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同歸
頤都,翊王府內。
南宮若塵從未想過,再見蒼翊時他竟已是到了性命垂危的境地……
屋內的燭火燃的通明,偌大的院裏卻空無一人。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到了這裏,自接到消息出了偏院,回神時他便已經站在了竹意閣外,在這王府數年,他踏入此處的次數屈指可數,如今他匆匆而來,在這門外卻怯了腳步。
沉靜的屋內血氣彌漫,紫檀木制成的拔步床上一具修長的身體閉目而卧,衣襟敞口的胸膛上一道穿胸的箭傷猙獰可怖,一團烏黑自傷口處漫開,周圍紮滿了細密的銀針,一根根沒入身體只餘一毫針尾......
床邊一位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老者松開正在把脈的手走到爐鼎旁點燃爐內的沉香,幽香一縷縷散出緩解了這滿室的壓抑。
老者走到床邊,将患者身上的銀針盡數拔出,随後整理着藥箱,面無表情地出了房門。
床側一襲明黃色的身影随着老者站起的身體緩緩擡目,一雙深邃的眼睛裏滿是心疼失落,看着老者背起藥箱朝着門口走去他并沒有挽留,轉而将視線落在床上。
一雙鳳眸緩緩睜開,好看的丹鳳眼內沒有了昔日的冷酷與張揚,唇角微微勾起顯得頗為無奈:“皇兄,回吧,臣弟的後事還需你來操心了。”
輕輕扶起他,拿了靠墊讓他依靠在床側,繼而站起,緊緊盯着床榻上的人不發一語,長久的沉默終被打破:“為他傾其所有,落得如此下場,你可悔?”
“悔......怎能不悔……”
蒼翊垂首,一抹苦笑在嘴邊蔓延開來。
那年初遇,他在巷道裏将人救回,後來讓人打探其身份,才知自己救下的,竟是月華國的四皇子南宮若塵。
慶元十六年秋,月華國君遣五公主南宮沐琳和親離洛,和親的隊伍卻在途中遭遇山匪,和親使四皇子因此喪命,所有人都道是一場意外,卻無人知曉,這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奪位而設計的一場陰謀罷了。
未能親手替他報仇,又如何能不悔?
“你......”他似自言自語一般呢喃,蒼蘭只靜靜聽着,若說不怒卻是假的,又不知如何發洩,沉吟了半響,看着他平靜無波的臉無奈嘆氣:“他本是無心之人,你卻執意求他真心,注定失敗的結局,你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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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無心,他只是……算了,不說也罷。”蒼翊輕笑着搖了搖頭。
“我想着替他報仇,想要換他真心一笑,只是如今永遠不可能了......皇兄,我知你身為一國之君有太多無奈,若是重來我仍會選擇與你為敵,刃你親子,因為,他該死......”
慶元帝靜靜地凝視他,沒有咬牙切齒,沒有悔恨不堪,仿佛說着別人的故事與他無絲毫聯系。
蒼翊是先皇的老來子,蒼蘭登基時他還尚在襁褓之中,對于這個同父同母的胞弟,他待他如兄如父,如今看他為一男子将自己折騰至此,何其不忍,又如何能不心疼......
但他身在高位,當重于社稷,如何能因為一個外人而毀了整個朝堂,他阻止他追查當年之事,百般籌謀千般算計卻仍舊徒勞無功,他甚至不惜帝王尊嚴派出刺客追殺南宮若塵,只為讓他歇了報仇的心思......
若是知道是今日這般結局,他無法斷定當初自己是否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罷了,事已至此,說得再多已是無用,我便應你,你走後,我定然護他無恙。”
“臣弟多謝皇兄。”
蒼翊本想起身謝恩,被輕輕按下肩膀:“如此模樣還講究這些虛禮作甚。我不知道你調查到了什麽能讓你不惜性命也要殺了太子,你不說我便不問,你瞞我我便不查,此時不論你生前死後,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好好歇着吧,你若能挨到我處理完此事我再來看你,若是挨不過,我便不再踏足你這王府。”
“皇兄慢走,臣弟無礙。”
命都快沒了還叫無礙?
慶元帝氣結,卻也沒再說什麽,起身離去,踏過房門,發現門框旁站着一人,面具遮顏看不清神情,微微愣了一下,冷哼一聲便甩袖離開了。
南宮若塵躬身行了一禮,待帝王身影消失便起身邁步朝房內走去,輕輕踏步來到床邊,取下面具放在床頭,慢慢屈膝伏在床側,拉過蒼翊的手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
蒼翊也不說話,就這樣默默地看着他從房外走來,看着他取下面具,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為自己號脈,一雙美麗的桃花眼內平靜無波,若是一個女人有着這樣的一雙眼睛定然盡顯楚楚可憐之态,可這偏偏是一個男子,無端添了幾分魅惑,微薄的雙唇輕抿,透露着薄情的味道,肌膚白皙,而這樣精致的一張臉卻布滿了一條條微微凸起的紅痕,縱橫交錯,雖然随着時間流逝已經淡了很多,依然能看出當時傷的有多麽令人心驚……
“箭頭穿心而過,縱是醫聖也無力回天,只能止住毒素蔓延替你多續一時性命,走的時候少些疼痛。”南宮若塵收回手,緩緩站起坐在床沿靜靜地看着他。
這些話方才施針時醫聖已告知過他,說是續命,卻也熬不過今晚了,怕嗎?那是肯定的,世間誰能不懼死亡?他不怨任何人,只是……
“瑾竹,你可真心信過我一回?”
正為他掖着被角的手突然停住,緩緩擡頭,與蒼翊的雙眼對上,他看得清他眼裏無比複雜的情緒,對視半晌,終是撇過了眼,薄唇輕啓:“未曾。”
“哈哈哈哈……咳咳……”
他想肆意瘋笑,卻又止不住咳嗽起來,雖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仍是不能止住鑽心地疼。
南宮若塵,你果真是無心之人嗎?
你當真就如此無情?
他垂首想了想,自嘲一笑,是了,曾經那樣對他,囚他在府,強取豪奪,又如何去奢望他的信任?
“不怪你……不怪你……今晚過後你便真正的自由了,我放你走,不會有任何人再為難于你……便好好活着罷……”
看着他因情緒激動有些泛紅的俊顏,南宮若塵不答,擱置在身前的手卻止不住緊緊地攥起……
似乎自他記事以來,便不停地在失去。
他師承醫聖,習得一身醫術卻一次也不曾救下自己想救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在乎的人在自己面前氣絕,他卻無能無力。
若是注定了要失去,又何必曾經擁有?
任由蒼翊拉過他的手,緊緊的握住,力道有些大,指骨間疼痛泛起,他不曾掙紮,就這樣任他牽着直到他緩緩睡去……
蒼翊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他不想睡,他還想再看看他,最終抵不過身體的沉重瞌上了眼簾……
意識突然轉醒,蒼翊看着南宮若塵将手從自己手心抽出,他想握住,卻無法動彈,明明是閉着眼睛他卻能清晰看見南宮若塵的一舉一動,看着他走到鼎爐前熄了爐內的沉香,看着他走回床前,看着他俯身在自己唇角落下一吻,薄唇一開一合,似是說了什麽,可他聽不見。他努力地想要去分辨,卻又無能為力。未待他反應過來,那人便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毫不猶豫的送進了自己的心髒……
不要……
蒼翊試着張嘴,卻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在南宮若塵輕吻他的時候他早已心亂如麻,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他深愛的人緩緩倒在自己胸前,鮮紅的血液在兩人的衣襟上彌漫開來,那麽的刺眼……
蒼翊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又好像愈加迷茫……
你若當真無心,此番卻是為何?
那張平靜的臉就在眼前,明明伸手就能觸碰……
他從未如此沮喪,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如墨般的黑暗洶湧而來,瞬間吞沒了他僅存的意識……
“啓禀皇上,翊王爺去了了,瑾公子于王爺房內……自盡了。”
從王府出來還未踏進宮門的慶元帝聽着暗衛帶來的消息沉默不語,望向王府的視線久久不曾移開。
他是帝王,是兄,亦是父,手心手背,都難以取舍,他只是想保全自己本就為數不多的血脈,卻被奪去了自己自幼疼愛的親弟弟,這樣的結果,值得嗎……
酸澀的雙眼閉合,半晌後又緩緩睜開餘下一片清明,他淡淡開口: “罷了……命人将二人合葬,便一道入了皇陵吧。”
“是。”
馬車的車簾遮去了慶元帝略顯寂寥的身影。寒風襲來,吹滅了王府大門前燃着的燈火,風聲嗚咽,似也在為府中人的離去而哭訴……
慶元二十一年秋,當今聖上唯一的胞弟翊王爺外出時遇刺,一箭穿心,不治身亡,當晚翊王府客卿蘇瑾竹在翊王床邊自盡,雙雙絕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