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放假後, 盛慕槐回到了槐上鎮。

可腳剛踏地,她就吃了一驚。

鎮子的天空蒙上了一層暗黃,仔細聞還有一股硫酸的臭味。包圍着“井字形”格局的綠色田野消失了一大塊,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規模不小的燒紅磚的磚廠。

遠看,還有許多螞蟻一樣的人在裏面忙碌。

即使走進小院裏, 也能看到磚廠那兩根直直伸向天空的煙囪,以及上面排放的滾滾濃煙。

王二麻見盛慕槐看煙囪, 搖頭道:“你和蓉蓉一走, 他們就開始建這個磚廠了, 這才建好不到一個月,到處烏煙瘴氣,連咱們原來喊嗓溜冰的那條小河都臭的不行,我們都不敢往那邊跑了。”

說完,他又上下四處的張望:“蓉蓉呢?你們兩沒坐一班車回來?”

盛慕槐勉強笑笑沒回答,先跟于學鵬和李雪梅說:“班主、梅姨,我有事要告訴你們。”

等她同于學鵬和李雪梅再從小房間裏出來,于學鵬的臉色已經沉下去不少, 配合着遠處的烏煙,更顯得整張臉都是灰敗的。

“班主,怎麽了?” 王二麻跑上去,小心翼翼地問。

他直覺這件事跟周青蓉肯定有關系, 和蓉蓉通信的時候,他就發現她有段時間心裏很不開心。那時候為了逗她,他還特意到書店找笑話書, 冒着被店員趕的風險抄了許多笑話,每周都寫十則寄給她。後來她好像好了,自己也心大,還以為她沒事了,也就放下了心。

難道蓉蓉在首都出了什麽事?他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于學鵬看着王二麻,一字一句的說:“周青蓉退學了,她把欠鳳山的錢還了,以後估計也不會回來了。”

“什麽?” 似乎有人剪斷了懸挂心的那根麻線,王二麻覺得他的心啪一聲摔在地上,鈍鈍的痛,還不敢置信地追問:“她去哪裏了?”

于學鵬搖搖頭。

盛慕槐過去拉王二麻:“眉毛哥,她讓我帶幾句話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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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麻被盛慕槐拉到了後院,一路上他恍恍惚惚的,壓根就不相信周青蓉真的不再回來了。她早就跟父母決裂了,鳳山就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裏啊?

“槐槐,你一定知道蓉蓉去哪裏了是不是?” 王二麻見四周沒人,小心搖着盛慕槐的手臂,用希冀的語氣說:“她是不是讓你私下告訴我地址?你告訴我吧,我一定不會告訴班主和其他人的。”

盛慕槐面上閃過不忍,搖頭:“二麻子哥,我不知道她去哪裏了,她也沒告訴我。但我知道她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但是,青蓉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王二麻的眼睛亮起來。

“她說她還會回來的是不是?”

“不,她說她要和你道歉,辜負了你的真心,請你不要為她難過,因為她不值得。”

“什麽值不值得,她怎麽能這麽說?” 王二麻不敢置信,眼眶都紅了。

“青蓉她想要的太多了,都是你給不了的。二麻子你看開點吧,你們兩個不是一類人,本來就不會有結果的。” 為了讓王二麻快刀斬亂麻,盛慕槐冷靜到近乎殘忍的勸說。

“你閉嘴!” 王二麻忽然大吼一聲,把盛慕槐吓了一跳的同時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他還從來沒有對槐槐這樣吼過。

他愣了一秒,忽然轉身翻過圍牆,跑出了鳳山。

“二麻子!” 盛慕槐跟在他後面叫,淩勝樓把她拉住,許久沒有聽見的低沉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只是跑到後山去了,讓他自己呆着吧。”

盛慕槐回過頭,淩勝樓穿了一件白色的練功服,沉靜而溫柔的看着她。這人有時像是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山,有時又像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可唯有盯着他眼睛的時候,會有他對自己無限包容的錯覺。

“大師兄,我是不是搞砸了……” 盛慕槐勉強笑笑。

“和你沒關系。但他一時半會消化不了,畢竟是第一次動心。” 就像我對你一樣。無法擁抱,卻更無法忘懷。

“早斷早好,周青蓉這樣已經是對他的慈悲了。” 淩勝樓的語氣比盛慕槐的還要無情。

見盛慕槐的發絲在微風中淩亂,淩勝樓的手指微動,似乎想要替她理一理頭發,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做。他說:“回前院去吧,爺爺和班主給你準備了接風飯。”

“真的不用管二麻子哥?” 盛慕槐不放心。

“你還不知道他?偷偷哭幾次就好了。” 淩勝樓說。等快走到前院才補充一句:“吃完飯還沒回來我去後山找他。”

周青蓉不告而別的消息像一陣風很快傳遍了鳳山,在高大煙囪的背景裏,每一個人都很沉默。盛慕槐一口一口地往嘴裏塞着食物,覺得每天在首都想念的家常菜統統不香了。

老孟最先忍不住,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真是個小白眼狼!鳳山培養了她那麽久,還把她送去首都,她拍拍屁股就走了?還是在戲班這麽艱難的時候……”

“好了老孟,打鹵面還堵不上你的嘴?” 李雪梅盯了他一眼。老孟閉嘴,憤懑地把一大口面吸到嘴裏,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響。

“班主,戲班怎麽了?” 盛慕槐忍不住問。

“沒什麽,現在大環境不好,你也知道。但咱們還有薛老爺子,有你爺爺拉胡琴,有個最好的武生和武醜,路且還長着。” 于學鵬朝盛慕槐露出一個安撫的笑。

盛慕槐将信将疑,這時剛停歇一會兒的磚廠又工作起來,濃煙從煙囪繼續排出。

老孟咳嗽一聲,朝不遠處罵道:“真他-媽的晦氣!”

于學鵬也皺緊了眉。

盛慕槐說:“這個磚廠離咱們鳳山也太近了。”

“鎮裏引進的,說是要發展經濟。下半年還要搞個服裝廠呢。” 于學鵬有氣無力地笑笑。

雖然暫時沒帶來什麽嚴重的影響,但咳出來的痰已經是黃色的了。笑蘭和成業商量好這兩年要孩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

可要放棄這裏,他們又哪裏還有錢再找個場地呢。也只能這樣熬着,熬過一年是一年了。

***

一年半後。

1986年12月,盛慕槐在首都戲校的第三個年頭。

這是一個周末,她像往常一樣來範玉薇家吃晚飯,今天包餃子,她就在廚房幫範玉薇的剁餡,她的先生秦嘉玉負責調餡料。

門鈴響了,盛慕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趕去開了門。

門外是池世秋,他穿着白毛衣和牛仔褲,提起手上的擀面杖朝盛慕槐笑笑。

是的,範玉薇和秦嘉玉都沒有擀面杖,所以把鄰居池世秋叫來救場了。

池世秋把白色毛衣的袖子仔細挽到小臂上,盛慕槐幫他把砧板、醒好的面團端了出來。

他揭開蓋子,把面團在手上掂了掂說:“是你和的面吧,薇姨的手藝沒那麽好。”

“臭小子,我聽到了!” 範玉薇爽朗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她又說:“槐槐,你在外面跟秋秋偷偷師,他擀得餃子皮可圓可好了。”

“師父,您都說出來了我可還怎麽偷師呀?” 盛慕槐笑。沒想到池世秋這樣的公子還會擀餃子皮,真是出的廳堂入得廚房,新一代好男人了。不過他擀得皮能有梅姨好嗎?想到鳳山每年年夜飯的餃子,盛慕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池世秋看了她一眼,将面團分成幾分,搓長條切成小劑子,然後将它們一個個擀成餃子皮。

池世秋的手形狀很好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白淨。他準确地将劑子切成一模一樣的大小,左手轉動着面劑,右手熟練地推動着擀面杖,幾乎一兩秒就是一張皮。

盛慕槐在旁邊看了幾分鐘,桌案邊已經堆起了一堆餃子皮,她不得不承認,池世秋大概就是那種什麽事情都能做的又快又好的人。

就像前世一樣,池世秋已經以極高的分數考上了首都大學的經濟系,而且仍然活躍在戲曲的舞臺上。因為家學淵源,家底深厚,小池老板的名聲不僅在首都,就是在全國都十分響亮了。

“慕槐,你也來試試。” 池世秋看盛慕槐似乎在發呆,把位置讓出來。

往年在鳳山,擀皮的事都由梅姨包圓,盛慕槐還真沒有擀過。她不大熟練的拿起擀面杖,十分認真地嘗試了一個,結果擀出來一張左邊長右邊短,薄厚都不均勻的面皮。

“這醜東西。” 盛慕槐笑着把它又搓成了圓球。

“來,我教你。” 池世秋從她手裏拿過擀面杖,放慢速度地擀了一個,一面示範一面說:“你看要像這樣,力道均勻,擀面杖稍微按下去一點兒,轉面皮的速度也要均勻……”

盛慕槐又試了兩次,比第一次好點了,但是和池世秋的餃子皮比還是醜小鴨和白天鵝的差別。

池世秋說:“這樣,我來幫你轉面皮,你來擀。”

他左手從她身後伸出來,稍微彎腰,纖長的手指捏住了雪白的面皮,溫柔而耐心地指導着盛慕槐,卻從來沒有幹涉盛慕槐的動作。

兩人這樣共同努力下,盛慕槐擀出的面皮也越來越好看了。

“我看你可以出師了。” 池世秋眼睛一彎。盛慕槐朝他笑笑,心想今年除夕可能在梅姨面前大展身手了。

下好了餃子,四人坐在了餐桌旁。

池世秋吃了幾個餃子,放下筷子,用手巾擦了擦嘴說:“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有件事情要問慕槐和薇姨的。”

“什麽事兒?” 範玉薇問。

“香港藝美公司邀我春節期間赴港演出,我有一出《游龍戲鳳》缺一個旦角。藝美說最好能邀約有天賦的年輕旦角演員和我搭戲,我想慕槐就很合适。”

“去哪個劇場演出?” 範玉薇問。

“在新光劇院連演一周,如果票賣的好期限可以延長。” 池世秋說。

“去香港演出是一個好機會,不管是站在師父,長輩還是校長的角度看,我都建議你去。” 範玉薇對盛慕槐說。

《游龍戲鳳》演出難度不大,但是又特別抓人眼球、港人對跷功的接受程度更高,如果踩跷演出想必也會引起轟動。于情于理都該去的。就是春節去香港,寒假肯定不能回鳳山了。這是第一個不能和爺爺在一起過的新年,總有些遺憾。

盛慕槐說:“世秋哥,這麽好的機會你肯來邀我,是對我擡愛了。我一定會去的,就是要先聯系我爺爺一聲,畢竟是春節期間赴港,加上之前的排練,我肯定不能回家了。”

經過兩年,無論是範玉薇還是池世秋都知道,盛慕槐是個十分孝順的孩子,她的爺爺一個人把她辛苦拉扯大,所以她做任何事以前都會先考慮爺爺。

範玉薇說:“應該的,肯定要和爺爺說一聲,我想老人家也一定會體諒。”

從範玉薇家出來,盛慕槐給爺爺挂了個電話。爺爺聽了這消息後當然是支持,對她不能回家過年也絲毫沒有二話。他說,槐槐,你這個年紀正是冒尖的時候,要專心發展事業,不要總被家裏的事情牽絆。

于是盛慕槐也放下了心理負擔,一心一意地和池世秋準備起赴港演出的事情來。

***

1987年1月5日。槐上鎮陰雲籠罩,似乎馬上将有一場雷雨。

鳳山京劇團內也是愁雲慘淡。

“班主,真的不能再堅持了嗎?” 老孟滿是灰白胡茬的臉漲紅了,眼睛裏都是淚水。

于學鵬已經吸了一夜的煙,兩天幾乎沒有合眼,眼窩深深地陷下去。他搖了搖頭。

“這狗-日的李老狗!說收回倉庫就收回倉庫,就這樣的以後還想做生意?” 老孟滿腔怒火沒處發洩,只能傾瀉在倉庫主人身上。

他擡腳一踹,把一個板凳踹翻在地,凳子咕嚕嚕滾到了大槐樹根下才止住。

薛山蒼老的聲音響起:“孟東輝,別鬧了!”

老孟這才停止。他大口大口的喘氣,忽然揪住自己的頭發蹲在地上嗚咽起來。

滿院一片死寂,只有他壓抑的哭聲和遠處的煙囪告訴世人這不是一副靜止的畫面。

于笑蘭無力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撫摸着她的肚子,她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侯成業半抱住妻子,讓她的背抵在自己身上,卻什麽也做不了。

還是李雪梅利落的開口了:“諸位也別怨老于,這些年為了老爺子一個遺願,他已經付出太多心血。走到今天,我們什麽積蓄都沒剩下,什麽都沒有了……鳳山本來就辦不下去,倉庫收回,也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她苦笑一聲:“是我逼老于解散戲班的。我說他再繼續下去,就是大家一起餓死,與其一起餓死,還不如我們這個家先解散算了。”

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聲驚雷,于笑蘭往丈夫的身體裏縮了縮。

“這裏的環境早就不适合笑蘭居住了,她懷了孕,要安靜的地方修養。” 李雪梅又說。

老孟是看着于笑蘭長大的,哪裏能不心疼她,此時也只能呆呆地蹲在地上,不再說話。

李雪梅繼續說:“各位也別着急,最近每個鎮子上都在搞經濟建設,可以說是遍地開廠,到處缺人。你們總有個去處的,像我就準備去服裝廠當女工了。薛老爺子年紀大了,老于把他請到鳳山的時候就說過,以後一定給他養老送終,這個承諾永遠不會變。還有慕槐的爺爺,您這些年對我們鳳山有恩,您要是願意,可以跟我們一起搬走。”

盛春斷然拒絕:“我哪裏也不去,繼續留在這兒看大門。”

随着他的話語,幾道閃電劈過,照亮了他紅裏泛着白的傷疤,在這樣陰郁的天色下甚至有幾分恐怖。

盛春的固執每個鳳山京劇團裏的人早就領教過了。

“要下雨了,大家先回屋吧……” 李雪梅別過頭去,按捺下一波又一波想要哭泣的酸意。

房間內,王二麻站在窗戶邊,看着灰雲在遠處凝結成塊,環抱住煙囪裏的濃煙,天地仿佛都被厚重的繭子包裹在一起,一切都凝固了。

突然,院子裏的人四散開來,豆大的雨點從昏暗的天空落下,一滴滴砸進泥土裏,砸在玻璃窗上。

他手指深深地摳住窗戶,帶着哭腔問:“大師兄,鳳山真的會解散嗎?”

淩勝樓靠在床柱上出神,回答道:“會。”

頹勢已不可擋,他們就要失去這個避風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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