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五,醫院不似往常繁忙。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杜明業看一眼下班時間,正好五點半。早在五點之前,順姨已經打電話關照過一次,讓他今天別忘了去看老人家。杜明業在休息室耽擱了一會兒,抽完一根煙,然後收拾東西,鎖門,打算直接驅車去市立醫院。
車子剛發動,陸雙的電話卻在這時候打過來。
杜明業瞥一眼,按斷電話,等車子平穩上路後,又重新撥過去。
“喂——?”
和他通話的時候,陸雙的聲音總是帶點撒嬌的意味。
“剛剛為什麽挂我電話?”
“不方便。”
他不大喜歡在開車的時候打電話,于是直接問:“有事嗎?”
“也不是什麽大事,”陸雙于電話另一端笑吟吟道,“今天家裏來客,親戚都到全了,媽囑咐我請你來,一家人在一起吃個便飯。”頓一頓,問:“你來嗎?”
陸母在人前從不掩飾對杜明業的歡喜,她向來挑剔,選女婿像挑衣服,百裏挑一挑中了杜明業,簡直恨不得天天把他穿出去炫耀。陸雙雖然表面不至于張揚,但心裏到底是有些驕傲的。這樣一個男人,年紀輕輕,已經是醫界翹楚,不但有出衆的家世,更兼有冷俊的外貌。
這個人,雖然還不是她的,但也即将成為她的了。
“抱歉,今天要去醫院。”杜明業沒有猶豫就拒絕。
“是了,我怎麽給忘了。”陸雙的聲音明顯低下去,但明面上還要敷衍幾句。
“那你看爺爺要緊,我會和媽說明的。”
她話裏有意無意将兩人關系表現的很親密,杜明業有所察覺,但只是輕輕“嗯”一聲,然後挂斷電話。
市立醫院向來比他們下班晚,走廊裏人來人往,很是繁忙。杜明業進了病房,正好碰見巡房的護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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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醫生,”
認識的人都知道他素來冷淡,見面至多點個頭、打聲招呼。
順姨見他進來,忙做個噤聲的手勢,
“剛睡下。”
他們這個病房清靜,普外科,一等病房,雖然是兩個床位,另一個卻是一直空着的。住院樓外是一個小公園,正是桂花開的季節,打開窗子便滿室盈香,老人家在這住的很舒心。
杜明業走到病床前,發現點滴的速度有點快,于是動手調了調。
“今天情況怎麽樣?”
“還是起不來,”順姨嘆氣,“傷筋動骨就是一百天,老人家骨頭又脆……”
“不要緊,一切有醫生在。”
他在骨科也有熟人,說這話不知是為了安慰,抑或對同行的自信。
順姨不放心,非要跟着他一起又去前樓醫生那兒咨詢一遍才作罷。醫院走廊裏來來往往都是病人或醫護,順姨顧忌他下了班不耐煩忍受這些,有意叫他早走:
“還沒吃飯呢吧,陸雙之前給阿姨來過電話,說是請你吃飯你不去,才知道你要來看爺爺,她怕阿姨不高興,特意打電話來問候一聲——”
“她打電話過來?”杜明業皺眉。
順姨沒看到他的表情,接着說:
“這孩子是個實心眼,阿姨能有什麽不高興的,年輕人感情好分不開是好事,阿姨也是過來人——回頭你給陸雙打個電話,就說阿姨周末煲湯,請她來喝。”
“知道了。”他淡淡回應,“那我先回去。”
他的公寓臨江,年前買下的二手房,離單位遠但是較為安靜。公寓大概八十平,不大,但是一個人住卻遠遠足夠了。杜明業打開冰箱取牛奶,方才想起順姨的交代,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陸雙很快回複他,她的聲音在他聽來總是愉悅。他挂斷電話,像完成一項任務,沉默一時,忽然沒由來覺着疲憊。
他和陸雙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有時候想來,倒也不能說不是緣分。早些年,他因為工作需要,一直輾轉于印尼和馬來這些東南亞國家講學和義診,直到年前重新回到A市工作,生活才算安定下來。
他今年27,參加工作也有數年,其實早該考慮個人問題。家裏,老人家和他一樣沉默寡言,雖然有心卻不好提點。順姨雖然是遠親,但是照顧爺爺多年,早已把他做兒子看待,她以為杜明業之所以一直沒女朋友,是因為眼光太高,等閑人看不上眼。長輩的責任便驅使她義不容辭把這項任務攬上身——陸雙便是順姨托人介紹認識的。
做醫生的,每天免不掉要見無數張臉,杜明業有輕微的臉盲症,連帶着對美醜的界限也有些模糊。若按傳統的審美來說,陸雙是标标準準的美人。她是瓜子小臉,櫻桃嘴,一笑的時候,獨獨右臉頰有個梨渦。她的家世也算不錯,父親是A市小有名頭的企業家,母親則是本地大學教授。順姨最看中陸雙的家庭,她覺得,來自這樣家庭的女孩肯定家教好,以後不讓人操心。兩人一直相處至今,直到最近,女方家有意開始提談婚論嫁的事。
他已經說不上年輕,這麽多年兢兢業業只為工作,閑下來的時候,也考慮過成家問題。陸雙是個不錯的對象,重要的是,她不像一般任性的女孩子。她很體貼,也很支持他的工作。
茶幾上放着一張的相框,是陸雙上次特地來擺上去的,當時她開玩笑說:
“先适應一下,以後天天看見,總不至于太厭煩了吧。”
杜明業燃起一根煙,随手把照片拿起來。
照片的背景是海邊,應該是在早上,太陽光斜射,陸雙的眼微微眯起來。這雙眼看來有點熟悉。他不由微眯了眼仔細辨認,是了,那個來看病的小姑娘,也有一雙相似的眼睛,大而無畏,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才會偷偷看他一眼——其實他早察覺。
他笑了笑,放下照片,随手把煙頭按滅。
——
學校一向安排大四的學生上半年實習,實習分三期,江施文選擇的是最後一期。僑辦的重點工作往往集中在七八月份,輪到她去的時候,任務就輕松多了,平常工作不過是打掃衛生,偶爾幫助辦公室翻譯一些文件。
江施文來到辦公室,看見張主席正抓着單反,對着一盆綠蘿拍照。
見她近來,忙招呼:
“小江,來看我拍的照片。”
主席最近不知是怎麽,突然迷上攝影,看見喜歡的東西,只要手頭有相機,就要忍不住拍兩張,時而是她家後院的薔薇花,時而又是上班路上的山楂樹。不過在工作時間拍照,她還是第一次見。
“您的拍照技術越來越好了。”
江施文适時誇贊,一句話把主席樂得笑眯眯的:“這不正趕上咱們僑辦要辦藝術展,我想多練練,回頭拍出來的那些藝術品也有個派頭。”
張主席遞給她一張名單:“打電話給飯店預定一個包間,晚上我和劉主任出面,請市裏幾個藝術家吃飯,這是名單,你看着訂座位——”頓了頓,又說:“你也去。”
江施文大致将名單掃了一眼,其中大部分是當地的書法家、畫家,還有幾個陶瓷藝術家。只有一個叫姚志軍的是見過面的。文化人到了酒桌上,一樣形骸放浪,江施文平常沒怎麽參與過這種場合,想到晚上她也要出席,她苦惱地皺了皺眉。
遵照主席吩咐,她訂了一個離單位不遠的飯店,劉主任和她提前坐車過去過去布置。上了車,她忍不住好奇問了一下:
“劉姐,怎麽單咱們僑聯出面請吃飯啊?”
劉主任撇嘴:“沒辦法,那兩個科是用來伺候領導的,只有咱們僑聯是用來服務大衆的。”
“不伺候的這些藝術家滿意,人家怎麽肯白給作品讓咱們展覽?”
“這些有名單的,還是願意賞臉的,還有幾個,主席說要親自請,還不知道來不來呢。”
單位請客,在選擇地點上頗有講究,飯店要求有格調但同時又不能太張揚,因此一些地方都是習慣指定的。譬如他們今天訂的店,不算是在繁華地段,招牌也不甚搶眼,進去了卻才知道裏面別有洞天。進門通前臺的是一方小巧的石橋,橋下有水,曼曼曲曲通往裏間,裝潢不算華麗,立意卻是新巧,上上下下透着一番古意。
她們訂的包間在二樓。趁着劉姐在門口迎賓,江施文借着閑空,去了一趟衛生間。
不過這麽一轉身,她就和杜明業錯過了。
隔着半個走廊,杜明業依稀看見一個熟悉背影,小小的個子,長長的馬尾,黑發跟着她的步子左搖右擺,從遠處看來,很有韻致。
他猜到可能會遇見她。
僑辦要辦藝術展,不知是誰透露了他母親的繡作,她本人在海外,不容易聯系,張主席便找上了他。杜明業有心拒絕,可是人家借着僑辦的名義請吃飯,兼之一個藝術界的朋友力請他作陪,他也不好意思不親自來一趟。
江施文回來進了包間,看見杜明業,一下愣住了。
人已經到差不多,張主席坐上首,正在陪旁邊一個老藝術家說話,滿室雜杳的人聲和攢動的人頭,她卻一眼就看到他。沒想到出了醫院,他和她還能在這種場合遇見。席上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他的氣質又出衆,自然難得人忽視。
他正在和人說話,似乎對她的視線有所察覺,頭向她這一側偏了偏,而她,卻在他偏頭之際走開,硬生生掐斷了視線。
等衆人都落了座,劉主任湊過來問她:
“小江,你能喝嗎?”
“喝酒?”
她一個學生,哪見過酒場,忙不疊擺手,“我哪是能不能喝,是根本不會。”
劉主任皺眉:“那麻煩了,這座上一群都是能喝能勸的主兒,一會啊,你就少說話,機靈點,咱們見機行事吧。”
果然,開席不過一刻,酒場就擺開了,劉主任被叫去給主席擋酒,剩下江施文在原座孤立無援,悶頭吃菜吃得心驚膽戰。她右手邊坐的是當地著名畫家姚志軍,人本長着一對桃花眼,因為太胖,臉上的肉占了太多空地,眼睛被擠得變了形,看來像沒捏合的餃子縫。
若不是早見過面,憑這幅長相,江施文壓根不會把他和“藝術家”這三個字聯想到一塊。
就在剛才,劉姐還提醒過她,一定要小心這個人。
沒想到她千防萬防,還是被姚志軍盯上了——
“江小姐不常出席這種場合罷?”姚志軍其實老早就注意到她,這時候湊過來搭話,話裏話外全不當她作學生看。
“是不經常。”
“其實我最厭煩應付這種場合,借藝術的名頭出來,又不談藝術,酒肉,最俗的東西,可是人家三番四次來請,張主席的面子不能不給,你說是不是?”
“您辛苦——”江施文勉強應付着。
姚志軍挨不住酒氣熏陶,動了心思,往前湊了湊:“我最近新畫兩幅新作,你們僑辦不是求畫?不如吃完飯你就跟我去工作室取——”
“謝謝,這事我會和張主席去說。”
察覺酒氣近了幾分,江施文忙撇開臉,不動聲色拉開兩人距離。
姚志軍也不急,嘿嘿笑道:“其實何必這麽麻煩,我看江小姐也像是個懂畫的,你若是喜歡,那兩幅畫就當是禮物送給你。”
“——我欲引江小姐做個知己朋友,不知可否賞臉和姚某喝一杯?”
這人說話,不文不白的,活像古代文戲裏的痞子。
江施文心裏直泛惡心,面上卻又不好推脫,只能說:“抱歉,我不會喝酒。”
“嗳,坐席的有幾個敢說會喝?不會不會——喝着喝着也就會了。”
姚志軍顯然不打算放過她。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兩人中間橫插來一道聲音:
“她不是不會喝,是不能喝。”
江施文偏頭,杜明業不知何時已經離席,正站在她身邊。他的身材颀長,投下來的陰影幾乎把她整個人都罩住。臉上依舊冷冷的,沒什麽表情,但偏偏身上自帶一種強硬的氣場,生生把她和姚志軍都鎮住了。
杜明業面向她看:“上次忘了提醒你,治療期間要忌酒。”
“小江,學校有門禁吧,正好杜醫生有事要走,我和他說了,請他送送你。”
劉姐适時從旁擠過來,暗地裏沖她眨眨眼:
“走吧,主席批準的。”
然後又擡頭,沖杜明業道:“杜醫生,那小江就麻煩你了。”
杜明業聞言,低頭看她一眼。
剛好她也正看向他,不過她的視線就像蝸牛的觸角,剛撞見他的,就敏感的立即縮回去。
“那走吧”
他沖她點一點頭,當先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