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
雖然是春日,但深山中似乎永遠都是寒冬,唯一能辨認的,只有那已經消融的白雪,和悄悄冒頭的鮮嫩枝桠。
一大早,宋權就從嬌暮房中狂奔而出,四處尋找天玄。天玄正在花房中取藥汁,莫名被宋權拉走,去到嬌暮房中時,手裏的針管還來不及放下。
房中,嬌暮撫着胸口強忍着一陣又一陣的惡心,老嬷嬷捧着金盆,很有眼力的只要嬌暮一皺眉頭,她就将金盆挨過去。
嬌暮不願意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示弱,她緩緩推開金盆,坐直了順氣。
天玄的手一抖,針管掉在地上。
宋權過去牽起嬌暮的手對他說:“快給她看看,是不是懷上了?”
宋權喜氣洋洋,看嬌暮的反應如此強烈,這事十有八九沒錯。
天玄踏前一步,踩碎了針管,裏面的汁水淌出來,在空氣中散出一陣白煙,然後漸漸消散在他的腳下。
嬌暮擡眼看了看天玄,将手伸過去。
天玄輕輕扶住,手指搭在脈上。
宋權屏息等待。
“……恭喜。”許久後,天玄梗着聲道喜。
嬌暮垂下眼,心中如巨浪翻滾。
宋權頓時大笑出來,開心的在房中打轉,不知怎麽才好,過會兒後,來握住嬌暮的手,說:“我不會委屈你的,你放心,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安降生!”
嬌暮點點頭,說:“我累了。”
宋權不放心,讓天玄再給嬌暮看看,嬌暮勸說:“你去忙吧,有天玄留下照顧我就行了。”
嬌暮肚子裏懷了孩子,這個孩子來的意義非凡,宋權覺得這是天要幫他。他一時之間多了很多需要安排的事情。為孩子祈福,給楚家報喜,讓更多的巫家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知道他宋權手裏又多了一份籌碼。
“好好好。”宋權搓着手,“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
嬌暮強撐着送走宋權,回頭立馬張嘴吐了出來。
她早晨什麽都沒吃,只吐了胃汁,胃汁灼傷了整條喉管,讓她難受的幹嘔起來。
一杯溫糖水遞過來,天玄将她扶起,慢慢喂她喝下。
房中已沒有多餘的人,嬌暮撇開臉,嘴中是淡淡的甜味。
長久的沉默後,她說:“你幫我給他帶句話。”
***
宋權出城去了,為了表示對嬌暮的重視,他親自将這一喜訊帶去。
天玄趁着這個空檔,找到了一直呆在實驗室裏的巫玉堂。
“嬌暮懷孕了。”
巫玉堂點點頭,即使他根本不出去,也能知道這一喜事。
未來主母腹中懷有下一代對于巫家來說,從來都是值得慶賀的一件事。
“她要我給你帶句話。”天玄握了握拳頭。
巫玉堂放下手中的筆,看向天玄。
天玄擡起頭來,臉上憔悴極了,他說:“她讓你出去,別再回來。”
巫玉堂一怔。
“玉堂,她懷孕了。”天玄的聲音突然啞了。
嬌暮懷孕這件事,看似對巫玉堂極其不利,但這卻是最好的機會,她能利用孩子要挾宋權,宋權也絕對會為了孩子,對嬌暮千依百順。
巫玉堂與天玄都知道這個道理,但嬌暮突然讓巫玉堂退出這場争奪,這就說明,她已經決定了,要與宋權同歸于盡。
“我……”天玄張了張口,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巫玉堂就制止了。
天玄。巫玉堂咳了咳,“好好看着她,還有,我不會走的。”
讓一個女人來扛起這些愛恨情仇,不是他巫玉堂能做出來的事。
天玄聽他這樣說,卻一動沒動,因為嬌暮的整句話是:“巫玉堂你走吧,別再回來。我放棄了自己的愛情,就要讓宋權給我陪葬!”
從實驗室出來,在路口天玄碰上了南珍。南珍手裏牽着連香玉,看見天玄時停了停,連香玉好奇地看着天玄,問南珍:“這是誰?”
南珍安撫了她,想問問巫玉堂的情況,卻見天玄沉着臉,沒有停下的打算,與南珍擦身而過。
只是短短的一面相見,南珍忽然覺得天玄變了,他的眼中多了一些沉重的東西。
南珍的目光尋着天玄的背影望去,連香玉拉扯南珍的手,不願她多看其他男人。
南珍對着這樣的連香玉笑了笑,領着她往有太陽的地方去。
陰影裏,巫玉堂踏出一步站在陽光下,如剛才南珍做的那樣,看着她的背影遠遠走去。他穿着的白袍好像大了一些,空蕩蕩的挂在身上,他擡手捂着嘴無聲的咳了咳,胸口一陣悶痛。
珍珍,你難過嗎?你原本該是他的妻子,可現在的他已不再是你記憶中那美好的模樣,你難過嗎?
沒時間了……他仰頭望天,沒時間了……
***
宋權很快便從楚家回來了,飛機停在塔樓前,他從上面跳下來,正往嬌暮那邊去,卻被人攔了下來。
定睛一看,居然是巫玉堂。
他穿着黑袍,長身玉立的好看模樣,眉眼間就是巫家人的五官相貌,與自己這個外來的有根本上的區別。宋權挑眉一笑:“怎麽?有事?巫玉堂,這可是你第一次主動找我。”
宋權得意極了,認為巫玉堂這是慌了,因為他又多了一個孩子的籌碼。
那麽,他會怎樣乞憐呢?宋權猜不到,所以停下腳步,倒要好好瞧一瞧。
巫玉堂兩手垂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此時是微暖的午後,但山中風大,将巫玉堂過大的袍子刮的呼呼作響。
宋權笑了笑:“你說吧。”
“你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巫玉堂淡淡的,說出這句話,手卻飛快地揚起,狠狠朝着宋權的嘴臉砸過去。
從小練武強身的人,拳頭帶着勁風,呼嘯着砸中了宋權的臉。
宋權吃痛,踉跄後退一步。他忽然笑起來:“看來你真是急了,巫玉堂,你也有今天。”
宋權抹了抹嘴,吐掉嘴裏的血沫,心情很好的問巫玉堂:“還有嗎?接下來是不是要求我了?”
巫玉堂緊緊攥着拳頭,骨節發白。
“南珍一直沒有忘記你。”他說出這一句,宋權變了臉色。
南珍跟我說了你們小時候的事,她一直記得你對她的好,所以她為你照顧家人,你真應該回去看看的,宋權,你應該親眼看看,被你抛棄的南珍,在那裏過的是什麽日子。
在汀城的南珍,走到哪裏都能引發一陣閑言閑語,即使過了很多年,街頭巷尾的女人們提起她那曾經的婚禮,也還是能夠滔滔不絕。她的生活很單調,她只想着攢錢,她不小氣,會把錢用在給父母買毫無用處的中藥,用在每年一次的所謂修行,用在給宋福七買鳥,用在給連香玉買好看的衣裳。
但她對自己十分吝啬,她的那雙紅色高跟鞋穿了很久都舍不得扔,每次鞋跟不穩了,就到巷子口找補鞋師傅敲兩下再繼續穿。
她身邊有很少幾個對她好的人,陳阿婆,阿寶,姜老師,阿彬,她是個懂得珍惜的人,她将十倍的好又返還到這些人身上,她覺得自己過的日子還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滿足了。
她甚至想過終身不嫁,作為女兒為老人養老送終。
她是那麽好的一個女人。
***
可惜,巫玉堂看見的好,在宋權這裏,僅僅是屬于汀城的,他再不願想起的記憶。
“夠了!”宋權打斷了巫玉堂的話。
“你讓我說完,我只說這一次。”巫玉堂堅持。
但宋權不愛聽,他也揮拳,阻止了接下來的說辭。
巫玉堂躲閃的身影明顯要比從前慢了一些,宋權的拳頭正中他的面門。
這一幕,正被扶着連香玉出來曬太陽的南珍撞見。
“住手!”南珍大喊,松開連香玉往巫玉堂這邊跑。
宋權一見南珍,更加生氣,連連揮拳,就在南珍跑過來的幾步之內,巫玉堂已經被打中好幾拳,他用小臂護着頭,分神沖南珍喊:不許過來!
南珍才不管,她跑到宋權面前,用雙手将巫玉堂擋在身後。眼看宋權的拳頭就要砸上南珍的臉,巫玉堂伸手一拎,将南珍帶到自己身後。
宋權的拳頭打在巫玉堂的胸口,巫玉堂一陣猛咳。他再也瞞不住了,關于他對南珍的一切。
宋權臉上帶着點輕蔑:“跟我說什麽南珍不南珍?我說過了,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玩,我不在乎。你還裝着不要?那為什麽現在又護着她?巫玉堂,你好虛僞!”
巫玉堂放下捂在胸口的手,整個人除了嘴角的青紫外看不出什麽大毛病,可南珍卻看見他垂下的手指在不住的發抖。
從前,他的手是最穩的,替她攪拌奶油,替她給魚蝦切花刀,替她打理後院的花草,替她搬運客戶訂下的蛋糕,替她……
她悄悄在後頭攥住那幾根發顫的手指,居然發現巫玉堂的手冰涼似鐵。
南珍仰頭看去,看見巫玉堂修長的頸上爆出青筋。他在下一秒将南珍推開,手指比劃着,無聲的在告訴她:快走!
他從不打架,今日不再忍耐,為了汀城的南珍,為了天玄,為了嬌暮。
巫玉堂打架用拳頭,可宋權用槍。
還沒等巫玉堂近身,宋權就用槍點着了他的眉心。
南珍不肯走,奮不顧身的沖過去,她知道宋權會開槍的,他會殺人的,他一定會的!
巫玉堂眼看着南珍沖過來,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他伸手推她,她張開雙臂撲過來抱住他,任他怎樣也脫不開。
宋權是個沒心的人,他瞄準了南珍的心口。
“不要!不要!”忽然,一道人影從側邊撲上來。
“媽!”南珍尖叫一聲,與此同時,槍響。
***
砰!
槍打歪了,南珍沒有感覺到疼,她踮着腳查看巫玉堂,見他身上沒有血,頓時松了口氣。
“……小南……”
南珍猛地回頭,發現在最後一秒撲上來,又被宋權推開的連香玉,直挺挺的貼着塔樓,朝她伸手。
“媽?”南珍松開巫玉堂,正要跑過去,卻被他拉住了手臂。
連香玉慢慢将貼着牆的後背移出來一些,滴答,滴答,血點子打在她腳後跟的地上。
南珍瞪大了眼,輕輕的喚她:“媽?”
連香玉皺着眉頭,好像很疼,她一點一點的走了一步,再也走不動了,晃悠悠地往地上坐。
随着她的下滑,她腦袋後面的一根鐵釘沾着血露在了大家眼前。
宋權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坐在地上的連香玉,有些不敢相信。
在連香玉最後的時間裏,她唯一記得的是南珍對她的好,她說:“小南,快跑,去找哥哥。”
巫玉堂死死抱住懷中的南珍,喚她:“南珍!”
“小南,快跑,去找哥哥。”
淚水模糊了南珍的雙眼,她看不清連香玉了,連香玉眼中的神彩如流星,一閃而過,再也亮不起來了。
那些年,她們相依為命,何嘗不是一對真正的母女?她雖然對她不好,到處欠賭債,但也是沒辦法啊,丈夫兒子都死了,她只能靠賭博度日才能活下去。
南珍從來沒有怪過她,誰都不容易,她明白的。
她轉眼看向已經慌了神的宋權,“是你殺了她!”
“婦人之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宋福七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宋權的身旁,聽他這樣說,宋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神也變得冷硬起來。
“你們……”她一直陪着連香玉,沒有見過宋福七,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宋福七,她也根本認不得了。
宋福七對宋權說:“還等什麽?不夠丢人的!”
宋權也覺得自己剛才失了分寸,忙扶着宋福七離開,只有幾個仆人擡走了連香玉,開始收拾塔樓前的血跡。
南珍心裏有一塊地方徹底死了。那是小時候,最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