,他獨自度過許多時光,不變的習慣是有空時仍會到茗琴閣,雖然落雁不在了,但至少還有閣主紫鈴這個故人。

紫鈴明白這些年來燕初雪的改變,他已經從當年一個腼腆溫和的少年,成長成了沉穩俊秀的青年……雖然眸子中那份清澈,自始自終未曾改變。

「紫鈴姊,我要成親了。」席間,燕初雪對紫鈴這麽說道。

紫鈴微微一笑,笑中似有惆悵:「你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呢。」

「沒有辦法,誰不是被時間推動着呢。」燕初雪要了一壺溫酒,小杯小杯慢慢飲着。

「成親也許沒有你想象中的糟。」

「嗯,是啊……」

那晚,紫鈴的話很少,燕初雪的話也很少,直到入夜,燕初雪才告別了茗琴閣。

獨自走在返家的路上,盞盞從家家戶戶窗縫中透出的昏黃燈火,讓燕初雪想起多年前,也是像這樣的一個夜,同是往燕府的歸途,燕少陽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

忽然間,一陣寒意襲來,燕初雪打了個噴嚏,擡頭一望,才發現天空降下了鵝毛般的細雪。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其實是十年前的舊文了,是當年聽周傑倫的《發如雪》一歌而生的靈感。當時就是覺得「啊,想寫寫個淡淡的不激烈的、但是綿延了一輩子的情感」,于是有了這篇。

那時是一直重複聽着《發如雪》打完這整個故事的,如果有人有興趣感受下,也可以試試聽歌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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