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倉庫主人老李只給鳳山五天時間, 五天後就要立刻清空倉庫,搬離小院。

那些五顏六色,精致卻陳舊的戲服又被幾根杆子挑到院子裏, 整整齊齊地曬成了好多排。

老孟認真地給每件衣服撫平褶皺,噴花露水。

他看着戲服上那些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複雜花紋出神, 喃喃說:“對不起啊,又要把你們關進箱子裏, 從此暗無天日了……”

這些年, 鳳山又添置了許多新戲服, 也從已經解散的戲班那陸續收購了一些。可以說是各種角色都齊全了,可卻沒能用多久。

“老孟啊,把戲服收起來吧,這空氣不好,曬久了反而容易褪色。” 于學鵬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拍了拍老孟的肩膀。

老孟猛地擡起頭,看着濃煙滾滾的天幕,仿佛看到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一陣黃煙融入天際了。

他不确定地問于學鵬:“班主, 咱們還保留着戲衣,是不是有一天鳳山還能再起來?”

于學鵬愣了愣,拍了拍他的肩膀:“留個念想吧。”

戲班有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頭箱、旗把箱,于學鵬家裏堆不下那麽多, 孟東輝主動承擔了保管衣箱的職責。

他當時對于學鵬說,班主我老家在農村,沒別的就地方大。不幹戲班了, 我也沒別的事可做,就回家種地去了。您放心,我就是把地賣了把房賣了,都不會動您的戲服。什麽時候鳳山重開了,您只要喚一聲,鳳山在哪我就帶着衣箱跟到哪。

于學鵬慘笑:“希望有那一天吧。”

可他心裏知道,自己已經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這次完了,就是真完了。當然還有笑蘭,可她和侯成業也不像是能撐起一個戲班的樣子。

也罷,就讓于家的戲班斷在他于學鵬的手裏,所有的罪孽和祖宗的責罰,都讓他一個人來扛吧。

沒有人有心情做飯,作為唯一一個不走的人,盛春主動走進廚房裏,淘了5斤米,又洗了三把青菜和十幾顆西紅柿。

曾經精心呵護如今卻滿是紋路的手浸泡在冰涼的井水裏,他已經看慣了人生榮辱,分分合合,似乎這一切都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了。

Advertisement

還沒有告訴槐槐,她才說過要去香港演出,現在肯定在緊張地排練,如果告訴她鳳山要解散,以她的性格說不定要沖回槐上鎮來,又或者傷心過度損害了精力。

于學鵬也說別通知槐槐了,反正他們一家還是會繼續生活在鎮上,只是搬到鎮子那一頭去,她回來總是能見上面的,特意告別也沒必要,還是孩子的發展要緊。咱們鳳山就飛出了這麽一個金鳳凰,可是不要耽誤她的好。

金鳳凰。盛春一邊攪拌着碗裏的蛋液一邊想。香港是個極其看重個人能力的地方,槐槐這次去香港,一定能發光發熱,吸引許多觀衆的目光。

解放前夕他和師兄也曾赴香港演出,那時候某國-軍高官曾經邀請他們在港多停留一段時間,如果內地形式不穩,立刻将他們護送到臺-灣。

他還說,國-黨許多高官都是辛老板您的戲迷,被您的魅力迷的是神魂颠倒,如果您日後在臺-灣發展,必定能享受極高的待遇,獲得極大的名譽。

他表面上說自己要考慮一番,戲約到期後和師兄連夜坐船北上。不為什麽,就為了大陸才是國劇的根。他無法離開片他愛得深沉的土地。

後來在最痛苦的時候他也曾無數次想過,自己如果到了臺-灣,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他還能在舞臺上和師兄一直地唱下去,等容顏老去,扮相不美了,就從舞臺退下來,收幾個徒弟,好好地把一身的技藝傳給他們。

可是他又想,或許自己只會漸漸枯萎,像離了根的花,再鮮妍也終究是不能長久。更何況師兄是絕不會離開首都的。

再往後他也不想了,一心一意地當起他的小老頭來,把辛韻春這三個字藏在這幅軀殼的最深處,他再也不感覺到痛了。

可是槐槐啊,槐槐讓辛韻春又活過來了。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雖然她絕不是也不應該是辛韻春。

他希望槐槐好,希望槐槐一飛沖天,他絕不願成為槐槐的拖累。

該撒鹽了,盛春從鹽罐裏舀出一小勺鹽灑入蛋液,忽然偏頭痛又犯了。他半靠着牆,扶着額頭,老了老了,身體總是不是這裏出毛病,就是那裏出毛病。

木門被推開了,淩勝樓走了進來,他看見盛春不舒服的樣子說:“爺爺我來做飯,您去歇息吧。”

盛春擺擺手:“不用,你回去收拾吧。”

“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本來也沒什麽東西。

淩勝樓看了一眼臺子,菜都準備好了,便熟練地開火,倒油,掄起鍋炒起菜來。

盛春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問:“你真的不再繼續唱戲了嗎?”

多可惜啊,這孩子的天賦和努力他也都看在眼裏,前兩年腿摔骨折了,一痊愈就立刻開始練功,硬是用一個月重新把落下的武功又練回來了。他甚至覺得淩勝樓和當年的師兄挺像,是可以成角兒的人。

淩勝樓一愣,把鍋裏的青菜倒進盤子裏,接着炒西紅柿和蛋。

他說:“暫時不會了。” 他要走,并且他不會告訴別人他究竟幹什麽去。

淩勝樓拿着鍋鏟回頭說:“爺爺,我會去首都一趟,在槐槐去香港前和她告別。您有什麽東西要帶給她嗎?”

盛春有些詫異,又有些了然,他說:“還真有,吃完飯你來我房間一趟吧。”

吃完飯以後,淩勝樓跟在盛春身後回房間。盛春從櫃子裏把一個小小的木盒子拿出來給淩勝樓。

淩勝樓打開看,裏面是一只一看就十分貴重的紅寶石戒指。

“幫我把這個給槐槐,叫她戴着戒指在新光戲院表演吧,就像我們都陪在她身邊一樣。”

幫爺爺送戒指給槐槐?戒指……

看着盛春的笑,淩勝樓不确定地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您不怕我一時財迷心竅,帶着它跑了?”

“你這孩子說什麽話,爺爺看着你長大的,你什麽人品還不知道?” 盛春把木盒關上,遞給了淩勝樓:“勝樓,如果你一定要走,有些話不說也罷。”

淩勝樓擡眸,眼前的老人果然什麽都知道,他對槐槐那些不足為道的心思,爺爺看得一清二楚。

他自嘲地笑笑:“您放心。” 把盒子妥帖地收進口袋,他說:“我一定把它安全地轉交給槐槐。”

盛春站起身送他,淩勝樓站在門口,頓了頓:“我要走了,您還有什麽話要交代我嗎?”

盛春拍拍他的肩膀:“無論去哪裏,別忘了你自己的本心。”

淩勝樓一愣,鎮重地點了點頭。

大家陸續地離開了,多半是自謀生路各奔前程,只有薛山跟着于學鵬他們一起居住,而王二麻因為暫時找不到去處,也只能借住在于學鵬新租的窄小的家裏。

可沒住多久王二麻就決定南下打工去了。畢竟幹爹幹娘的新家太小了,笑蘭姐懷着孕,還有薛山要供養,自己實在沒臉白吃白喝。

更何況自己要是沒混出頭,到時候見了青蓉也丢臉。他決心要發大財,然後把青蓉找回來。

王二麻的離開也是悄無聲息的。那個時候大師哥已經去了首都,他連哭都找不到人哭,只能堅強起來,留了一張紙條,在南下的大巴上一個人哭成了狗。

淩勝樓在去火車站之前給盛慕槐挂了一個電話,說是收拾了挺多特産和爺爺的禮物要帶給她。電話那頭盛慕槐很高興,說這邊學校都放假了沒什麽人,等淩勝樓來了跟門衛說一聲,她和池世秋會出來接師兄的。

淩勝樓就背着一個蛇皮袋坐上了前往首都的火車。蛇皮袋裏只有他幾件簡單的衣服,這些年來在鳳山存下的所有積蓄,以及李雪梅給盛慕槐帶去的鳳山僅存的臘肉、鹹菜,別的什麽都沒有了。

十一年,好像來和去都是兩手空空,不過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迷茫、害怕的小男孩了。決定回到首都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原來不一樣了。他有了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