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姑,奇鐵嘴,解九。
公歷1939,六月初八,節氣大暑,九門提督成立。
【七月踏書人,八月無誰問。】
燥熱的天氣裏,兩件事接連發生。
其一,梨園皇帝,紅家班臺柱二月紅,迎娶面攤丫頭。兩月前少班主攔路救人的佳話,又被重新以種種版本傳的沸沸揚揚。
其二,紅家班班主不忍不堪言論,懸梁自盡,少班主二月紅接任。紅白喜事接連,不是什麽好兆頭。
我倒挺喜歡那個“紅老板出城,向有過一面露水情緣的張軍座,借得三支救命發簪”的版本。雖不知這是哪位說書人驚堂木下的說法,卻意外的接近真相,确實是“借的”。
露水情緣也會有的,在喪禮上他一身缟素,滿面清淚,告訴我說:“爹是清白的”,真他媽好看。
婊子戲子不分家,爹就是因為有傳聞道他與男人有染,搞得兩處一家人亡一家財破,才一根白绫懸上房梁。
“大不祥。”我對他說。
【九月缟素焚,十月尚不聞。】
時常進他的戲園子聽戲,幾次下來,那二樓的位子便沒人再敢坐下去。他……如何講,實在是個淡泊的人,話不多,溫潤平和,典型南方性格。幾次闖進梨園後院,尋到他上妝更衣的地方,與他說上兩句話,聽他吊吊嗓子,他也不惱。夫人待我也很好,見我在時,總會端一盤小點心,兩盞潤喉茶,再悄悄退出去。
我給他講講國家戰局,他也會拿譜,給我清唱些還不曾在臺上表演過的戲段子。
“近些日子怎麽不見你出去探鬥?”他從架子上取下一件戲服搭在小臂上,回頭問我。
我那些個本性,隔個十天半個月就要進鬥裏磨上一磨,以便在其餘時間內我都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不解的是近來一直都“很正常”,在此上,我不曾逛過歡館,不曾賭命,也不曾虐待俘虜和探子。
“頭發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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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
“挺好看的,別剪掉。”
他轉過身,似是認真在挑選戲服,随即溫潤道:
“好。”
待到來年九月時,長沙九門提督才算真真正正的安定下來。
清秋山上面分外涼,安頓副官等在山下,自己尋着音上了山
,一上山便聽到大鼓咚咚作響,敲得心肺都跟着顫。紅老板聲音穿透力極強,劃破山霧般的傳進耳朵裏,那小廟雖小,香火卻旺的緊,整座山都被籠着一鐘罩佛家味。
他就在那團香火裏,紅色水袖幾近甩上松針頭,薄情的小臉兒正眼都不曾給過我一個。雖說唱念做打應該一項不少才是,可他就那般面無表情的唱着,在我看來卻有味道的緊:
“淮委宿醒無言對,春風一度兩清淚
寒蟬消聲獨自愧,雲端之人,來世會”
他的眼白非常幹淨,沒有紅血絲和盜墓之人的渾濁,黛色眼妝更襯得沒有半點雜質,眼睛幾乎不動,只有與紅戲服相得益彰的紅嘴唇一張一合,唱出那些珠圓玉潤的句子。
戲畢,陪他走上山頂的廟祭拜。
三拜後他直起身,突然擡眼問我,我們之間有什麽值得對方信任的。
“不騙不瞞。”什麽都給不了他,一時難過,我只能這麽承諾。
【十一夜裏魂,十二共一燈。】
這生活就是在不斷失去着什麽中度過的。
二夫人去世時我正忙的焦頭爛額,抽空打發副官去告訴二月紅,晚些去看他。
喪父喪妻,白紅白的日子,過的也實在是心酸。
不登臺也就罷了,不吃不喝守在靈堂。半夜我過去時他正跪在地上,趴在棺前輕輕的睡着,拍拍他的頭,他喏一聲醒來。
“節哀順變。”
他先是木讷的看着我,接着兩行清淚便不自覺流下來,一如他那時喪父一般。
我摸摸他的前額,如今見一面多不容易,小東西,關于我成婚的事下次再告訴你罷。
那晚說了很多話,拎去的兩壺酒被喝了個精光。他迷迷糊糊的樣子,趴在我懷裏軟綿綿的笑着,哭着,充斥着不安。那時我就在想,若有朝一日大權在手,定給他圈一個絕對安全的圍欄。當他所有的事情都完完全全在我的掌控下,再無戰亂,痛失親人,自身難保的狀況,就連是哭是笑也由我做主時,他就是我的了。
後來的生活過的很是模糊,即使是現在拼命的想也是一片混亂。
似乎是去了一次南京,兩次北平。第二次去北平時在新月飯店,以一個正式的方式,追求到了那位大家閨秀,并公衆于世。那日似是喝了酒後去的,隔着大堂,對面隔間裏的人是什麽樣子都不曾看清。她父親需要一個有能力的女婿,我需要一個有背景的人幫助。而我們需要的,便是這麽個……隆重又羅曼蒂克的方式。
那些日子沒用受過這癡瘋暴虐的病苦,我以為那是娶妻的緣故,還暗嘆過,那些嗜血的性子,會在将後的生活裏,慢慢磨平吧。
突然成婚的消息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什麽震動,至少在北平的日子裏我沒有接到過他的任何書信。喪妻後他變得越發淡泊,回長沙後第二日就急着成婚,也沒有刻意抽出時間去看看他,不知前些日子過得如何,成婚一事沒有提前告訴他,不過那樣的人,怕是不會多想些什麽罷。
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用“那就将小女許配給你”來商榷。感情像是一種投資,至少你會看他會回報你多少。像是二月紅這般的,很少能聽他坦露自己真心所想所念,這輩子是聽不到他再說句喜歡你了罷。
想來現在能死在這兒也托了那人的福。
交給紅老板的喜帖昨夜已送入紅府,按他那脾性,最多會遣人帶幾句道喜的話,從此再不和我這滿是刺頭的張大佛爺混攪在一起。
成婚之日,滿目蕭紅,我坐在那裏,看着新妻蒙着紅帕,一襲喜服,血紅血紅。安安靜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盡管是湊合在一起的,我仍舊希望……希望她身上能夠有一種能調動我的靈氣,和讓我平靜的淡泊氣質。就像……就像……
身子一陣顫。
我在想什麽?掃一眼來賓滿座,不記剛剛思緒卡到哪裏了。擡起頭在人群中找着,茫茫然我也不清楚在找什麽。
又是一陣顫。
新娘走過來,輕輕把手覆在我手背上,偷偷掀起帕子,驚呼問道:“眼仁充血怎這般厲害?”
低頭轉着銀酒杯,明晃晃,映着一雙赤眼。
這感覺太熟悉了,毒瘾發作般,現下需要的是發洩,不知是什麽激發了這些念頭,顏色?酒精?聲音?讓我出去殺幾個人,倒個鬥,或者打一仗……暗勁兒捏上杯子,杯映人影變了形。那班拉樂的二胡聲,靡靡不斷竄進人的腦子裏……一拉,再一拉……聲音就這麽竄出來了。
暴躁之氣從心底騰的翻出來,騰的站起來,新娘受了驚,瑟縮在一邊,驚恐的看着我的。
想伸出手将那該死的二胡聲掐碎了先,然後……然後……
手停在半空,這是在這般情況下頭一次腦子比身體快。
然後該怎麽做?往常我是怎麽做的?
座下唏噓一片。
失态了。我突然意識到,放下手,正準備和下面的各位賠個不是,發現情況不對,周遭一片安靜,銀針落地都震耳。
身體裏沸騰的血瞬息溫和下來。
他穿過人群,一步一步的走來。身上還穿着末場戲服,帶着妝,提着一根花棍,棍裏中空夾着一刃快刀,再熟悉不過。
二月紅。
原來這半晌都是想在人堆裏找到你。
記憶在這時候變得相當模糊,待我反應過來時,新娘身下一片血泊,一動不動,如我期待的那般,血液裏靈氣散發開,刺的太陽穴突突的跳。
早已聽不清坐下何等喧鬧,他收了刀,站在我面前。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而複得的感覺。
看着他蓄長的頭發,一面妝半面血,看似甚是哭了。這算哪般,別哭,我什麽都給你,別哭,我不結婚了。
後面的人猛地撲上來将他制住,額頭咚的撞在梁柱上,他也不掙,血順着在柱子流下來,緊皺眉頭。
心裏的火氣直往竄,上前将那些人揮開,急忙把他翻過身來,幾日不見,身子消瘦了不知多少,靠在紅木梁柱上。頭面固不住的頭發長長散了下來,妝混着血和眼淚,不狼狽,我真想告訴他,二爺,你真美。
我總算知道,我要的是什麽了,這複得的平靜和溫和。
我撚起他的下巴,他看着我,,似是在叨念別人:
“我二月紅,算個什麽東西?”
酒樓外面不知哪個不識相的燃起了煙火,半明半昧的映紅了他那張臉。那東西升到空中,霎時間爆出漫天祥雲。
霜雪焉能見太陽
新春番外4
快要挨着房頂的鐵欄窗戶中透出一豎格陽光,“嘶溜”一聲,一縷灰塵從獄頂的縫隙裏揚了出來,二月紅耳朵動動,睜開眼,直起身來,慢慢回頭去看被光漆成軟金一樣的塵。
獄卒也被鐵鏈的厮磨聲驚醒,二月紅發着怔,雙眼無焦,高牆之外隐約爆竹聲,細不可聞,像是來自獄外的梵音。獄卒回過神來,然後尊尊敬敬道一聲:紅老板,新年如意。
細塵落過陽光之後便隐沒的身形,安靜的墜落到地上。
“爆竹……”二月紅皺着眉清清嗓子,又複回應道:“……萬事如意。”
獄卒笑一聲紅老板好耳朵,若不是之前盤算着年關将至,便是聽聞外間爆竹聲,也不以為意。二月紅軟軟的笑了笑,用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耳朵,眼睛,喉管,說道唱戲這活,少一項都不行。
重新倚靠在椅背上休憩,獄卒多嘴一句:“躺回床榻罷,也能舒展舒展筋骨。”二月紅擺擺手,一把沉甸甸的墨發垂順在椅背一側,背着昏昏沉沉的馬燈,昏睡過去。
想來人若有事後眼,定拍着大腿晞噓一番,恰新年當頭的二月紅,一句萬事如意大過天,可偏生自己不得好過,知天命者來算算看,獄裏人怎只剩不到兩個月的活頭可讨。
中間醒來一遭,俨然已是下午時候,獄卒見他四下張望,鬥争良久,才含糊道張軍座今兒個有請帖,戲樓聽曲兒,大概是不會來了。
二月紅諾一聲,心不在焉的起身走了兩圈,牢房也就巴掌大的地兒,鐵鏈拽着也走不到哪裏,獄卒很放心的埋頭在桌上打盹,二月紅拖着沉重的鐵鏈,小心翼翼地搬來椅子疊放在張啓山常坐的太師椅上,扶着牆爬上去,心裏還暗嘆,換做從前,這就是翻個跟鬥就能站上去的活計。二月紅身形很高,上去後穩住身子,鐵鏈已到了最長限度,便垂着手臂靠在牆上。斜打進來的光溫溫的照在他的前額,眼睛上,深作呼吸,呵氣化白煙消融進陽光裏,舒服的閉上眼,彎刀片似得眼睫也沾染上一層光暈,打一片陰影在瓷白無血色的臉上。
張啓山推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獄卒在下面不住的求情,二月紅站在兩個椅子上自顧自地輕聲唱着一段戲,見他來了也無動于衷:
“說什麽真龍下天堂,孤今看來也平常,
此去借來兵和将,帶領人馬反大唐,
唐室的江山歸兄掌,封你個一字并肩王”。
平靜完整的唱完最後一個字,二月紅睜開眼。獄卒見張啓山來了,膝蓋都軟了下去,連連做解釋,說也不好生拖硬拽,站得高萬一有個什麽閃失真真擔待不起,求了紅老板很久他都只是唱,不予理會。張啓山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出去。二月紅側過頭,那片光移在了胸口旁邊的牆上,側臉埋沒在半明半昧的陰影之中,安靜的站着。張啓山摸出煙來,環着胸靠在牆上看他,一時間牢獄裏靜的成了一場景。
待這支煙燃盡了,天色也沉降成昏昏晦暗一片,張啓山沉着嗓子問道:
“怎麽不唱了。”
二月紅嗤笑一聲,胸口都微微起伏:“紅某人不唱戲了,忘記了?”
張啓山抿抿嘴唇,你只是不願給我唱罷了。
二月紅瓷白的臉,連同鼻頭,都給冷風凍出一道紅來,一室沉默最終被屋外敲門聲打破,張啓山轉身拉開門,接過一個布袋轉身放在桌子上,身後沉重的鐵門一時間就晾在那裏。
頭頂的裂縫裏溜出了第二縷細沙,像是獄裏小心的崩潰聲,沙子落上肩頭。
張啓山從煙盒裏咬一根出來,卷起兩只袖子将連在牆面上沉甸甸的鐵鏈打開,半蹲在地上将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鐵鏈冰涼的讓他攥了攥拳,這常常是躊躇時的動作,張啓山屏住氣,不由得将拳頭放松,複攥緊,再放松,煙帶着胸腔裏的熱氣一齊呼出,眼睛都給熏着眯起來。
“二月紅。”從布袋裏取出大氅,二月紅正過臉看着他,張啓山喉結動一動:“披上罷,窗口灌冷風。”
二月紅彎腰接過,披好衣裳,困獸般被圈在高地,月色從栅欄間打進來,海水似的擁到身旁,壓着人喘不來氣。
張啓山看着那張半明半昧的臉,想來當年也是用這個角度看樓臺上的人,一臉冷清,過去多少年,還是這般一塵不染,像是不會老去一樣可怕的停留在原地。張啓山猛地吸了一口煙,反手将半截煙蒂丢在地上,他屏住氣系,擡起頭看着二月紅,張開兩臂,說道:
“跳下來,我接你。”
二月紅瞳孔陡然針縮,心裏如大鼓般悶敲,細密的汗濡濕了掌心,胸口的跳動頂動的眼角都要泛紅,下面的人用低沉的聲音再次說道:“我接你,跳下來。”
像極了一尾紅色的魚,鐵鏈做須,紅衣化鳍,紮進沉穩而浩瀚的海裏,張啓山反手護着二月紅的頭,一手接住收緊他的腰,深深地皺起了眉,将臉埋在那人的肩頭,發絲裏,就像一場骨碰骨,血肉相撞時才能停下來的相遇。
張啓山垂着頭,看着二月紅的發頂,動了動嘴唇,覺着該說點什麽,映着過年的景兒,像醫生說的那樣,總不能把事情想法全悶在心裏。
“紅老板。”張啓山放在二月紅腰上的那只手攥起了拳,渾身緊繃,開口時護在頭上的手心裏突然一動,二月紅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張啓山像是被槍抵着般,松懈了渾身的氣力,只得嘆口氣說道:“......外間有煙火,帶你去看。”
終究不是自己的方式,也罷,總會有好轉的一時。但願這般的煞費苦心,能換來哪怕一次雙眼對視時的不再尴尬與緊張,哪怕一次再相見時颔首點頭,而不是擦肩而過。
張啓山知道身後的人定是盯着地面而走路的,不過即便那人的視線落在身上也是冷冷清清,只是忍不住對身後跟着一個對自己生命來說特殊的人而感到的舒服,所得到的那種感覺,跟着自己,對自己來說何嘗不是一種皈依。
“張啓山。”二月紅停了下來,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看着他,皺起了眉。
二月紅兇狠起來和平時沒什麽不同,同一張臉上寫着同樣的雲淡風輕,所以溫軟的笑和有求于人時的樣子都足夠讓張啓山軟了心,就是這般模樣,總是在最後關頭讓人潰不成軍。
張啓山轉過頭,馬燈搖着光,二月紅呑咽一下,喉結上下滑動,又清了清嗓子:“我想說……”
張啓山攥緊拳,有一種新鮮的預感和沖勁兒,即便不知是什麽,即便那人不可能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只是想想他主動同自己說什麽,就覺得有難以抑制的興奮。張啓山微微屏住呼吸,只等眼前的人開口。
這時候勤務兵慌慌張張的從遠處跑來呼喊:“您的電報!”,二月紅迅速的垂下頭,終止了對話。雖說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張啓山拼命沉住氣,可這未免也太過可惜,張啓山擡手示意勤務兵原地待命,對二月紅說道:
“繼續。”
“沒什麽,下次罷。”
接到電報後,張啓山将電報揉成一團,大步離去。
此時的張啓山用壓抑毒瘾般的意志強迫自己不要回頭看,大概這便是最後一次相見罷,可越是這樣想,回頭的欲望便越是強烈。
就像被晾在那裏大開的鐵門一樣,二月紅站在通道裏,不由得哆嗦一下,沒有獄卒,沒有跟着的勤務兵,沒有鐵鏈,極适應夜晚的視力一眼就能看得到門外堆積的雪,匆忙的腳印,安靜十分的牢獄。
在通道□,二月紅從未想過有這麽一天自己可以獨身一人站在這裏,他下了臺階,站在雪地裏。
張啓山離開後坐在車裏聽着探子的報告,臉不變色,只是将拳攥緊了又松開,心裏終歸還是有些忐忑,剛剛他想與自己說些什麽,無從下手也不得而知,想來就覺着可惜,大概都是命罷。
知道了他出了門站在了雪地裏,卻不知道他現在作何想法,下一步要做什麽。張啓山從血液裏骨頭中升騰起一陣瘋狂,堪堪能壓抑住的程度,那人還沒走,只是出了自己的掌控便開始犯毒瘾一般,可終将要學着離開一劑良藥,嘗試着走向深淵。
二月紅走到圍牆根下,從大氅裏伸出手扶着粗糙的牆面向前走,再走走,就可以到拱門了。左右搖擺的視線,雙眼不再像從前那般貪婪的呑晈這個世界,人在絕望時候可以靠着回憶等待機遇,可有些人得到機遇後卻總想着為何不安于現狀。
他走到了拱門旁邊。
張啓山極少有将決定權交于他人的時候,手心發汗,指腹冰涼,渾身血氣都敵不過這新一年的寒意。
若是自己出逃,能逃到多遠?二月紅細細的想着,就算藏身在自己知道的幾個墓穴中,也只需要幾個行家,輕而易舉的被搜到,而若是一直不停地朝一個方向走,雖說天亮之前也能走不少路,只是身體大不如從前,能不能撐得下來都是一說。
若是此時二月紅能像平時一樣冷靜的思考,會發現自己一直在帶着自己兜圏子,仔細想來也都是借□,總想着出逃不順,不想如此順利定是有人故意放水,只要邁出第一步,就能獲得新生。
眼下只保持着一副平淡冷靜的軀殼,而身體叫嚣着直教人頭暈腦脹。
畫地為牢将自己束縛住,卻不明白等的只是這些年來只要一句的救贖。
這是張啓山在軍務嘈雜的一日突發起的一個念頭:給二月紅機會讓他出逃。聽起來既瘋狂又極端,在張啓山自己的眼中這便是一個摧毀生活的舉動,念頭像新芽一般生長,每每想起那張冷清的臉對獄外展現出新鮮神情時,更甚清晰明了。也不是不曾糾結惶恐過,張啓山狠下心,堵上性命一般在新年夜的這天終于實行。
提前壓住全城的新聞報道,可以讓他生活在一個沒有輿論的幹淨環境中,只要他願意,只要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便可得到傾囊相助,若是換不來冰釋前嫌,張啓山也想過,可以申請調令上前線,保家衛國也算他的方式。
二月紅擡起頭,像初次見識浩瀚星空一般,不覺廣闊無邊,只覺自己正在背着這片蒼穹出逃,而無論到哪裏都是光天化曰。
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冬日裏的冷風帶着一點潮氣,卷起垂落的大氅衣擺,連同滿頭墨發向身前吹去。那人怎麽可能給自己逃亡的機會,亡字才是結局,逃怎麽有可能。
張啓山聽聞二月紅轉身回去這消息時,不可置信的動了動喉結,梗着東西般的難受,起身摔住車門就要回獄裏去,身邊的勤務兵急忙提醒不妥,這試探意味未免也太過明顯,要他稍安勿躁。張啓山緊張的原地來回踏腳,身體裏的不安和躁動化成一條平靜而細水長流的河,安靜的淌在滾燙的血液裏,平複着一場場的騷亂。而此時腦子裏卻亂成了一團漿糊,急不可耐的摸出煙盒,心想着抽完這盒煙,差不多就可以去見他了。
獄裏冷清的毫無人氣,二月紅走進去帶着冷淡的氣息似乎也只是徒增悲涼,爆竹聲都要躲着這片土地,這片有人曾為之癡迷,瘋狂,絕望過的土地。
地上浮着新塵,二月紅站在疊加的兩個椅子旁邊,積壓在心底的情緒毫無預兆的突然爆發,沉着嗓子怒吼_聲,推倒椅子砸在牆上,地上,只是忍不住的想要掉眼淚,不知為何,總想痛痛快快為自己哭一場,才好給自己送行。
待到腳下全是煙灰和煙頭的時候,張啓山摔掉空煙盒,埋頭向獄裏走。
對自己來說何嘗不是新生,帶着滿身滾燙的血氣推開門,又在看到那人時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用失而複得才覺得恰當:
“走得太匆忙。”張啓山卸掉了渾身的戾氣,溫和的對二月紅說:
“新春如意。”二月紅靜靜的站在那裏,頭發遮了眉眼,
擡起頭看了他,動了動嘴唇:
“大吉大利。
倚着牆,一個人唱着花臉和老生的戲,胸腔裏的氣韻似乎永遠都吐不完:
“講什麽一字并肩王,羞得王勇臉無光。
人心不足蛇呑象,霜雪焉能見太陽。”
獄頂上那道裂縫終于崩潰,碎磚破瓦窸窸窣窣砸下來,露出一片和牢獄顏色差不多的天。就在那片裂縫裏看到一條銀龍,扶搖而上,萬裏盤旋,新年第一響爆竹,伴着滿城的吉祥如意,騰起漫天祥雲。
“去看煙火罷。
“嗯。”他吸了口煙,答道。
HE的新春篇,再一次寫回這種裝逼的文風整個人都舒服了,祝大家新春愉快,萬事如意!
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