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腳又一次站到了首都堅實的土地上。

紅牆灰瓦, 古樹老街,高樓大廈。這裏的很多東西改變了,卻也有很多東西沒變。明明年幼就離開的故鄉, 原來還一直深藏在他的心中。

北京。

淩勝樓提着蛇皮袋來到了首都戲校門口。

他來之前特地找了個剃頭攤子理了發刮了臉,很難說這是什麽心理, 和槐槐一起訓練的時候,什麽狼狽模樣沒有見過, 但是這次畢竟是不一樣的。

和門衛說清來意, 沒過多久盛慕槐就來到校門口, 但身邊不知道為什麽還跟着一個男的。

淩勝樓只看她,和在鳳山一樣還紮着高馬尾,穿着練功服,一看見自己就笑了,那笑容就像陽光一樣照進他的心底。

淩勝樓也微微揚起唇角。

盛慕槐跑過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師兄!沒想到竟然能在首都見到你。”

淩勝樓輕輕回抱,身後的池世秋表情一僵。

淩勝樓笑笑,指指跟在她身後的人:“不給我介紹介紹?”

“哦對,差點忘了。這是池世秋, 是我們這次演出的主角,我在《游龍戲鳳》裏的搭檔。” 她向淩勝樓介紹,然後又對池世秋說:“這是我大師兄淩勝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他的戲和功夫可好了。”

池世秋的手是握筆的手,而淩勝樓的手卻結滿了老繭。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一起,彼此都心照不宣。還是池世秋溫和的對淩勝樓笑笑, 率先放開了手。

“師兄好不容易來了,咱們就先帶他出去吃飯吧?” 池世秋問盛慕槐。

盛慕槐說:“對啊師兄,我看你肯定累了,先去吃飯吧。”

池世秋從來都是溫文儒雅的,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就忍不住插了一嘴:“槐槐,就到咱們這幾天總是去的那個拉面館吃吧。大師兄是北方人,應該也吃得慣面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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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勝樓提了提蛇皮袋:“随便吃什麽都行,我沒忌口。槐槐,我帶了些東西,要先把東西給你。”

“行,我帶你去宿舍吧。世秋哥,麻煩你在校門口等一下?”

池世秋點頭,目光卻不自覺地看向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

走到宿舍院子前,盛慕槐朝宿管阿姨的辦公室看了一眼,見她沒在,才招呼淩勝樓趕緊跟着她進宿舍。因為現在正在放寒假,宿舍裏只有她一個人留宿。

淩勝樓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說:“條件不錯。”

盛慕槐笑:“和鳳山還有點像是不是?對了大師兄,梅姨和爺爺給我帶了什麽東西呀?怎麽這次突然讓你來了呢?”

淩勝樓把蛇皮袋放在地上,從裏面一樣樣拿出臘腸、臘肉和醬菜:“你拿去送給你師父,告訴她都是用鄉下的土豬肉自己做的,以後人情世故自己要多留意。”

“我知道。” 盛慕槐也蹲下來,看淩勝樓包裏的東西。

淩勝樓把特産一樣一樣遞給盛慕槐,然後說:“沒了。”

“爺爺不是說還有禮物嗎?” 盛慕槐期待地看着他,額邊一縷發絲斜斜地垂下來。

淩勝樓于是從內側口袋拿出一個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木盒子遞過去,盛慕槐把盒子打開,一枚十分熟悉的紅寶石戒指躺在裏面。

“這?” 這不是辛派傳人的戒指嗎。因為這枚戒指太貴重,她當年沒敢帶到首都來,還是讓爺爺原樣收在箱子裏。

“爺爺說讓你戴着它到香港演戲,和戒指一樣紅紅火火。” 淩勝樓說。

盛慕槐低頭看,那枚戒指并沒有因為塵封日久而失去光彩,依舊光華燦爛,璀璨奪目。

“槐槐,我幫你戴上吧,看看大小适不适合。” 淩勝樓說。他想起碼在離開前能看一次,這枚戒指戴到槐槐的手上是什麽樣子。

大師兄要給我戴戒指?他知不知道男生給女生戴戒指有什麽意義啊?

盛慕槐無端有些臉熱,卻聽話地把手伸出去。

淩勝樓的大手握住她柔弱無骨的手腕,他低下頭,認真地把紅寶石戒指套在了她的食指上,大小竟然剛剛好。盛慕槐的手指潔白如玉,甲床瘦長粉嫩,指尖為了演戲稍微留長了一點,卻也修剪的很得宜。

這麽好看的一只手,戴上那枚戒指,就如同明珠與紅霞交相輝映,再添十分顏色。

淩勝樓的手心微微發熱,心也熱烈而虔誠。他甚至想低下頭去,就這麽不管不顧地在她的手指烙上一吻,讓她之後幾年,十幾年都不能忘記自己。

可他不能這樣自私。

他感受着她手腕的溫度,心底裏閃過一幕幕他們合作的畫面。他們是《小上墳》裏久別重逢的恩愛夫妻,是《小放牛》裏單純美好的村姑與牧童,是《打櫻桃》裏頑皮的書童與俏麗的丫頭,是《活捉三郎》裏反目成仇同赴陰冥的舊情人,是《鐵弓緣》裏令人發笑的老媽子與愛帥哥的大姑娘……

他們在戲裏扮過上百次夫妻,可戲一落幕,又終究成為陌路人。

“師兄。” 盛慕槐紅着臉把手動了動,淩勝樓才不着聲色地将她放開。

心髒歸位,熱血不願冰涼。他卻只能無聲無息地告別。

盛慕槐把戒指取下來,放回木盒裏問:“師兄你在首都待多少天?再過幾天就過年了,回去的車票不好買了。”

說實話她是有些疑惑的,雖然說去香港演出在這年頭算件大事,爺爺要送戒指也不可能郵寄,但讓大師兄來做信使就無端透露着一種不自然。

淩勝樓早想好了借口,他說:“我是來看首都親戚的。這麽多年了,我也想把以前的事情放下了。”

“真的?我們過幾天就要走了,你可別讓我放心不下。” 盛慕槐驚喜又關心地說。不管怎麽說,大師兄願意打開心結是好事。

淩勝樓看着她笑了笑,盛慕槐自己就不好意思了,說真的,大師兄做什麽事好像還從來沒讓別人操心過。

“咱們去吃飯吧。” 淩勝樓站起來說。

盛慕槐點頭:“我們下午還要繼續響排,大師兄吃完飯要給我們提意見啊。”

三個人走到了拉面館。盛慕槐坐在淩勝樓旁邊,池世秋坐在盛慕槐對面。

池世秋客氣地問:“師兄你想吃什麽?”

淩勝樓随意地說:“來碗普通的牛肉拉面就行。”

拉面店的老板已經過來了,池世秋說:“老板,我們兩還和以前一樣,然後再加一碗牛肉拉面。”

面很快就上來了,池世秋主動遞給盛慕槐拿了一小瓶醋,盛慕槐朝他笑笑,他也一笑。淩勝樓沉着臉大口吃面,差點把筷子給捏碎了。

池世秋吃相很優雅,吃拉面竟然可以一點聲響都不發出來,吃完以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給盛慕槐和淩勝樓一人遞了一張。

淩勝樓還從來沒見過這麽潔白和柔軟的紙巾。他走得這些年首都的變化,不,應該是整個中國的變化都太大了。槐上鎮即使曾經被甩在時代之後,現在不也開始發展工業了嗎?

他再不來首都,也要永遠地被抛在時代之後了。

盛慕槐和池世秋帶着淩勝樓在校園裏逛了逛,就和他一起回到了排練室。

樂隊老師已經在場了,淩勝樓便站在排練場的正前方,看兩人排練。

《游龍戲鳳》講得是正德帝微服私訪,來到一處酒家,見到了容貌美麗的李鳳姐。他心生喜愛之意,便調戲逗弄李鳳姐,李鳳姐也并非無情,與他你來我往一番。最後正德帝亮明身份,将李鳳姐封為妃子帶回皇宮。

盛慕槐和池世秋已經排到了斟酒那一段——正德帝軟磨硬泡,威逼哄騙,終于讓李鳳姐答應親手為他斟酒。

盛慕槐靠近道具桌,表情有些委屈的拿起酒杯斟酒,遞給坐在椅子上的池世秋。池世秋接過的同時,手指輕輕在她手心一劃,鳳姐一驚迅速收回了手,嘟着嘴用手帕嫌棄地擦手。

正德帝以扇掩面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帶着笑意說:“幹!”

李鳳姐摸着手羞惱:“幹,幹你娘的心肝!”

“诶,怎麽還罵起人來了。” 正德帝故意露出詫異地神情,其實心裏美得很。

鳳姐羞惱地說:“人家好好與你斟酒,你為何将我的手着了一下?”

正德帝不以為恥,反而說反正為軍的手很粗糙,鳳姐你喜歡占便宜,那我的手就随你摸。

他把手攤開,走到李鳳姐身邊說:“來來來,讓你着,請着。”

李鳳姐臉上回嗔轉喜,還真以為自己能占着便宜了,她小跑到正德帝面前,讓他把手放平,不準弄小動作。

先是後悔了一次,到底還是帶着笑意說:“如此我就着,着,着!”

随着“着,着,着”這三聲,兩人的雙手正、反、正上下輕觸了三次。第三次,正德帝一下攢住了李鳳姐的手。李鳳姐含羞帶怯地掙開,用帕子捂着臉說:“啐。”

這本就是一出郎有情妾有意的生旦調笑戲,當然要表現得能讓人露出會心一笑才行。

可是淩勝樓卻看得臉越來越黑,簡直能滴出水來,等看到池世秋那小子竟敢雙手拉住槐槐的手,兩人還一個笑一個嬌,拳頭都攥緊了,恨不得立刻把他兩分開。

可他同時又清楚地知道,臺上不過是在做戲而已,但這并不能減輕一分心裏那種又酸又澀的感覺。

池世秋俊雅非常,正德帝又是俊扮,倜傥風流,不像自己的醜角總要塗着一塊小白斑,在臺上插科打诨,即使和槐槐演一對,也要令人發笑。

他是專業的戲曲演員,當然能接受槐槐和別人搭檔,只是池世秋的眼裏明明白白含着情意,他怎麽能看不出來。

可他此時此刻也沒有了斷然喝止的資格。池世秋比自己同槐槐更相配。

場上已經演到那最脍炙人口的唱段,盛慕槐唱:“軍爺做事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池世秋撫扇,音調中盡顯風流:“好人家歹人家,不該鬓間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多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李鳳姐一聽這話,怪海棠花讓“軍爺取笑咱”,把頭上的花扔在地上,假意要踩。卻被正德帝攔住,他将扇子淩空一轉,插入自己的衣領,唱道:“鳳姐做事理太差,不該将花撇地下。為軍将花忙拾起,我與你插——”

盛慕槐一邊推拒一邊轉圈,池世秋也跟着轉圈,一邊唱:“插——”

兩人又轉一圈,再唱“插上這朵海棠花”時,池世秋朝盛慕槐迎去,盛慕槐低頭避過,最後不小心跌坐在地,“呀——”了一聲。

正德帝哈哈大笑,一邊把嬌嫩無比的海棠花插在了自己的頭上。

演完這一幕,盛慕槐走下來問淩勝樓:“師兄,你看我演的怎麽樣?”

淩勝樓黯然的神色在盛慕槐看向他的時候調整了過來,朝她露出一個笑:“你演得很好,就按這樣演,到香港一定能大火。”

盛慕槐笑:“我要是火了,一定用港幣給你包個大紅包!”

淩勝樓終于還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為了拔出海棠花而有些淩亂的發,溫柔地說:“好啊,我等着你包大紅包。”

雖然可能收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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