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是跑龍套, 但我也參加了三個節目,您之前就跟我說,演員不夠, 誰要是幫忙就能拿十塊錢的。” 周青蓉褪去了原先的怯懦,鼓起勇氣說。
“我就是個穴頭, 你合同上也寫的是五塊錢,你要不滿意啊, 就自己去跟老板說吧!不過我可警告你, 老板有背景, 像你這樣的小妞,他要是看上了,可不知道會對你做什麽呢。” 說完,一個瘦的像猴子,臉色蠟黃的人從後門走出來,周青蓉跑出來,攔在他前面。
“你幹什麽?” 瘦猴面色不虞,細長的眼睛已經放射出兇光。
“錢哥, 我真的需要這筆錢。” 周青蓉小聲懇求。
瘦猴的手捏住周青蓉的下巴:“想要十塊錢?好啊,陪爺我睡一晚就給你怎麽樣?”
男人的手黏膩、濕滑,還有煙草的熏臭味,周青蓉渾身先是一僵, 反射性地用力拍開男人的手。
瘦猴摸了摸自己被拍痛的手,反而越加興奮:“都穿泳裝了還裝什麽清純,像你們這種虛榮的小女孩我見多了, 最後還不是出去賣了?現在嫌棄我,以後為了多跑一場秀,還不是脫了衣服來求我。”
瘦猴看出了周青蓉的嫌棄,故意暧昧地靠近她,他口裏噴出一股惡臭,令周青蓉幾欲作嘔。
就在這時,周青蓉忽然被人拉到了後面,一個紮着馬尾的女生擋在了她身前。
周青蓉認出了這個背影,臉唰一下白了:“槐,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盛慕槐卻不答,只是看着瘦猴,笑着說:“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穴頭錢哥啊?”
瘦猴不屑地打量了一眼盛慕槐,然後就像發現了什麽寶藏似的,眼睛黏在她身上下不來了。他如章魚觸手般的目光從那雙能倒映出月華的澄澈眼睛移到修長纖細的脖頸,然後又停在了女孩發育良好的胸-脯上。
真是極品啊,兼具小女孩的柔嫩和成年女性的曲線,要是獻給老板自己還不能加官進爵嗎?當然,獻給他之前自己也得好好玩玩……
瘦猴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音調裏淨是油膩:“怎麽,小妹妹,你也要來走穴嗎?以你的資質,想成名也就是兩場秀的事兒。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來我一定給你最高的報酬。”
他把名片遞了出去,盛慕槐看了一眼,伸手接過,瘦猴趁機在她手上摸了一把。盛慕槐差一點沒忍住給他一拳。
但她還是假裝感興趣的前後翻了翻這張卡片,說:“錢哥呀,我倒是想考慮考慮呢,可是你看你都沒付這個姐妹該得的工資,我怎麽敢在你手下工作?萬一我工作了您又不給錢,那可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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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也是色迷心竅,立刻拍胸脯說:“你錢哥是那樣的人嗎?你放心咱們這都是正經生意,不會坑你的。今晚我是和青蓉妹妹有些誤會……” 他從口袋裏拿出皮夾,豪爽地拿出五塊錢遞給周青蓉。
周青蓉猶豫了一下,等盛慕槐點頭,才接過錢放進口袋裏,瘦猴趁機抓住盛慕槐的手:“要不妹妹去和哥哥喝一杯,咱們講講流程啊?”
“我喝你個大頭鬼!”
盛慕槐反手握住瘦猴的手腕,将他的胳膊反關節狠狠一擰,瘦猴立刻發出一聲痛呼,五官扭曲。柳青青早等在一旁了,她和盛慕槐在排練廳裏配合過千百次把子,默契自然十足,一腳朝瘦猴的膝蓋窩踩去,踩的他狠狠跪到地上。
然後她欺身上前,把瘦猴的臉按在了肮髒的地面上。
“以後少對小姑娘動手動腳。” 盛慕槐把他的手臂又用力一掰,在他耳邊說。
瘦猴痛的大呼小叫,三個保安聽到聲音後出來查看。盛慕槐一聽到開門聲,立刻把瘦猴扔到地上,打了個手勢,三人往胡同外狂奔出去。
瘦猴龇牙咧嘴地朝保安吼:“別愣着,是砸場子的,快追那幾個婊-子!給我操-死她們!”
三個保安一愣,認出是和老板合作的穴頭,以為真是有人來砸場子,拎起電棍就追上去。
一分鐘前。
蛤-蟆鏡剛把煙頭攆滅,要發動摩托車,忽然聽見小巷裏傳來了瘦猴撕心裂肺的喊聲。
他一愣,擰發動機的手停了。
“該不會是剛剛那兩個小女孩出事了吧?” 胖子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問。
蛤-蟆鏡沉着臉:“一聽就是猴子那貨,tm臭不要臉的東西,憑借着個穴頭的身份摧殘多少女生了。哥兒們幾個今天是不得不助人為樂了。”
他一擡下巴,剩下幾個人都會意,立刻将發動機啓動。
果然,巷口很快就跑出了三個女孩子。
“怎麽是三個呢?” 胖子一愣。然後就認出了多出來的一個竟然是給他們伴了幾次舞的周蓉。這小女孩也有意思,在舞臺上叫她穿連體衣就穿,放得很開,下了舞臺就又保守起來,一看就是個守身如玉的雛兒。
周青蓉也看到了這四輛發動着卻停在路邊沒動的摩托車,眼睛裏燃起了希望的光。她沖蛤-蟆鏡喊:“波哥,求求你帶我們一程吧!”
蛤-蟆鏡沒廢話:“就等着你們呢,快上來。”
周青蓉離胖子最近,上了他的車。還沖另兩個大喊:“我認識他們,是好人,快上來!”
眼見三個保安越跑越近,盛慕槐來不及猶豫,跳上了蛤-蟆鏡的車。柳青青心裏是不願意的,但這時候也沒辦法,只能跳到一個鼓手摩托車的身後。
“停下來!” 保安拿着電棍指着幾個人道。
蛤-蟆鏡卻一點兒沒理,見三個女生上來,一踩油門,四輛摩托車就當着保安的面絕塵而去。
這幾個人騎車和不要命一樣,即使在堆了諸多雜物的狹窄巷子裏也絲毫不減速,吓得周青蓉面色慘白,手死死地摳在屁股後的鐵架上,好幾次忍不住驚叫出聲,但她的驚恐似乎取悅了這四個樂手,讓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七拐八繞地終于駛到了大街上。蛤-蟆鏡問:“咱們還得趕下一場,你們要去哪裏啊?”
“波哥,把我們放到下下個公交車站吧。” 周青蓉說。
蛤-蟆鏡答應,行駛了五分鐘,把三人給放了下來。他長腿跨在摩托車上,對幾個人說:“你們這種學生就回學校去,少在外面混。這次是碰到我了,下次可不一定碰到好人。”
等蛤-蟆鏡一行人走了,盛慕槐和周青蓉相對無言。
沉默地登上了公交車,柳青青讓她們兩坐在一排,自己坐到後面去了。
盛慕槐的手臂觸碰到了周青蓉的手臂,感覺到那手在微微顫抖,一轉頭,見她已經哭了。但她不想讓人發現,只是咬着唇,用一雙大眼睛看着窗外。
“青蓉。” 盛慕槐輕聲喊。
“你們是不是看了整場表演?” 周青蓉沒回過頭。
“……是。” 盛慕槐答。
周青蓉的眼睛一下失去了光彩。她自嘲地笑了一聲:“你們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沒有。” 盛慕槐說。
“你別騙我了,連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穿成那樣在臺上走,真是下賤。我丢了自己的臉,丢了學校的臉,也丢了鳳山的臉……”
周青蓉看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繁華街景,車水馬龍,心裏的痛苦不甘和對自己的鄙夷幾乎把她撕成了兩半。
盛慕槐卻說:“我真的沒有看不起你。對我來說,不管是泳衣秀還是伴舞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你是裸-露了一部分肢體,但這不代表你就應該被貼上下賤、輕浮之類的标簽。”
周青蓉沒動,她根本不相信盛慕槐的說法。
“真的,女性的身體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大方向世人展示的東西。咱們演戲,不也是向世人展示女子的風情嗎?有許多人說辛派戲演的是蕩-婦,是粉戲,是挑撥世道人心的東西,該全盤改造或者禁止,我說他們是放屁。難道我在臺上演了潘金蓮、閻惜嬌、宋巧姣,我在臺下就要去偷人、殺人嗎?”
周青蓉終于轉過頭,震驚于盛慕槐大膽直白的講法。
盛慕槐看着她的眼睛,用堅定的聲音說:“可是青蓉,你還是做錯了。這種走穴多不正規,多危險,咱們現在都知道了。你才十六歲,是個未成年人,你應該保護好自己的身體,不該把自己暴露在這種危險之下。我不知道你走穴的原因究竟是什麽,但不論是為了名還是為了錢,都不值當這樣去冒險。我是怕,你有一天會後悔。”
周青蓉睫毛輕顫,卻終究什麽都沒說。
“青蓉,有野心沒有錯,想變得有錢沒有錯,想過更好的生活更沒有錯。可你要是想走捷徑,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代價甚至可能讓你用一生的痛苦去償還。”
周青蓉似乎受到了震動,稍微低下了腦袋,千萬種想法劃過。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她願意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
“蓉蓉,咱們從鳳山出來,一起在首都學戲,聽我一句勸吧,你想做什麽都等畢業以後再說。” 盛慕槐懇切地說。
周青蓉又扭過頭去看車窗,這回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盛慕槐也不知道周青蓉聽進去了多少,可她也不能強迫周青蓉答應,只能想大不了今後多看着她吧。
周青蓉說自己累了,盛慕槐和柳青青把周青蓉送回了宿舍。
從那天起,周青蓉不再在學校化妝,又穿回了以前的衣服,俞雁于是又四處散播謠言,說周青蓉被外面的男人抛棄了,才不得已回到學校。至于她為什麽不再打扮,那是因為懷孕又堕胎,沒有心情。
盛慕槐哪裏聽得了這種話,在一個下午堵住了俞雁,逼她給周青蓉道歉。
那天有許多人圍觀,盛慕槐拉住俞雁不準她走,非要她說個清楚。如果沒有證據,就告訴老師讓她們定奪。如果不道歉,那今天下午誰也別去上課,就等着老師來宿舍找她們。
俞雁自從堂姐被範玉薇親自打臉以後,心底裏對盛慕槐打怵,再說沒想到她能這麽剛,雖然面上強裝不屑,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道歉了,說自己只是随口說說,沒想到會有人當真。
但這件事以後,果然沒有人再在背後亂嚼舌根了。
盛慕槐每天仍舊很忙,但如果有空就會去找周青蓉聊天,她的确沒有再出去走穴,周末甚至還會主動和盛慕槐一起去看電影、看話劇,只要有機會都會去看盛慕槐的戲。
周青蓉現在弄了一個專門的筆記本記錄各類劇種的觀後感,有時候會和盛慕槐讨論,也會拿着小本子給盛慕槐的戲提出一些內行觀衆的意見。
看到周青蓉又有了幹勁,盛慕槐也逐漸放心了。
臨近期末,她想去找周青蓉商量買火車票回鳳山的事,卻發現她不在。
可能去洗澡了吧,盛慕槐沒想太多。她回到宿舍,卻發現杯子下壓着一封信,拿出來一看,是周青蓉的筆跡,寫着“盛慕槐收”。
盛慕槐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把信封打開,首先看到的是一小沓錢,但她顧不上錢,趕緊把信紙抽出來,就看到上面周青蓉一筆一劃、認真秀麗的字。
“槐槐,對不起,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學校說不定也離開北京了。你不用擔心,這次我考上的是一個靠譜正規的歌舞團,雖然是臨時工,但能去很多不同的城市,也能見許多不同的世面。我知道我一定讓你失望了,但我不是你,我知道我在這裏空耗着也是沒有用的。
很抱歉我還是當了一個逃兵,我不敢親自告訴班主和鳳山其他人我的決定,也沒有臉回去見他們,這100元錢是我原來走穴賺的錢加這次向老板預支的工資,麻煩你幫我轉交給班主和梅姨吧。告訴他們青蓉永遠忘不了他們的恩情……
還有,麻煩你幫我向二麻子哥說一聲對不起吧。他一直給我寫信,說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後果他來扛。但我沒有兌現諾言,還是逃走了。他如果難過,就告訴他我實在不值得他這樣。
就這些了。認識你是我一生的幸運,我一直羨慕你,也嫉妒過你,可是後來才發現,我沒有你十分之一的努力,也沒有你對戲曲那樣絕無二心、孤注一擲的熱愛。這幾個月在你身上我學到了很多,也真的非常開心。希望再見面,你還能當我是朋友。可能是我的奢望了,對不起。
周青蓉,
1985年7月2日”
盛慕槐草草浏覽一遍,沙啞着嗓子問宿舍裏的人:“你們有誰看到這封信幾點鐘被壓在了桌子上嗎?”
宿舍裏的人都說不知道,臨近期末大家都很忙,平常沒事都在練功房加緊時間練功呢。
盛慕槐站起來往宿舍外跑去,高碧玉好像在身後問了她一句什麽,可她完全沒有聽見。
盛慕槐一邊跑一邊怪自己,她早該知道周青蓉那麽執拗,不是那種說放棄就放棄的人!
她拼命去敲周青蓉的門,當然沒有回應,又立刻去問宿管阿姨。宿管說是啊,她兩天前就來辦理退宿了,鑰匙都交還給我了。她有些可惜地說,當時我還勸了她好久,讓她多堅持一下,但是她說她已經跟學校申請退學了,工作也找好了,我就随她了。每年首都戲校都有那麽五六個退學的,我也沒有辦法。
盛慕槐還是請求宿管阿姨把周青蓉的門打開看一下,明明她們兩天前還一起吃過飯,難道那時候她就已經申請好退學了嗎?
宿管禁不住盛慕槐的懇求,念叨道:“你們這些小姑娘怎麽都那麽固執。” 還是拿着鑰匙去打開了小庫房的門。
裏面果然再沒有任何周青蓉的個人物品,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張床和打掃的幹幹淨淨的地面。
盛慕槐空空蕩蕩的房間,覺得渾身血液都涼了,周青蓉确實已經離開學校了,她這樣決絕的一走,是不打算回頭了。
宿管阿姨有些同情地安慰盛慕槐:“你朋友走之前沒跟你說吧?這也能理解,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
盛慕槐謝過宿管阿姨,恍惚地走回宿舍,拿起那封信又仔細地、從頭到尾地讀了三遍。她終于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周青蓉走了,沒拿畢業證就離開了戲校,不知道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從今以後還能不能再相見了。
周青蓉是她穿越到這個年代的第一個朋友,後來又共享着一個家。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在槐上小學、在鳳山、在各個戲班曾經抵達過的田野和鄉鎮、在戲校、在首都,酸甜苦辣鹹什麽滋味兒都有。
眼睛有些模糊。
“槐槐,你怎麽了?” 柳青青問。
“沒什麽。” 盛慕槐胡亂擦擦眼睛,把信紙疊好,把一百塊仔細收起來。
人各有志,周青蓉決定離開,她祝她安好,永不後悔。
自己最後為她做的,就是把她信裏交代過的事情一一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