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盛慕槐看爺爺的表情就知道, 這個肖紅霜絕對不會是爺爺的親傳弟子,估計是哪個打着辛韻春名號出來沽名釣譽的人吧。
可是用了辛派傳人的名號也沒用,有本事沒本事大家都有一杆秤, 如果她真的學到了辛派的精髓,癡迷辛派的盛慕槐不會沒有聽說過她。
大家坐了小半天車都有些疲累, 為了保護嗓子,他們随便找個面館吃了幾碗清湯挂面後就回賓館休息了。
彩排時間是上午九點半,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收拾好來到電視臺門口。
出示證件之後, 一個工作人員領着他們穿過鋪着瓷磚的大廳和長長的走廊, 來到一個嘈雜喧鬧的化妝間前。
他掃了幾人一眼,丢下一句話:“你們化好妝以後就在裏面等着,叫到你們再到後臺去,沒事不要走出這個房間。”
這人的态度很敷衍,幾乎沒拿正眼瞧過他們,讓人心裏不舒服。可是大家也只能接受,誰叫他們現在只不過是沒人聽過的小鎮私營劇團裏的演員呢?估計看到他們證件上填寫的單位的時候,工作人員都疑惑這些人為什麽能夠入選。
這是間專門給龍套們化妝用的大房間, 裏面被各種道具服裝擠得滿滿當當,人很多,又悶又熱。盛慕槐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兩張空着的桌子,大家把自帶的彩匣子打開, 輪流化妝。
其他龍套們看到盛慕槐和淩勝樓都有些好奇,想知道這兩個小孩兒在這裏湊什麽熱鬧,會演什麽劇目。
盛慕槐就在這些好奇的眼光裏淡定地化好了妝, 讓爺爺替她戴上了一只綠玉镯,又穿好素色的立領襖子和彩褲,最後綁上跷。
“這小孩兒這扮相是要演什麽啊?” 一個官兵問一個太監。
“不知道,沒看見過。穆桂英?《描容上路》?”
“不對不對,行當都錯了。”
也有一個滿臉塗着黑白油彩,長着圓耳朵的妖怪直接問盛慕槐:“小朋友,你們兩個要演什麽?”
“我們要演《小上墳》啊。” 盛慕槐很大方地說。
“《小上墳》?那是什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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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慕槐看大家都不知道,就給他們科普這出戲的內容和亮點。
女要俏,一身孝,盛慕槐頭上一朵白花,兩條飄逸的孝巾垂在身前,又可愛漂亮又健談,很快就吸引了一堆人來跟她聊天。
薛山是個老江湖,和龍套們也很快打成了一片,沒過多久就跟幾個龍套一起去廁所吸煙了。
等龍套們了解到盛慕槐和淩勝樓其實是一出戲的主演,都為他們打抱不平。
“電視臺也太欺負你們了!你們這種情況應該和其他主演一起共用主角化妝室的。”
“就是,這事兒做得太不漂亮了。”
“他們就是欺負人!”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的聲音。
“沒想到啊,我還以為你們鳳山京劇團終于有了點造化,結果還是被塞進了龍套堆裏。” 周文素燙了個卷發,穿着鵝黃色連衣裙和一雙白色矮跟高跟鞋,站在門口譏諷。
這間屋子裏的人都是龍套,這不大不小的聲音讓整場都安靜下來。
有人不服有人憤怒地盯着她,可是很快許多人都認出來了,這是周文素,是省京劇團當家青衣肖紅霜的徒弟,以後極有可能調到省城的紅人。
于是大家都保持了沉默。
周文素的眼睛在室內逡巡,終于看到了盛慕槐頭頂的那朵白色大花。
她走了進來,兩邊的人不自覺地給她讓路,讓她很順利地就站在了盛慕槐身邊。
她瞥了一眼白發蒼蒼的薛山,臉上一道疤的爺爺和正眼都懶得看她的淩勝樓,笑了:“鳳山京劇團怎麽派了這麽支老弱病殘組合來電視臺演出啊?就這樣你們還想競争得過我師父嗎?勸你們現在就回槐下鎮去,免得在臺上丢人現眼。”
“我們為什麽要和你師父競争?” 盛慕槐無語地說。
“你們還不知道?” 周文素故作驚訝,“哦也是,可能電視臺的工作人員都沒告訴你們吧。我的師父肖紅霜也要演這出《小上墳》啊。她可是辛韻春老板的傳人,你猜猜,這出戲最後是會給你們演呢,還是給我師父演?”
“就沒聽說過這號傳人。” 盛慕槐想了想爺爺昨天的态度,一點不虛地怼了回去。
“呵,你這鄉下撿垃圾老頭養出來的小丫頭,當然沒聽說過我師父了。恐怕連辛老板是誰都不知道吧?” 周文素看着盛慕槐腳上的木跷說:“你那點小把戲拿到鄉下糊弄人還成,這可是大城市的電視臺,你自己掂量着吧。”
“小丫頭,說話客氣點。” 盛春開口。
周文素看了他一眼:“您又想指導我?指導別人之前先看看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配不配!”
因為這老頭,自己沒能出演鳳山首演的《坐宮》裏鐵鏡公主A角,沒能壓于笑蘭一頭,這個仇她現在還記着。更別提後面她還在張家莊和這老頭的孫女結仇了。
“哦對了,你們還不知道我師父在哪裏吧?晚會導演特意給她安排了一間休息室,現在在和她喝茶呢。我也要回去了,不然師父看不到我,該着急了。你自己慢慢在這裏和他們逗悶子吧。”
說完周文素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走後,盛慕槐能感覺到剛剛和她交談的龍套們都用帶着同情的目光看他們,顯然他們都覺得和肖紅霜争一出戲,鳳山已經沒了希望。
于是大家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談剛剛周文素那茬。
過了一會兒,龍套A還是忍不住說:“這次就當是上省城來歷練歷練,我剛才看過了,《小上墳》排在我們戲後面,到時候我們一定在臺下給你們加油打氣。”
龍套B說:“對,你別管別人演得什麽樣,演好自己的就行了。你們兩個年紀都小,以後還有的是機會歷練呢。總有一天能到省城來的。”
龍套C不是省京劇院的,看了看周圍後說:“我聽說肖老師人挺好的,要是你們表現好了,說不定她下戲後還會給你們指導指導,那來這一趟就值了。”
也有人嗤笑:“行了,咱們這一行不就這樣,水平不好運氣差的就跟咱們似的當龍套,人家可是大角兒,誰會多看你一眼啊,還指導,也就周文素她會指導指導。”
盛慕槐和淩勝樓就聽着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心裏卻很平靜。他們對自己的水平有一個清醒的認知,這一個多月來他們沒幹別的,就在磨這出戲,兩人從早練到晚,雖然不敢說完美,卻也做到了當下的極致了。
再說,還有爺爺給他們把場。如果辛韻春親自教導的學生都不行,那還有誰能行呢?
當然他們還年輕。如果肖紅霜确實技高一籌,那他們輸的也心服口服。
不知為什麽,《小上墳》被安排在了很後面的位置,偌大的化妝室越來越空,盛慕槐和淩勝樓利用空地熱身完後,又在爺爺的指導下再排練了幾個動作。
還沒走的龍套圍成一圈看他們表演,看得瞠目結舌,目瞪口呆。
他們都是年輕人,幾年前才從戲校畢業,分配到省城來。可是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劇團,他們都從來就沒看過這種形式的戲。真新鮮,也太好看了。
同時他們又想,肖紅霜是省劇團的臺柱,如果這兩個小孩兒都能演的真麽好,那她演的該多好啊?于是都迫不及待想趕緊演完看肖紅霜的演出。
終于,化妝室裏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工作人員才在外面吼了一句:“《小上墳》,《小上墳》的快去候場!”
盛慕槐噠噠噠踩着木跷往外走,很快就來到了候場區域。
上一場的人已經下來了,肖紅霜他們在臺邊準備上場。
盛慕槐好奇地看過去,肖紅霜今年三十幾歲的樣子,身材高挑,扮相也相當美豔。可是朝腳下一看,她沒有踩跷,穿得也是裙子而非褲子。
小上墳這出戲要是沒有跷可失去了靈魂。而且她穿裙子遮住自己的腿,看來是對腿功不那麽自信。
肖紅霜連正眼都沒看進來的盛慕槐他們一行人,她正在笑着跟旁邊的導演說着些什麽。周文素在她旁邊伺候着,聽見動靜,回頭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下一個節目是省城京劇團的《小上墳》,主演肖紅霜,何新東。”
臺下響起熱烈地掌聲,何新東先上場,肖紅霜還在和導演說着話,整個後臺沒有人理睬盛慕槐這一組。
盛春拍拍孫女的肩膀,低聲說:“別緊張,你演得肯定比她好。”
盛慕槐“嗯”了一聲,她的表演可是被爺爺認證過的,關公都賜她青龍偃月刀了,她緊張什麽。
終于輪到肖紅霜上場了,當然又是一陣更熱烈地掌聲。
簾幕擋住了視線,他們在舞臺的後面看不見肖紅霜的表演,但是能聽見她的聲音。
她走得是高亢的路線,一聲“苦哇——”直刺耳膜。要說能唱的那麽高确實不容易,只可惜她的聲音太尖,并不讓人覺得悅耳。
“回頭來帶上兩扇門。我今天不到別處去,一心心要上劉家的新墳……” 開頭幾句其實還好,可是沒兩句以後,就能聽出她的氣息有些不穩了,還沒等劉祿景出來,盛慕槐都能聽見她的喘氣聲。
這個水平也能當省劇團的臺柱嗎?盛慕槐心裏實名制疑惑了。
可臺下卻還是傳來了叫好聲。
周文素站在不遠的地方,故意跟一個工作人員說:“我們老師是根據辛韻春留下來的珍貴錄像恢複的這出老戲,現在早已經沒有人會演了,味道肯定是最正宗的辛派,你等下跟後面那個劇團比一比就知道了。鄒市長喜歡這出戲,當然要看專家演,怎麽能随便什麽鄉鎮小演員都站在他面前呢?”
盛慕槐嗤笑了一聲,聲音正好大的能讓周文素聽見。
終于,肖紅霜演完了。主持人報幕:下一出戲還是《小上墳》,由金橋縣槐下鎮鳳山京劇團的盛慕槐和淩勝樓主演。
觀衆席裏竊竊私語起來:
怎麽還是一樣的戲?都看過肖老師演了,幹嘛還讓這鎮上的劇團過來?有人聽過這個劇團的名字嗎?
千萬種疑問都湧上來,因為這是彩排的最後一出戲,許多觀衆席裏的演員也懶得看完,打算選個點就“抽簽兒”了。
“快快快,到你們了,趕緊演完咱們好收場了!” 工作人員來催促。
“加油!” 盛慕槐朝淩勝樓小聲說。
兩個人現在都扮上了,已經進入另一種狀态。
淩勝樓塗着小白臉,戴着醜三髯和圓翅紗帽,朝盛慕槐露出個醜角經典笑容,在音樂聲中走上了臺。
屁股已經半離開座位的人們又重新坐下了,紛紛說:“這醜演的有點兒意思。” “還是看看肖素貞演得什麽樣子再走吧。”
盛慕槐捧着道具等在臺口,爺爺一直陪在她身邊。
終于到她上場了。
盛慕槐的唱法和肖紅霜很不一樣,走得是圓潤嬌媚的路線,她一年來每天和爺爺到小河邊去喊嗓,風雨無阻,終于練出了坤旦裏難得的“水音”,聽上去格外潤澤動聽。
臺下的人開始騷動了。
“這還是個小丫頭啊,聲音可真好。”
“快看,這丫頭的腳上是不是綁了跷?還是硬跷,都多少年沒見過這玩意兒了。”
“小丫頭演的真穩,一點不帶喘氣的。”
“你看看她的趕步,快得和飄一樣,要沒綁跷哪裏能這麽快呢?”
“這個小花臉也演的不錯,剛才何新東都喘成什麽樣了?他載歌載舞的,和肖素貞配合的太默契了。”
“呵,肖紅霜還敢打着辛老板的名頭,她連個小丫頭也比不上!”
這些竊竊私語雖然沒有傳進肖紅霜的耳朵裏,她仍舊能感覺到身後的目光。
這些目光和臺上的盛慕槐讓她如芒在背,暗惱導演為什麽要讓她坐在第一排,又為什麽要把這一組安排到最後,難道是故意來讓她出醜的不成?
“這個劇團是哪裏來的?” 肖紅霜問。
導演也說不清楚:“肖姐,咱們這晚會不是換過導演嘛,我來的時候名單上就有他們了,還是排在最後一位,好像是後加上去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什麽都不清楚就讓他們來?你怎麽那麽糊塗?如果你和原來那個老黃一樣是個死腦筋,我推薦你幹什麽?” 肖紅霜臉色很不好看。
“您別生氣啊。他們一個鄉下劇團哪裏見過大場面,到時候市裏的領導都要到場,據說首都也有個老前輩要過來,萬一他們演砸了呢?我不會冒這麽大的風險的。”
“是該謹慎點。” 肖紅霜神色不虞,“下次這種來路不明的劇團就根本別讓他們來試,不然毀得是你自己的名聲。”
“诶诶,我記下了。” 導演連連點頭。
***
鳳山的人都覺得這次演的不錯,決定晚上到省城的夜市一條街去吃宵夜慶祝。
上次黃老板打賞了一百多塊錢,于學鵬讓全團的人都平分了,盛慕槐手裏還剩五塊錢,爺爺準她自由支配。
“咱們吃烤羊肉串兒吧,爺爺,你聞聞多香啊。” 看盛慕槐一副小饞貓的樣子,盛春捏捏她鼻子,笑說:“行,今天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我請大家!” 盛慕槐說着沖到了攤子前,要了20串羊肉,一人5串,大家坐在油膩膩的小矮桌旁開吃。
薛山照舊講古:“以前我們劇團到西北去演出,吃過一次紅柳串的大肉串,那滋味簡直絕了!現在這種小羊肉還不夠我塞牙縫的。老板,再來20串!”
當天晚上,大家又吃了驢肉火燒、炸菜角、攤黃子,除了爺爺每種都淺嘗辄止,其他人走回賓館的時候都抱着肚子,幾乎要走不動。
第二天上午是電視臺确定出演名單的時候,鳳山五人組去電視臺一問,工作人員手指在紙上的節目單移動:“《小上墳》,《小上墳》,有了!有這個劇目,你們是省京劇團的人嗎?”
“是省京劇團的人來演《小上墳》?” 薛山詫異地問。
“對!怎麽了?” 工作人員不滿地擡頭:“你們要不是省京劇團的,就沒你們的份,趁早出去吧。”
薛山不服氣,想跟工作人員理論,但是也知道這沒什麽用,只能強忍脾氣走出電視臺。
出了大門後他還氣不過的直罵:“我看京劇再這樣搞下去全部要玩完兒!那個肖紅霜唱的是什麽東西?我都怕她一口氣上不來在臺上背過去,舊社會要有這樣的可是會被人砍臭雞蛋、水果皮的。天天就知道搞關系,看單位,我看這些關系、單位怎麽幫她把戲演好!”
“老薛,你消消氣。” 盛春勸道。
“消氣,我咋消氣?奶奶的,我被這些人壓了上十年,下放到鳥不拉屎的縣京劇團裏給他們打雜,滿肚子貨倒不出去,天天看他們演那老幾套。那也就罷了,現在都市場經濟了,怎麽還要看他們這麽糟蹋玩意兒!行,就讓他們演去,就讓那些領導看這幾坨臭大糞好了!”
“老薛,咱們這裏還有孩子吶。” 盛春說,薛山雖然認真,但說話語氣又帶着點喜劇效果,他忍不住笑了:“得了,就當那些領導沒眼福吧。咱們還是走群衆路線,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吧。”
“也只能這樣了。” 薛山氣籲籲地說。
本來大家都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了,淩勝樓和盛慕槐明天還要上課,可是忽然有人來賓館找他們。
到賓館大堂一看,是昨天彩排時聊過天的兩個龍套和兩個不認識的五六十歲男性。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市京劇二團的副團長鄭會友,和我們團的老生演員徐風橋老師。” 龍套說。
“鄭團長,徐老師好。您二位找我們有何貴幹啊?” 薛山作為鳳山裏年紀最長的那位,在于學鵬不在的時候一貫負責交際。但是他因為早上被涮掉的事情心裏還不大舒爽,語氣也就不那麽熱絡。
鄭團長和徐風橋卻很客氣,鄭團長說:“昨天我們在臺下看到了貴劇團的表演,那出《小上墳》演的簡直太好了。現在咱們市在開展‘重演老劇,振興國劇’的活動,每個京劇團都在推老戲,我們就想請這兩位小演員到咱們劇場演個幾場,觀衆一定會給出很好的反響。咱們這算合作出演,到時候也會對外會貼出鳳山京劇團的名字。”
到省城的京劇團演出?薛山一直認為鳳山要是想打出知名度,不能只在鄉村縣鎮打轉轉,一定要往大城市裏走。這可是個十分好的機會。
但是他還是有些為難地說:“這件事我們要先和班主商量,現在不能答複你們。而且兩個小演員也還在上學,平時不方便。”
“我們可以給他們安排周六周日的夜場。現在市裏領導很支持這個活動,來回車票肯定能夠報銷的。” 鄭團長說。
又介紹了一下二團的情況和演出的報酬後,鄭團長誠懇地說:“您也不用現在就決定,這是我們二團的地址,如果班主樂意就拍個電報給我們,我們這周六就安排演出。”
“怎麽這麽急?” 薛山奇怪地問了一句。
鄭副團長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這算是政-治任務,等過了這陣風向,也不一定有那麽多資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文素:淡黃色連衣裙,蓬松的頭發,和我一起嘲諷鳳山京劇團的造化 (不好意思跑錯片場了
抽簽兒:指看一出劇中途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