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公歷1941。民國三十年。隆冬。

一場新雪蓋住了肮髒的污泥舊雪,天澈的如兌水藍墨潑過般的淨,無風的晴陽頭,倒是個好天氣。

難得戰事不再吃緊,張啓山靠在太師椅上,欠身伸手從桌上拿起幾瓶西藥,出神的拿捏着,像是這藥比那戰況更加棘手。眉峰愈鎖愈重,本就凝重的面龐越發帶了戾氣。

窗外桃樹的枝子被凍得硬邦邦,脆生生,無家可歸的鳥雀兒胡亂唧啾憤懑一嗓子,忽地用力蹬開樹枝飛走,幹淨松軟的的雪簌簌的落下,露出如深褐色同古稀老人手臂般的一截樹枯瘦枝。終是丢了藥瓶,捏緊拳頭,手心的溫度從拳縫溜了去,在玻璃板上留了拳頭吻合的一團熱氣。

預感很強烈,就像大戰來臨之際收到前線戰報那般惶惶不安,血液不複溫熱,融進了凜冬的溫度,劇烈的向心髒方向沖擊。心髒跳的兇狠,沖的眼角發紅。張啓山的手掌撫上前額,冰涼的手心和滾燙的前額對比太過明顯。張開五指扼住自己的脖頸,喉結在粗糙的手心上不住滑動,幹澀冰涼的難過。狠咽下一口滿帶煙味的唾液,睜了眼,盯着玻璃板下所壓的二月紅西洋留影片,太陽穴突突直跳。

張啓山一生面臨過許多緊要關頭,也作過無數大膽的決定。早些年每每冒險時,都當作為自己了斷。做對了便算是撿回一條性命,錯了也大不了匆匆結了一生。

張啓山逐漸開始發覺活着甚是重要,其緣由是遇到了二月紅。不再橫沖直撞的打仗。雖然一直到最後他的冒進仍是不曾少有,只是再不孤注一擲,将那身家性命盡數投了進去。

位子爬的越來越高,待到終有了一天打仗再不必擔心自身難保時,張啓山卻發覺,自己再也拿不出來當年激進賭命的樣子。

潛移默化?張啓山摸出煙盒,點支煙,煙霧在肺裏打了個滾,再吐出來,灰塵似的融進陽光裏。

權當是罷。張啓山信佛,俗谛之桎梏,無竟之欲念。情愛,貪戀,責任。得了二月紅,窮極索命也好,延壽享樂也罷,到了終是不枉白走一遭人世。只可憐了那些個年輕的生命,還未曾在着淤泥裏打個滿是塵世味道的滾,便因鐵命軍令早早喪了命,惜痛死耳,嗟。

何時有了這般婦人仁心腸?

走罷走罷,張啓山,再不走怕是要來不及了。

慈悲自古茍活,不博不成佛。

二月紅慢慢從床上坐起身。垂下頭,長發形成兩道屏障隔絕自己于外世。

很幹淨。透過栅欄窗看外頭,白茫茫一片,新雪還不曾化開,太陽照上仍顯得一片清冷。攤開蒼白的手掌,圓圓粉粉的傷疤看起來也幹淨的緊。突然精神起來,暗淡的眼珠變得墨黑,幾乎看不出眼仁,眼白倒是分明。呼出一口白氣,兩番嘆念:“甚是晴好。”

穿好素白單衣坐在床沿上,手指尖呈現充血的粉紅,面頰生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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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不曾有吃湯咽飯的念頭,拿來木梳子将長頭發梳了個通通順順,站在冰涼的地上,涼意從石磚裏滲透出來浸染腳底。仰起頭,不知為何極想要發笑。可想笑出來還真是困難極,他知道自己要什麽,便終是要來了。

念想至此,二月紅心中滿是自己第一次登臺時情景:出場未開人未至,自己就赤着腳站在臺中間,擡起頭盯着龍紋大梁看,緊張到身體痙攣,不自覺就想咧嘴笑,喉結緊繃苦澀的難過。

眼淚砸在石磚上勻染開。擡起手撫住眼睛,捂着半張臉,手心一片濡濕。仍強硬的勾着嘴角,二月紅半哭半笑着,不知此時到底該露出個什麽表情出來。

都什麽時候了。張啓山,為何還不來看看我?怕是有朝一日我腐朽爛透了在牢裏,你也不會多看這骸骨一眼罷?扼住脖頸,喉結尖尖軟骨頂在粉紅傷疤上,生生難受。

佥已何等日頭,不死不罷休。

張啓山推門進來,兩只酒壺碰撞在一起叮叮作響,二月紅擡起頭,對上那雙涼薄的眼睛。白手套,黑大氅,墨色軍裝,一如初見的模樣。

拂去面頰上的潮潤,一股勁兒頂上來。二月紅屏息,怔怔地看着他。

張啓山将酒放在高窗下的木桌上,從水壺裏取出熱水,溫上一壺酒。僵硬的坐上圓凳,張啓山伸手推過一盞空杯,兩盞空盅擺在各自面前,相對無言。

待酒燙好,二月紅雙手指尖端起酒盅,張啓山将濕淋淋的粗陶酒壺擦拭幹淨,握着燙手的壺柄将熱酒倒進面前的酒盅裏。冒着熱氣的綿酒将醇厚的酒氣融進快要凝固了的冷空氣中,一時滿屋綿香。

“屋外可冷?”

張啓山從學不會微笑,勉強勾起嘴角,像是說念一場陰謀似的,說道:

“心寒,自當抵得了。”

自顧自的吃下一盅溫酒。二月紅也伸出微顫的右手,修長五指捏起酒盅,左手擋着,仰頭慢慢的喝了個幹淨。

心平氣和,幹幹淨淨,瓷膚墨發。張啓山默默将這畫兒印在心裏,想着有朝一日自己閉眼辭世時,也好拿來作個告別的念想。

他多久不曾走出過這監牢了?張啓山回想,為兩人重新斟點了一盞酒,吃咬着粘稠醇香的酒,慢慢回憶。倒也不是非得想起來……張啓山卻一定要逼着自己轉移注意,免得心頭那陰冷念頭,盤踞而後瘋狂滋生長大。

大致是……自上次戒毒成功以後,他便再未踏出牢門半步。

“喝酒暖暖身子,陪我出去走走罷。”張啓山說道。

還真是……孤獨。

若有來世,定還你個太平清淨的塵世。

二月紅赤着腳站起身,接過遞來的紅大氅抖開披上。

跟在他身後,很久沒有走過這般遠的路了,雙腿變得陌生,視線一晃一晃。擡起頭來想看看這通道何時是個頭,張啓山卻擋在他前面,遮住全部光明。他每一步都沉重結實,軍靴厚重的鞋底将石磚踩出“咚咚”悶聲。相比下……二月紅低頭看看自己早已麻木失去知覺的雙腳,袒露在凜冬中,無聲無息的觸撫着不能再寒冷的石磚。裹緊大氅抱起雙臂,将凍得通紅的鼻尖埋進黑色細軟的絨毛中。長頭發擋住全部的視線,二月紅索性閉了眼,聽着咚咚的腳步節奏,一步步跟着他走。

不知為何,甚是安心。

邁過沉重的鐵門,走過陰暗冗長的通道,寬而結實的肩膀擋在二月紅面前,一堵牆,皈依,解脫。

在接觸到了冬日新鮮的冷風時狠狠咳嗽了一把,二月紅睜開眼,落眼一片刺痛,緊接着落入一陣陰影中。邊咳邊笑,二月紅不知是什麽惹得自己發笑,只是覺得再不笑,便再無機會。

眼睛努力适應陽光,眼淚不自覺流下來,邊流淚邊揉眼,睜不開。只知張啓山就在自己面前,擋着光,面對着自己。

赤着的腳帶着獄中能給他僅有的的溫度,融化着腳下的雪地。體溫漸漸散失,踩實了一片新雪。

伸手推開擋在面前的張啓山,二月紅向前小走兩步,凜冽的冷氣滾過他受過傷的肺葉,又惹來一陣咳嗽,喉頭甜腥。

二月紅彎下腰,仍舊閉着眼。比手指更顯接觸到雪地的是兩側的長發。一身的營養怕是全長上了頭發,柔軟幹淨的長發垂散在雪地上,黑白相稱,醒目美極的狠。

掬起一捧新雪,略帶水分,幹淨純淨的刺眼,二月紅兩掌合并,把那雪擠壓進手心,雙手合十,放在唇邊輕輕呵一口白氣。不一會兒便有融化出的水順着手腕流下,浸濕了單衣袖口。

察覺被人被從後擁住,二月紅側過臉。單衣和大氅被鎖骨撐開,左肩的紅蓮露出來,火紅的直刺人眼。

結實有力的小臂橫過他的前胸,捂住他的肩膀,緊緊箍住。沾滿半融新雪的雙手垂下,指尖滴落雪水。張啓山修長有力的右手擋在他眼前,替他遮住一片光,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道:

“睜眼。”

二月紅頓時看到了整個血紅的世界。滿園紅雪,腦中嗡嗡作響,了然已是一片空白。也不知何時開始暈眩,站不住腳,呼吸愈見急促,甚是張開嘴迫切的喘息。心髒的跳動,帶着綿醇的酒香,頂動喉結上下滑動。

眼看是一副要暈厥的模樣,張啓山上前一步,黑色軍靴狠碾上他蒼白無血色的腳背,不消半刻便讓他恢複了神智,再看腳背,卻只是微微紅了一片。二月紅擡起頭,苦笑一聲,了了。

“難得……晴天。”他說。

“嗯。”他答。

張啓山擡起頭,呵出一團沉悶的白氣,摸出煙盒,天藍如水洗。

二月紅用骨頭都冰凍住的手捂住自己半邊臉,眼球滾燙。

哈哈……二月紅笑着。

對,二月紅,心硬一點。什麽都別講出來,将死之身,何必再讓人家看得低賤了去。深切至丢卻了尊嚴,怕也難再稱情了罷。

擦亮火柴,點了煙。透過煙霧看了看二月紅,吸掉半支煙,張啓山不住的再猶豫。

要不要講給他聽……自己一冬天囚他虐待他,并非情仇,而是自己原本就是個變态;而這将死之人,該不該知道自己到底……為何,想何。

這究竟是怎樣一種變态啊。張啓山想到。

參天大樹,盤根錯節。卻不知土壤下的根結從一開始就是扭曲歪斜的,如何屹立不倒?

陰暗從來都需要有所寄托。溫暖,幹淨,平平淡淡,二月紅。

施虐,愛戀,全都是矯正扭曲的方式。這個不正常的,變态的生活本就辛苦的,張啓山年輕時靠驚險刺激的盜墓度過,壯年時靠戰争殺戮,毫不知情的二月紅不過是不拒絕,給了份同情,就要拿今生所有的正常生活來換。

用張夫人的死牽制他,張啓山自己想來都覺卑鄙。

能有什麽辦法,貪戀呗。

壓在心底最陰暗的東西拿出來,第一次得到同情,分享,共擔,張啓山甘願稱之為溫水一捧,是任何兇鬥,征伐都不能比拟的。

參天大樹,從根壞起,壞死,腐爛。

甚至不能像個男人一樣承認想做的事情。

這樣罷,二月紅,陪我走過那個圓形拱門。若是走到了,我會告訴你二月紅,親自,開口,告訴你。我張啓山,知錯,願悔改,你別死。

張啓山心裏第一次有了除卻愧疚之外新的情緒,近似渴求,或是屬于夾雜在新舊生活交替的希望。這等新鮮的情緒将張啓山團團包圍,将他的每根神經刺激到崩潰。

煙草填滿整個心口,嗆的眼睛濕潤充血,張啓山用指尖碾滅了煙頭。血液像是到不了十指指尖一般,皮膚骨骼變得冰涼,呼吸也凝重起來,肌肉緊繃。

若是……若是陪我走過拱門。我跪下來告訴你二月紅,壓上尊嚴,賭上性命,告訴你。戰争結束,我帶你走。

……

“下輩子,可莫要再糾纏不清了。”他說。

“嗯。”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答。

張啓山閉上眼,極力尋求一種解脫。無論何種結局都好,只是這過程實在太是磨人。軍靴咯吱咯吱踩瓷實雪地的聲音,亂麻般帶着希望和糾纏,萦繞不斷。別斷,張啓山心裏只有此般一種念頭,別斷。

大腦如劫後餘生一般的空白。

活下來,我對你好,一定百般對你好。去臺北,去國外,張啓山一介粗人,不懂情意,從前我愚鈍,活下來,用後半生對你好,

情深難卻,承認。

蓋一幢房子,你想要的一池荷蓮,踏雪海棠。春風,夏雨,秋霜,冬雪。北鬥,南風,西城,東升。我陪你,愧對你的,都賠你。

沒有鐵鏈刑具,沒有整日不的陽光,沒有寒凍的牢房……這件事情上我做錯了,本不該這樣的,我只是……只是想留住你。

張啓山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長久不得發洩,精神略有崩潰。再一下,再忍一下,拱門馬上就到了。

大片厚重的聲音從腳下傳來,新雪被壓瓷實,嘎吱奸佞的響,生怕張啓山不知道,不夠崩潰。

張啓山這時才狠地向後攬一把,以往……以往會抱住什麽的,單薄,柔軟的……什麽。

終是開口道:“恨我麽?”

……

此時的張啓山,無比渴望二月紅能夠大吼大叫大鬧一番。一如當年他帶着滿面的殘妝,未褪的戲服,出現在自己大喜成婚的宴席上,當着諸多看客的面顏,殺了自己那還蒙着喜帕的,未曾娶過門的妻。

“我二月紅,算個什麽東西?”

一生沒求過什麽,果然是極惡之人,佛家禪說,不得善報,求什麽,不得什麽。

若你是女子,自當娶你回家;可你也是男兒郎,只結拜相交,可我又怎麽能僅滿足于此。

二月紅。佞幸,娈妾,戲子。被那不知內情的世人平白指責得如此不堪,我張啓山一生不曾虧欠過什麽人,唯你卻是如何對也不住。二月紅是什麽東西?養不熟,對不住,極度偏執酽念的……東西。

張啓山突然覺得空落,是從前擁有,現在不複得的……血肉,叫人生生剝離,扯斷血管,切碎經脈的難過。

拱門到了。

勤衛兵小心試探張啓山,該做何?

他揮揮手,卷塊草席,葬了罷。

突然想回頭,張啓山忽地被這個念頭折磨的渾身痙攣輕顫,握住拳忍着大腦傳達給身體的所有沖動。

想回頭看看,他倒在雪地上是何種姿勢。

想看那單衣下的天火紅蓮,血紅的顏色可曾褪下,若是下一世找尋不來可如何是好。

想知道他的表情,苦笑?平靜?還是……解脫?

回光返照那麽久,張啓山捂着半張臉,深深呼出一口濁氣。

那麽久……不就是在等一句“我愛你”麽……

還是晚了一步。張啓山站在拱門另一邊,茫茫然不知要怎麽辦。

……不能回頭!回頭看到的景象足以讓自己崩潰。壞死就壞死吧,仗還沒打完,還沒給你個太平盛世……百年大樹,還不能倒。

連年征戰,張啓山親手埋葬過太多人,一個墓坑,一具殘骸,一抔黃土,早已麻木。

我終于知道當年你喪妻時,三天三夜不吃飯,七十一天不登臺的感覺了。原來人死,是疼的。

大概早就恨死我了罷,一冬天沒少求死,這下可終于遂了心願,紅老板。

極念舊情的一個人,從第一次相識積攢下的情義,怕是就在這一冬天磨了個一幹二淨。本就是個薄情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當年我怎就把你的不拒絕,當成了兩情相悅?一心拖你上賊船,也不曾想過你作何感想。

張啓山莽夫一個,情情愛愛總覺得說着小女兒氣,這些年來從未好好對你說上一句……我愛你。總覺得不晚不晚,時辰未到,有的是時間說這些,不想就是晚了一個拱門的距離,就不在了。

很少有表态,溫潤淡漠。甚至都說恨人太累,不如擱置一邊,毫無感覺來的輕巧。連恨我都不願意了麽?紅二,你怎麽想的,為何到死都不肯與我多說一句?

勤衛兵回來後便一直站在張啓山身後,不敢打攪,也不知道那話何時當講,左右為難。猶豫了許久,還是走到了張啓山身邊,小心翼翼的說道:

“紅二爺他……剛還剩一口氣時,他說……”

“我愛你。”

下雪了。

天泛着紅色,不知在雪地了站了多久。張啓山僵硬的回過頭,空蕩蕩的園子,落滿新雪,什麽都沒了。

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現在才發覺出屋外頭的天寒地凍,似是冰錐紮進了每根血管,順着溫熱的血液流到心髒,戳他個千瘡百孔萬劫不複。

若是這般一直站下去,腦中空白,就不……難過了吧?

二月廿二的開始,張啓山艱難的舉起胳膊将額前的頭發順去。

他拉開門,橘黃色的一豆油燈,把影子清晰的拉長在雪地上,他回頭看看滿園紅雪,陰影下的臉,似是一夜年邁。

後續。

民國二十九年,農歷二月廿一,九門提督二月紅,殁。

三日後,廿四即植春分,陰陽相衡。自此而至,凜冬過,暖玉生。

次年同日,祭祖拜先,二月紅衣冠冢立于其妻之右,紅家班底衆徒前來吊唁,現其碑上,有張軍座之臺甫,以“底親人”自居之字。

民國三十一年,九門提督張啓山,12月8日(即農歷十一月十二,節氣大雪)于常德會戰鏖戰一月零七日,以中華民國上将銜陸軍中将之職,殉國。

次年三月,追授陸軍二級上将軍銜。遺體為長沙九門提督安葬,僅一灰質骨物香囊,奇沉,異香,為随葬。

番外1情不知淨穢,人不知賤貴

二月紅

真是……寂寞呢。

只剩下一只眼睛能看到了,看到半邊雪地,半邊藍天。若是仰着倒下該多好,可是再沒力氣……再翻身。

張啓山,你怎麽不回頭看看。

好累,閉眼罷,茍延殘喘還不如早些歸于清淨。

頭痛欲裂。呼吸還是溫軟的,沉重的融了雪,打濕了半邊臉。

張啓山……

欠你的都還清了,這段感情,我二月紅問心無愧。

走那樣快作何。半分魂兒都再不願與你糾纏不清,奈何橋,孟婆湯,三生石……再也不要有任何關系了,太累,再也折騰不動了。

想知道可否憎恨過你?

呵,紅某人堂堂一介男兒漢,九門提督,妻兒滿,列徒遍,生生叫你拆成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不想延榮了幾代的紅家班竟斷在我這裏……不恨你,諾過的,絕不恨你。這些怨冤恨恨,就算在紅某自己頭上罷。

張啓山,你回頭看看。

真是應了那話,若是有朝一日我死在牢裏,腐爛在地底,你也絕不會多看一眼罷。

早知現在這番落魄,死無葬所,何必當初将那張家邸府鬧個翻天覆地,抛了禮數,放下身段,盡數丢了顏面,只為問你一句,我二月紅,算個什麽東西?

不騙不瞞,承諾到何處去了?

好一個郎才女貌,登對十分,可我該被置于何地?春冬數餘載,都說是戲子不動真情,你何曾見過在戲裏流幹眼淚的角兒,在人面前生生用血用淚殘了半面妝?

本就是男兒漢,流血不流淚,優柔寡斷果真不成大事。

張啓山……你回頭看看。

算來我在你那裏不能算的上一段成功出彩的人生經歷,毀禍了你小半世生活,說我什麽都好,佞幸,卑鄙,我罪有應得。

張啓山,過好後半生,替我看看,天下安穩,太平盛世,梨園榮景,妻兒恩愛,子孫繞膝是什麽模樣。

張啓山,你回頭看看……

将死之人,滿眼背影;

未亡之身,何等光景。

緣分淨了罷?來生休要糾纏了。太辛苦,我是說……太累了,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我以為只是緣分薄淺,情切至深,到頭來……才明白這全全都該反過來。所有的感情從來都是我在單向付出,從一開始就是……感情一斷,緣分什麽的,也不存在了。

早就該知道的……呵……

從未聽你講過一句,你心理的所想所念,

張啓山……你回頭看看……

後背好疼,胸口也疼的厲害,紋身灼燒進血液裏,一寸一寸的撕破血管,好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求求你……回頭看看……

我還有話不曾對你講……

早該面對的,至死不渝。

“我愛你。”

拄一根青杖,戴一頂蓑帽,一道盤山青石路,綿綿山雨将面頰弄得濕漉漉的好生涼快。

“紅班主。”

雙手合十,含胸彎腰鞠躬道:“主持。”

“有勞紅老板了。”

“客氣。”

堂鼓定心,單皮鼓急促密如雹點;檀板似是黏了水氣,渾渾噩噩的敲打;大鑼小鑼一個磬醒一個清脆,傳出山路幾裏遠;京胡迷迷瞪瞪咿咿呀呀,靡靡之音不過如此……

“廿二簪頭碎,喚來人聲阿爹

梨園初至十二年,坎坎坷坷九百天

教坊兩袖朝朝醉,椒房五更夜不寐

敢問暮昏人可曾悔,将軍啊人言可畏”

唱了一世冷清,兩世精明,怎麽把自個兒唱糊塗了。

可有這優伶出家做和尚的先例?心不在焉的想着,到老做個出家人,洗洗墓裏的穢物,聽聽佛經,清心寡欲,倒也知足了。

來了。

青衫布衣,不穿軍裝的模樣,田家的青年一樣,将那滿腹詭謬藏起掖住,老老實實,平平淡淡,似在過日子。

戲子兒可不都活進了戲裏麽?唱多了,就進來了。年複一年,把那人情都看冷了。

這是認識張啓山的第幾個年頭?罷罷,怎麽他一來,反倒拘謹起了?不就是……不就是多了個觀衆麽。

極惡之人有哪些個善終,莫不是他想要看完這輩子所有的戲罷。衣冠滿座,萬一哪天少他一個……嗟,淨胡思亂想些什麽,如何可能!

“紅老板。”

“張大佛爺。”

“這一下籌得多少善款?”

“精打細算,夠主持再修建一座小廟,當做了件善事罷。”

“善人,終有一天會得善報。”

端站在廟門口,畢恭畢敬雙手合十,鞠了三躬。

一拜,求夫人身體可有所好轉。

二拜,願紅家梨園世代昌盛。

三拜,祈太平盛世,安居樂業。

“都說我紅二拜什麽,不得什麽。”

“不妨你來拜張大佛爺試試?”

“怕不要都拜反了才好。”

“說笑了。”

“可否問佛爺件事?”

“知無不言。”

“我佛修行,千步生蓮,一蓮一面,一面一緣,不知張大佛爺的緣面,我可見過多少?”

“一緣一念,一念一憐。張啓山不過是個俗人,家國一面,你獨一面。”

“何諾?”

“僅此對你,萬萬事,不騙不瞞。”

“窮邊自足秋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

只凄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臺。

北轉河流,南橫鬥柄,略點微霜鬓早衰。

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一合折扇,反複在手心敲打,秋雨一場,淋盡人間百态。筚篥悲恸,怨女癡兒,又要變天了。

“我喜歡你。”

“啊?”

“我二月紅,喜歡你。”

“何來……何來……”

“噓……”

“……”

“就當今兒個這戲詞罷,戲裏人念詞,無需當真。”

“……罷。”

其實人生就在你以為,和我以為中度過,大概誤會就是這般得來的吧。錯過不是錯了,是過了。

“莫過悲痛,紅老板,節哀順變。”

“地底下躺着的那位可是我夫人,張啓山,喪妻之痛,你如何能理解?”

“一介莽夫,喪父喪母喪手足兄弟,百味淺嘗,還不曾體會過喪妻喪子之味。但于我來講,二月紅不死,情痛傷及皮肉而已。”

“濡沫十年載,張啓山,戲子情深不過如此。”

“你喜歡我。”

“我愛她。”

“比得上我愛你……?”

“你說什麽?”

“沒什麽。”

“休要……”

“你早晚會聽到,但不是現在。這兩壺酒帶給你,張某還有要事纏身,先行告辭。”

【九門提督張大佛爺,三盞天燈抱得美人歸。】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诼,古今同祭。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後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班主,秋雨寒氣重,披件大氅再出門罷。”

“不必了,趕場子,卸妝也不必了。說不好……就是最後一出了。”

番外貳

張啓山

常德離長沙有多遠?

168公裏。

唉,就交代在這兒吧。就算把身上的傷縫好,彈片挖幹淨……也是廢人一個。有些口子,醫不好的。

下雪了……真是巧。從未以這個角度看過下雪,粗人一個,不會打比喻,就像是在下刀子一樣,刀尖朝下下着。

這些日子真的累壞了,就這樣罷,總算能休息了。

說是人死之前會将生前最想要看到的,都回放一遍,果真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他唱過。

【一月枝頭低,二月新眉裏。】

剛接到調任令時還犯過愁。湖南這地方,說起來半尴不尬,又是個燙手山芋。也不是不曾和上面協調過,可他們這般下電報:這地方,只能你來接了。

這下我知道了,我手裏的兵太多了,多到他們不放心我了。

南遷時候,綏遠下大雪,鵝毛大雪糊的眼睛都睜不開。漠北的清晨自有其凜冽獨特之處,呵氣都會帶走身體裏的熱度。就這般急行了四十裏山路,待到當午整頓時生生少了兩千人。

或是凍死在半路,或是逃回了老家,與我無關。

剛下過雪,白雪覆蓋了整個長沙城。一家戲園子的高牆底,站着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兒,旁邊立着白紮子,插滿火紅的山楂串。一嗓子吆喝叫賣,一枝從戲園子裏探出的細幼的梨樹枝,顫動的抖下一叢新雪,落在紅山楂上。

馬行速度快,卻看了個清楚。

【三月梨園戲,四月紅霞衣。】

長沙這地界确實比漠北暖上許多,養人的好地方。強龍沒有,地頭蛇雖有些根深蒂固,卻也百年大家穩健有秩序的樣子,據聽說大都盜墓發家,也有洗白的,可這世道……染上了,便代代相傳。分一杯羹的意願也明顯,八大家,關系錯節,有些意思。

三月末,省長請去梨園看戲,說是花鼓戲為長沙一大特色,且聽他細說來,那梨園現在的臺柱子是位能人,什麽都能唱上幾段。不過若僅是如此,我又何必像個舊朝老太監似的,坐在那裏聽着過一下午糜爛的生活,只因他背底下一句話:紅家班,長沙地下提督裏,最細水長流的一支。

三百六十行,就屬戲子最為薄情。

像這樣的,不合作,就做掉。

倒是個漂亮的戲子,做掉真是可惜。

坐在二樓雅間,看着他在戲臺一段段唱。俗人一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大鼓一敲,咚的一聲整場都安靜下來,小鼓密集如雨點般的驟降,他提氣旋轉起來,明黃色的戲服在二樓看來,簡直是……旋轉成了一朵……說來矯情,我不曾見過的明豔的花。再來一聲大鼓收音,他仰面倒在戲臺上,閉了眼,胸前喘着起伏着,桃紅色鋪在眼睑上,越靠近眼睫的地方越是深紅。

真是好看,不枉這滿堂喝彩。

他倏地睜了眼,視線直直的落在我這裏。帶着倦意,卻掩不住屬于一個正常人的清亮和明淨。

【五月鐵馬騎,六月烽火急。】

再次與他接觸時,在春末夏初。

逐漸融入這個南方的新環境,聽他們柔軟的湘語口音,吃他們口味清淡而精致的飯菜。

每日卻過的提心吊膽,不單是與人打交道的心累,更多的是自己身體裏壓制不住的欲望。北方粗曠的環境實則更适合我這體質,生活的像南方一樣精細拘謹反而被約束起來,更加激起了身體裏的不滿。

戰火還沒燒到湖南來,沒日沒夜的是最耗人的勾心鬥角。時常抽煙壓壓身體裏不安分的因素,可自己也清楚,再這樣下去總會有弦斷囊破的一天。

撿了個好天氣,帶了幾個副官騎馬去城郭外兜轉一圈,也順道看看摸好路子的,踩了點做過标的鬥現下如何。

“二月紅。”他一身黃土,站在我馬前,攥着幾只簪子的手放在胸前介紹自己。

被做過标的鬥不動,這是硬規矩。我皺眉看着他,他自知理虧,抱拳鞠躬随即道:“恕紅某急用,一時着急,慌不擇路,只知這鬥離得最近。玉簪幾只,日後定登門道謝,連油鬥一只,一并還上!”

不卑不亢,行為舉止也不似慌至亂了手腳。

我擺擺手,幾只簪子罷了,日後規矩不壞便好。

他身後的夥計焦急道:“少班主,這三支玉簪不夠贖人!”

“家中還有銀釵一只,這下總該夠了。”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并不比那時陰柔的戲腔差。

他再次道謝後,便翻身上馬,帶着夥計急匆匆往城裏趕去。

至始至終還不曾與他說過一句話,現在才反應過來。

“軍座,最近共匪流竄,早些回城。”

“罷。”

自四月中旬查封《觀察日報》後,大量共産黨員暴露,共軍不斷将已暴露人員轉移向延安和新四軍所在地,整個湖南呈現出緊張暴躁的氣氛,人人自危,有過幾次小型沖突,明着暗着使不少人命喪黃泉。這些故作緊張的事情,總有一天會被拿上臺面來,大做文章,傳進延安那裏,宣傳其所謂“革命精神,犧牲自我為集體”之類,實則對于我們來講,就像在大東北的夜晚的街頭,喝多了幹了一架而已,宿醉一場全忘掉。

民國二十八年,長沙八大家召開會議,根據內外抗戰結成九門提督。各自發展暫緩,支持軍需為先,條件為我和我的軍隊,不得加重長沙百姓賦稅,以及取消每年兩次慣例軍用征糧。按各自發展程度分別排序,經二月紅推薦,以軍閥的身份,位列九門提督之首,其餘依次為上三門二月紅,半截李;平三門陳皮阿四,吳老狗,黑背老六;下三門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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