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醉酒
時辰漸晚,各處民房裏的燭光都已滅了,黑燈瞎火的街道上,有人提着油燈,手中握着銅鑼,“咚咚”的打更聲伴随着打更人的高喊傳遍皇城的大街小巷。
三更敲罷,空中灑下了細小的雪花,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逐漸化為虛無,屋內若燃了碳火,本是最适合入眠的時候,偏偏有人睡意全無,要與這雪雨作伴。
翊王府外靠近街道的高大院牆之上,兩道身影一坐一立,望着敲更路過的人漸行漸遠,直到連那一點火光也消失在視線之內。
“你跟着我做什麽?”
少年側身仰頭,看着恭敬站在自己身旁的某人,面露不滿。
淩雲道:“王爺讓屬下跟着。”
“他是擔心我尋仇還是擔心我自盡啊?”少年在暗夜中撇了撇嘴。
他不過是想一個人靜一靜罷了。
“有酒嗎?”
呆坐了半晌,少年突發奇想,本以為會被推拒,卻見淩雲只是怔了片刻,低頭應了聲“是”。
淩雲離開此處去取酒,留少年一人坐在原地,繼續望着黑夜發呆。
他自小在山野長大,記憶中的爹娘只有那山間小茅屋裏的獵戶夫婦,他二人歸土這麽多年,如今連記憶都很模糊,但兒時所感受到的那些溫暖,卻至今猶存,他一直以為他就是山林裏的野小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別的身份。
年少遇上左彥,他想他是幸運的,父母雙亡之際,孤苦無依之時,恰逢這樣一個人帶自己脫離困境,卻未曾料到,林間巧遇,根本就是早已注定好的。
雪下得愈發大了,落在身上的雪花越來越多,一點一滴将體表的溫度帶走,撐在身側的雙手變得冰涼,少年不由得将手縮回袖中,改放到身前。
淩雲很快取了酒回來,還用滾水溫過,左麒接過酒壺,暖暖地握在手裏,竟一時不舍得入口,肩頭多出了一件狐裘,是這人方才一道拿來的,厚重的披在身上,被寒夜剝奪的溫暖漸漸回籠。
少年道了一聲:“多謝。”
“……”
身旁的人沒有回應,左麒垂首,将壺蓋打開,一陣濃烈的酒香撲鼻,他抱起來嘗了一口,頓時皺眉。
他很少喝酒,因為讨厭這種味道,明明聞起來香甜又甘醇,入口卻只剩下苦澀與辛辣,就如那事情的表像那般美好,真相卻令人痛苦不堪。
怨是肯定有的,可他卻不知道該怨誰。
是那個不顧後果生下自己的母親,還是将自己撫養長大的師父,又或是那個與自己素未謀面的親生父親!
似乎誰都有着不得不為的理由,又同樣做出了讓人無法原諒的事。
苦酒入喉,對不擅飲酒的人來說滋味并不好受,卻又從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似是不想遭罪,少年抱着酒壺開始牛飲,不消片刻,壺中的酒液便已折了大半,淩雲低頭看着,并不阻攔,待他身形開始不穩,才蹲下身去,讓少年欲墜不墜的身體穩穩地靠在自己身上。
少年迷迷糊糊,已然是喝醉了,因喝的太急,此時喉間如火燒一般,心底也是陣陣發燙,頭腦暈眩,十分不适,察覺到身旁有人撐着,他便徑直倒入了那人懷裏,卻還不忘了将剩餘的酒灌往嘴裏。
“莫要再喝了。”
淩雲欲從他手裏搶過酒壺,卻被他瞬間避了開去。
左麒仰頭将酒盡數飲下,像是很有成就感一般,對着身邊的人咧嘴一笑,手下微松,空了的酒壺便直直地朝下墜去,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少年微驚,下意識便要跳下院牆去拾撿,剛要垂下的身子又被某人給撈了回去。
淩雲嘆息一聲:“回去吧。”
左麒微微擡首,面露幾分迷茫,“回去……回哪兒啊?”
“……”
兩人四目相對,眼前熟悉的沉靜眼眸,少年愣愣地眨眼,看着看着忽然嘴角一癟,一把摟住那人脖頸便嚎啕大哭起來。
淩雲:“……”
左麒緊摟着他的脖子不放,抽噎着哭泣,如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一般。
淩雲無奈,又不知用何言語,只能用手輕拍着他的背,細心撫慰。
過了良久,少年似乎哭的累了,趴在某人身上,攥着他胸前的衣物,說話的聲音不大,卻吐字清晰。
他說:“我不想死,所以不能怪他……”
“……”
“我很怕死的……”
左彥殺了人,卻是為了救他性命,他心中歉疚,飽受煎熬,滿心的罪惡感,可若要他此刻拿自己的命去償了那二人的債,他自認……是不願的。
他畏懼死亡,所以沒有資格去怪罪別人。
淩雲靜靜聽着,無法勸慰,便只能更緊地将人擁着,許是多了幾分安心,少年靠在他懷裏,沒多久便睡過去了。
将人送回房中,替他褪了衣物,掖好了被角,淩雲轉身忽覺異樣,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衣角還被人攥在手裏,不由得苦笑。
他蹲下身去,輕輕掰開少年的手,又聽他似乎在嘟囔着什麽,因聽不太清,他便湊近了些。
“我沒有家了……哪兒都不是我的家……”
帶着哭腔的低語,淩雲定睛一看,才驚覺少年不知何時已再次濕了眼角……
……
翌日晨起,蒼翊難得比某人醒的早了些,看着身旁溫和平靜的睡顏,昨夜心中的點滴郁結瞬間煙消雲散。
他惱怒,惱的是南宮若塵,怒的卻是自己。
他惱這人每次出事全靠自己強撐,那日蠱蟲被人催動,之前服用的解藥根本無效,卻無一人告知自己,而他怒的,是身邊之人痛苦不堪,他卻沒有絲毫察覺。
他無奈一笑,湊過去在那人額頭印下一吻,又不舍地看了半晌,才起身穿戴。
房門被人拉開,露出一人雄姿英發的身形,他身着厚重的紫色朝服,頭戴一頂鎏金扣冠,臉上淡淡的淺笑越發襯的他俊美無雙。
門口有人侯着,見他出來,将手中的一封書信遞上。
“啓禀王爺,這是武安侯府的信。”
蒼翊拆開信封,看清信上的內容不禁挑眉一笑。
那人果然按捺不住動手了。
他擡頭環顧整個院落,昨夜火燒過後的地面被層層白雪覆蓋,偶有幾處露出黑色的殘垣,昭示着雪層之下的狼藉。
“這院子,該修修了。”
低聲冒出這樣一句話,蒼翊走出院門,留這送信的侍衛望着空空的院落一臉茫然。
今日的朝堂之上,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安靜,氣氛卻也比任何時候都要壓抑。
慶元帝坐在龍椅之上,雙手握着一份奏折,看着奏折上的內容,臉色愈發陰沉。
這是早朝之前由大理寺卿呈上來的奏疏,言明昨夜子時,大理寺當值的守衛照例巡防,卻意外發現與他一同當值的另一守衛,竟用迷煙迷倒了安國公府在牢中的三人,意欲圖謀不軌,幸得發現及時,安國公等人才幸免于難。
“仲卿是嫌這朝綱還不夠亂嗎?”
輕描淡寫的話,無端讓人不寒而栗。
殿中站出一人,下跪道:“是微臣失察,請皇上降罪。”
這人便是上呈奏折的大理寺卿仲連常,回想起昨夜的千鈞一發他仍不由得直冒冷汗,若非有人送來消息讓他注意安國公府中人,受他交待的守衛要是晚去一步,只怕現在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慶元帝垂眸看着,長久不言。
他并非是要怪罪于大理寺,昨夜翊王府遇刺,那行蠱之人也已現身,近日裏發生的這些事情便足以證明安國公府無罪,昨日翊王府風波平息之後,他便打算今日将安國公等人無罪釋放,卻不想有人會如此心急。
沉吟半晌,慶元帝問:“安國公現下如何?”
“已請了太醫前往查看,現下已經蘇醒,并無大礙。”
“那便好。”慶元帝道:“安國公府刺殺皇親一案朕已派人查明,與安國公府并無幹系,即日起,安國公府衆人解除禁足,安國公及安國公世子無罪釋放,至于其庶長子霍琅軒,無端造謠生事,擾亂朝綱,累及全族受累,不忠不孝,着令将其交由刑部審理,他若識趣,念在安國公勞苦功高,朕倒可饒他一命,不然,便依法論處!”
頓了片刻,他想了想又道:“此番被冤入獄,安國公年事已高,派人安然送回府中,待身體将養好之後,再入朝就職,另外賜安國公世子平級承爵,再加奉一年,以示撫慰。”
莊重的朝堂之上,慶元帝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話音剛落,群臣有了片刻的愣怔,忙低頭高呼:“皇上聖明。”
大殿之中,蒼翊與另一邊武官之列的武安侯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這一幕落在身後的蒼離眼中,心中憤恨,卻只能暗自咬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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