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盛慕槐一口氣喝完了爺爺給端來的金銀花水,把水杯放在桌上,問他于笑蘭的戲改得怎麽樣了。盛春告訴盛慕槐,于笑蘭是挺有天賦的年輕人,這兩天進步也很大,但是原來已經耽擱了太久,可惜了。
盛慕槐點頭,笑蘭姐在過去演的都是現代戲,直到1976年她從縣京劇團的小京班裏回來,才跟着團裏的老藝人重新學習傳統戲。但有些固定的模式已經在她腦海裏形成,無法改變,而很多東西也确實落下了。
比如說剛才在《陰陽河》裏看到的跷功,于笑蘭就不會。其實別說于笑蘭了,這種絕技從建國後被廢除,到了現在,幾乎已經失傳。盛慕槐前世也只是在B站看到過臺灣老藝人的教學視頻。近年來一些年輕的京劇演員試圖恢複這門絕技,但效果并不是很好。
要想恢複辛老板的戲,學會跷功當然是不能少的。于是盛慕槐試探着問:“爺爺,你在舊社會肯定也看過戲,你知道跷是什麽東西嗎?”
“跷啊,” 盛春眼睛仿佛看向了很遠的地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當然知道了。”
“那您給我說說吧。” 盛慕槐怕盛韻春不答應,拉着他磨白了的藍色舊布衣的袖口說。
“跷啊,就是花旦、刀馬旦、武旦演出時綁在自己的腳上,模仿古代女子小腳的工具。穿上跷,演員的身材能更加修長,而且走路自然就能迎風擺柳、輕盈無比。別小看這雙鞋子,上面全是演員的血和淚,真要吃大苦頭才能練出來。解放後跷功就被廢除了,現在也沒人再練啦。”
那小小窄窄的兩塊木頭,曾經支撐起多少精彩絕倫的表演,可那些表演現在都成了絕唱,不會再被人提起了,或許也不會再被人記住。
盛春眉梢眼角的皺紋裏都帶着落寞。
盛慕槐早聽說過跷功有多難學,就跟跳芭蕾舞一樣,腳不磨破幾層皮,不變形,不長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老繭,是練不出來的。
可辛韻春踩跷就像是踩了風火輪一樣,能那麽舉重若輕。
辛老板曾經夠多麽火,15歲就挑班“春笙社”在全國巡演,場場爆滿,爺爺一定聽過他的名字。說不定爺爺也曾經在現場看過他踩着跷的演出,甚至在後臺與他有過短暫的交流。
這樣想着,盛慕槐壓抑不了激動地心情:“爺爺,你以前看過藝人踩跷演出嗎?你知道辛派嗎?就是杏花雨和辛韻春……”
乓一聲,桌上的搪瓷杯被爺爺的手給碰倒了。盛春将水杯扶起來,盛慕槐第一次注意到爺爺的手指纖細修長,年輕時肯定是一雙很好看的手,怪不得爺爺能拉出這樣好的音樂。
“那個辛老板……”
“我沒看過辛韻春的戲。” 盛春說,臉上恢複了平靜,“但他師父杏花雨的戲我是看過的,他是那個年代直到現在最好的花旦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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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幫盛慕槐把臺燈調高了些,站起身:“好了,我要走了,于笑蘭還在院裏等我排練。你等下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出來告訴我,知道麽?”
盛慕槐點頭,目送爺爺出門。
***
第二天去上學,王明和李大紅果然雙雙請假了。
盛慕槐心裏高興,雖然是個治标不治本的小報複,也出了她心裏一口惡氣。這兩個人嚣張了這麽久,總算是有點報應。
學校清靜了,家裏就有點兒緊張。随着懷下鎮第一場演出的臨近,每個人都繃緊着那根弦,既想有個好成績,又怕砸鍋。
鳳山京劇團裏的幾個上了年紀的先生都說于笑蘭唱的很不錯,經過盛春一調整,很多地方都對味兒了。但是于笑蘭畢竟不如周文素出名,小鎮裏的人究竟喜不喜歡她呢,大家心裏都沒有底。
終于到了劇團演出的那一天,可爺爺竟然把盛慕槐鎖在了家裏。一是明天還要上課,不久就要考試,盛春要讓盛慕槐收收心,二是他心裏仍舊不願意讓孫女過多接觸戲曲。
盛慕槐極力申訴,盛春一句“你期中考考到全校第一我就不鎖你” 把她打發了。
盛慕槐在小屋裏沖門外喊:“爺爺,說好了,我考第一你就不能阻止我學戲!更不能阻止我看戲!你不能反悔!”
盛春自顧自調弦,沒搭理她。旁邊于班主笑着說:“盛老師,我看槐槐是個學戲的好苗子,起碼扮相就好看,孩子喜歡該培養她的興趣。”
盛春瞥了他一眼,也沒搭理他。
終于一切準備就緒,鳳山京劇團的人排成兩隊出門,在隊伍末端的王二麻對淩勝樓說:“師哥你聽,槐槐還在拍門呢。要是她真能學戲就好了,我們不就多了個小師妹,我也能撈個師哥當當了。”
“學戲要吃很多苦,她吃不了這個苦。” 淩勝樓說。
“也對,我們都是沒辦法才來學戲的,她爺爺對她那麽好,她幹嘛要來受這個罪。” 王二麻說。
淩勝樓點頭,比往常更沉默了些。
***
據說鳳山京劇團當晚大獲成功,在這個娛樂匮乏的小鎮上,第二天到處都能聽到人們談論那天的演出。
就連盛慕槐的班上都有人讨論。
一個同學驕傲地用誇張語氣說:“我看了那天的戲。那個番邦公主漂亮得不像話,臉又小又尖。你們是沒看到,她一套白裙子一套紅裙子,上面繡了好多花和大孔雀,我一輩子都沒看到這麽好看的衣服。”
“你才幾歲啊就說一輩子。三年級的小孩兒果然聽不懂,只會看衣服。” 盛慕槐想。
“我爺爺也去看了!他說幾十年都沒聽過這樣的戲了。還說胡琴托得最絕,好久都沒那麽爽快過了。”
“當然絕了,那可是我爺爺拉的。” 盛慕槐又想。
——然而我還不是被關在家裏。
嫉妒使人自閉,驕傲使人自滿。盛慕槐既自閉又自滿,想讨論還有點不知從何開口,只能默默閉麥,打開腦內系統聽辛老板的戲冷靜一下。
身體變小後心智也會降低嗎……盛慕槐絕望地想。
那天下午還有個新聞,請假了兩天的王明和李大紅終于被家長護送到學校了。
兩個人臉上、手上的水泡雖然已經退了,但紅色痕跡還沒有完全消失,東一點西一點的像麻子,看上去很有點兒好笑。但是兩人積威尤在,班上也沒人敢明目張膽地嘲笑他們。
一下子兩個學生出現了同樣的症狀,家長認定是學校的環境出了問題,一起到校長室大鬧了一通,把錢衛紅也牽扯到其中。
能養出王明和李大紅這兩個人的家庭可想而知是怎麽樣的,最後雖然沒有任何證據,還是以學校和班主任道歉了結。
那天錢衛紅的臉比往常更加陰沉,看王明和李大紅的眼神也變了。
在班會課上,她半含譏諷地說:“我們班有些同學,自己平常做事不檢點,到處露馬腳,也不考慮自身的問題,就會把責任推到別人的身上,思想品質極其低下。”
班上的氣氛照樣凝滞,但這次大家都把目光落到了剛回來的兩個人身上。
“有些人不要以為家長有點小權力,就是個人物,就可以威脅恐吓我了。我告訴你們所有人,我是你們班主任一天,你們就都攢在我手裏,你們家長來弄我,我就弄你們。有權力的人我見多了,倒黴的我也見得多了。不要到時候自己滿頭包,還搞得別人也滿頭包。”
這個滿頭包太貼切了,有幾個人憋不住笑了一聲,王明和李大紅的臉憋得紅了。
錢衛紅含沙射影的罵了一通,把自己下午受得氣加倍出在學生身上,下課鈴響時她氣終于稍微消了,甩手走人。
等老師走後,王明捂着自己的臉朝旁邊偷看他的人吼:“看什麽看?!找死啊?”
絕大多數人都自覺的轉過了目光,但也有人小聲嘀咕:“看看怎麽了。”
“你說什麽?” 王明一下蹿到說話那個雀斑男生的座位前。
雀斑男生轉過頭沒回答王明,但是也沒有害怕他,只是不想惹麻煩而已。
王明盯着雀斑男生,以前他總是一呼百應,有的是幫手幫他收拾嘲笑這個家夥。可這次卻沒有人幫他了,就連李大紅也坐在座位上,似乎被錢衛紅給罵蔫了。
雀斑男生沒理王明,自顧自收拾東西,王明瞪了他一會兒,讪讪走回座位。
盛慕槐在教室後面禁不住笑出了聲。
王明的視線立刻移到她身上,盛慕槐坦然地與他對視,明亮的眸子毫不掩飾她的嘲諷。王明的目光從疑惑到恍然大悟再到怨恨,用手指了一下盛慕槐的臉,猛地回過了頭。
盛慕槐獨自打掃教室衛生的任務結束了,周青蓉也就沒有再和她一起回家。她一整天都十分沉默,總是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即使王明和李大紅丢了那麽大臉也沒有讓她有一絲笑容。
盛慕槐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可她一句話也不願說。兩個人并不是特別熟,盛慕槐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結果就是盛慕槐又只能一個人回家了。
回家要經過一條偏僻的胡同,兩側都是人家的高牆,有幾枝開着白花和粉花的枝條伸出來。如果不是堆放在角落的雜物與沿途散落的垃圾,這應該會是條很美的路。
但是今天盛慕槐總覺得有些不踏實,好像有人在暗中窺探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