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杜明業因為來得晚,在飯店門口找不到空位,只有将車停得遠些,這時候回去就要多走兩步路。他雖然不耐煩和那些人糾纏,但是少不得要應酬一些時候,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這段路是上坡,人行道本來就窄,再加上不少車輛違規停在上頭,生生斬去二分之一路寬,他們倆走在裏側,路燈的光被車輛擋住了,腳下只是墨一般黑,連個影子也看不到。
他在前帶頭走了一分多鐘,身後一直沒聲沒響的。他以為她沒跟上來,便轉身止步,預備停下來等等她。江施文其實一直在跟在他後面,杜明業突然停下來,她悶着頭沒有察覺,沒想到直接一頭撞在他懷裏。
杜明業顯然也沒料到會遭此一擊,剛站定,就覺得胸前突然被什麽沖撞了一下。他朝後退半步,站穩,然後伸手扶住她。
江施文吓了一跳。杜明業高出她許多,站得近了,她只能平視到他胸前。她仰頭,呆呆地睜着眼看他,嘴楞張着,不知道說什麽好。
杜明業見了她這幅表情,只覺得有趣,竟然破天荒開了句玩笑:
“——怎麽酒還沒喝,人就醉了?”
他一笑,牽動了兩邊嘴角,那雙一向黑沉沉、冷冰冰的眼,仿佛也染了溫度。
在此之前,江施文也曾設想過,這樣一張總是嚴肅的臉,不知道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她想起第一次見他,是在學校的禮堂。那次,院裏為了拉醫院的贊助,特意組織了一場防病知識講座。她得知他去當主講人。
初時只是因為好奇。她去的時候,講座已經開始。他端坐在臺上,神情板正而嚴肅 ,察覺到有人進來,只用餘光在入口處略微掃一眼。她因為來遲,只能在禮堂後排偷偷找個位置坐下。
禮堂每個座位上都有工作人員提前放好的宣傳單,她拿過單子,在上面看到他的簡介。小半面的黑字介紹,如果概括成兩個字,只有——“出色”。
當時她想:原來再小的城市,也不乏有一些出色的人,像江傳庭,像他,他們,就像是點綴這所無名城市的閃光點。
——而她,只能呆在遠處,默默地看着。
到了車跟前,杜明業先替她拉開副駕一側的車門,看她坐進去後,才繞過車子,坐上駕駛位。雖然之前劉主任已經關照過,發動車子前,他還是下意識詢問一下她的意思,
“你要我送你去哪?回學校?”
“當然要回學校。”
江施文解嘲似的一笑。她是弱者,在這個城市的生存自由有限,就連學校,也不是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她詫異于杜明業為什麽會多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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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飯店出來時,已經接近十點。她的學校接近郊區,門禁很嚴,路上,江施文看了看表,遲疑着催促他:“杜…醫生,我們能不能不要從大路走,我知道有條小路,可以快一點到學校……”
“小路的路燈太暗,不安全”他很快截斷她,停一刻,又說:“——我保證按時送你回去”
杜明業夜視力不太好,因此遇到晚上開車的時候,只挑燈光通明的大馬路走。
他開車從來求穩不求快,但見江施文着急,還是稍稍提了一些速度。
車裏氣氛沉默,杜明業怕她嫌悶,便打開收音機。無奈這個點播出的節目,大多是養生保健類廣告,他調了了幾個頻道,只遇上一個臺正在播送音樂。等到快靠近前方紅綠燈的時候,車子緩緩停下,音樂也跟着結束,恰巧這時候,江施文的電話鈴聲響起。
江施文接通,是劉主任——
“小江,到學校了嗎?”
“還沒。”江施文邊講話,邊将手機從左手換倒右手,
“你們那邊飯局散了嗎?”
“哪能呢,估計還得一會兒。”
“剛才你走得急,我不好當面提點你,”劉主任說到這,聲音刻意壓低了一些——
“女孩家坐陌生人的車,要多留個心眼…….”
江施文偷偷向旁邊正開車的杜明業瞟了一眼,含糊應一聲:
“…哦,”
“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我就是一時想起來了,提醒你一下。杜醫生是市裏有頭有臉的人物,為人也正派,規規矩矩的,不是個壞人。”
江施文笑了,因為有人真心關心她,
“劉姐,我知道。”
劉主任在那頭也笑,“你看我,就愛忘事。他是給你看病的醫生,秉性如何,你該比我清楚。”
她說到正事上:
“有個事,不知道你能不能說得上話,張主席囑咐我跟你提一下。”
“什麽事?”
江施文光顧着聽劉姐講話,綠燈亮了她也沒察覺。車子開動以後,她因着慣性,稍稍向前撲了一下。
杜明業餘光瞟見,出言提醒:“坐穩。”
同時伸出右手,把收音機關掉。
劉主任在那頭繼續:“眼看着下個月藝術展就要開始了,杜明業手裏有一幅他母親家傳的“萬裏山河”蘇繡,張主席一直想求過來——今天席上就為找他商量這事,沒想到他走得早。”
“僑辦總不能天天請人吃飯,你不是正在他那兒看病?能不能順口和他提提?”
“呃…”江施文心裏犯難。
她和杜明業除開這一層醫生和病人的關系,連熟人都算不上,叫她怎麽好意思開這個口。
知道她為難,劉主任忙道:“你別有負擔,能提就提,提不着也不強求,這是無所謂的事。”
劉主任又和她說了兩句才挂斷電話。
末了不忘關照:“周末好好休息。”
江施文挂掉電話,想了一下,還是和杜明業說一聲:
“是劉主任來的電話。”
“嗯”杜明業專心看路前方。
不知怎麽地,他突然想起問她一句:“聽唐老師說,你家就在本地,怎麽周末不回家?”
江施文愣了愣,停一會兒,回答:“習慣了。我媽是名婦科大夫,每天都很忙,回家也是一個人,不如呆在學校。”
她沒有提到父親。
杜明業怔了一下,沒有開口再問。
車子到了學校門口。杜明業還是一樣先下車,然後繞過另一側替她開車門。
江施文下了車後,随手把門關上。提包的時候卻發現,原本吊在提包拉鏈上的挂墜卡在了車門裏。她試着拽了拽,卡得死緊。杜明業湊上去,想替她重新拉開車門,把東西取出來。沒想到她毫不猶豫地蠻力一拽,幹淨利索地把包掙脫。
那個挂墜是一個用水鑽和各種顏色的珠子粘合的小玩意,尾部綴着幾顆碎玉石子。經江施文一拽,立馬散了架,叮呤當啷的小珠子四散,登時撒了一地。
掙脫的過程中,江施文的小拇指甲不小心在杜明業手上劃了一道,她沒有注意。杜明業不動聲色瞄了她一眼,默默收回手。
江施文轉身,揮揮手向他告別:“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杜明業點頭,目送她進了學校,才轉身上車。
江施文回到寝室看了一眼時間,不過十點半。睡在對鋪的蔡琪琪也是剛從自習室回來,正站在門前的鏡子前敷臉,見她進來,打了聲招呼。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
江施文疲累地把包朝桌子上一丢,癱坐在床上:“今天單位有飯局。”
“啧啧…蹭吃蹭喝也能累成這樣?”
“你以為——”江施文沖她翻了個白眼。
“對了,下午有個人來找你?”
“誰?”
“一個中年男的,開的車挺氣派的”蔡琪琪回憶說,“宿管阿姨硬是不讓他進門,他不知怎麽要到我的電話——”
“他說打你電話不通,請我幫忙轉交東西,喏,太多了,我就直接放在門後了。”蔡琪琪多嘴一句,“我看那個大叔鼻子眼睛和你挺像,就想應該是你——”
江施文不等她說完,蹭的從床上站起來,蔡琪琪見她臉色不對,聲音頓時萎下去。
她想不到江傳庭竟然找到學校來。她走到門後蹲下,默默翻看那一堆紙袋。有衣服、鞋子、零食——那些衣服,紅黃藍綠,花樣多的不成體統,鞋子亦是,零食五花八門,堆了滿滿一袋。
江施文怒不可遏,沖到陽臺,把這些零碎東西一股腦全扔到樓下去,等到冷靜下來,又默默拿起手機,撥通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號碼,
“小文——”江傳庭的聲音聽來不可謂不欣喜。
江施文發過脾氣,只覺一通心酸:“是我。”
“爸爸送給你的東西,收到了嗎。”
江施文只覺得這聲“爸爸”從他嘴裏說出來可笑,她質問他:“為什麽要找到我學校來?”
江傳庭的聲音有無奈:
“你不肯接我電話,爸爸總不可能找去你工作的地方——”他平時已經夠忙,再者怕遇見熟人。
“媽已經警告過,不許你和我聯系。”
“我知道…”他連忙說,“如果你怕被你媽發現,爸爸可以另外給你買部手機,配個新號碼,”
明明是至親的人,卻感情貧乏地只能用物質來打動她。
江施文微微心軟:“以後不要買那些五顏六色的衣服,我不會穿,”頓了頓,道:“——手機我喜歡白色的。”
“好,好。”江傳庭高興地滿口應下。
“這周末爸爸剛好有空,出來和爸爸吃頓飯怎麽樣?”怕她不答應,江傳庭又趕忙說:“正好把手機帶給你。”
“嗯,那你安排吧。”
她乏力的挂掉電話,扶着牆,難受的一點一點蹲下。她覺着自己實在應該悲慘地哭一場——可眼睛卻幹澀的流不出淚來。
——
送走江施文後,杜明業并沒有回住處,而是驅車去了老房子。老人家打電話來,說惦念院子裏中的藥草,關照他回去看看。房子在遠離市中心的東城,老城區,近兩年正在大肆拆遷。杜明業從小在這裏長大,對這裏的一片老建築頗有感情。這裏彙聚了城裏各類老一批的手藝人,附近是民宅串聯的老街,街前的門面房通常用來做生意,雜杳的小食鋪、成衣店、中醫診所…彙聚了大半個城市的歷史。
杜明業在老房子的巷子前停車,向右側解安全帶的時候,發現旁邊有什麽細小的東西在一閃一閃的發光。他用拇指和食指把那粒東西撚起來仔細看,發現是一顆細小的水鑽——從江施文的挂墜上崩掉下來的。
杜明業眼前閃現那姑娘果決地拽段挂墜的一瞬間,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而後低頭,去看手面。
上面有一道細短的劃痕,中間微微鼓起,是她那時候留下的。
中醫裏有一句話這樣說:——力大長頭發,氣虛長指甲。
江施文的情況屬于後者。
他曾替她把脈。她不但氣虛,而且血虛。肝郁血虛的人,往往性子焦躁,脾氣太壞。
也許,下次去看老人的時候,他應該好好詢問一下——對于這樣的病人,該開什麽藥調理才是。杜明業對着指間的水鑽出了一回神兒,末了,打開副駕前的抽屜,鬼使神差地把那粒水鑽收放進去……
自從老人家住院,順姨跟去照料,這邊的房子就空了。老房子是獨門獨院,院裏一片園子是老人的心血,寶貝地營務了大半輩子,怎麽也放心不下。杜明業從堂屋取來手電把院子照了一圈,決定明天白天給院子除除草。接着,他回到卧室,打開電腦,如常給母親發了一封郵件,報告老人的病況。
杜明業十五歲的時候,父親為了追尋一種理想生活,毅然抛下A市的一切出國,緊接着半年後,母親也追随過去。現在,兩個人一個在溫哥華的卑詩大學任教,一個最近在當地獲批,開了一家中醫診所。雖是遠在異國他鄉,卻也生活安然。
杜明業一生最敬佩父親。印象裏,父親果敢大膽,勇于打破生活陳規,為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锲而不舍。他當初甚至阻止杜明業學醫——
“不要一味服從爺爺,選你真正喜歡的事去做。”
杜明業畢竟不是父親,能夠始終明确自己想要什麽。這些年,他奔波輾轉各地,為了工作而工作,漸漸把學醫的初衷都模糊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偶爾會燃起一根煙,放任自己去想:
難道就這樣娶妻生子,繼續生活?
——難道當初學醫,只是為了不沒落家學嗎?
作者有話要說: 嗯~
天才杜明業同學一樣有困惑的時候~
小文是個可憐的姑娘,大家要體貼,要包容,要評論,要收藏!(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