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又看他們排練了兩天, 淩勝樓和盛慕槐告別了。
他不許盛慕槐出來送他,兩人一個在欄杆內,一個在欄杆外。
隔着欄杆, 淩勝樓說:“找到親戚以後可能很難出來,你去香港那天就不來送你了。”
“沒事, 和親戚解開心結才是最要緊的,反正下次放假咱們還能在鳳山見。” 盛慕槐兩手扒着欄杆, 像個囚犯似的巴巴看着外面。
淩勝樓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隔着欄杆摸摸她的頭。
沉默了幾秒, 終究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再見。”
再見,我的專屬搭檔。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猶豫,轉身離開。
盛慕槐似有所感,倚着欄杆朝他喊:“師兄,咱們下個假期再一起演《擋馬》啊!”
淩勝樓身形一僵,沒有回頭,只是朝她揮了揮手:“好好和小池排練吧。”
***
赴港演出雖然是由港方公司邀請, 也需要經過文-化-部的批準,層層審核,大家夥都是帶着傳播京劇文化的任務前去的。
香港藝美公司很大方,給池世秋組起來的整個班子報銷來回路費, 所有的演員從首都搭飛機到廣州,再乘廣九鐵路經羅湖橋入港。
除了盛慕槐和池世秋,戲班裏沒人搭過飛機, 一個兩個都興奮不已。池世秋帶了一部德國進口相機,十分沒有架子的替全團人拍照。反正除了他,也沒人擺弄的來那架看上去就很複雜的相機。
盛慕槐坐在舷窗旁邊,看着停機坪上方蔚藍的天空發呆,池世秋喊一聲“慕槐”,她回過頭,池世秋正好按下了快門。
他把相機挂在脖子上,帶着笑坐在了盛慕槐的身邊,問道:“要起飛了,你緊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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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 盛慕槐是真的不緊張,畢竟上輩子也坐過很多次飛機了。
池世秋遞給她兩片口香糖:“等下起飛和降落的時候耳朵可能會不舒服,你嚼着口香糖能緩解一些。如果很不舒服就再告訴我。”
盛慕槐接過口香糖笑說:“謝謝。”
池世秋說:“不用客氣。”又把口香糖往後排傳去。
沒過多久,起飛了。巨大的轟鳴聲中,沉重的飛機往上爬升,漸漸地沒入雲層,大家紛紛往窗外看,有人不自覺地站起來,還有小孩子在驚呼。
盛慕槐也在看。機身颠簸裏,她想起了初中時候讀的那些穿越小說,裏面的女主角總是在飛機失事以後穿越到古代,然後又因為跳崖、閃電或者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穿回來。
她可不想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爺爺還在鳳山等他呢。
池世秋見盛慕槐回過頭,怕她緊張,問道:“除了演出,你到香港以後最想做什麽?”
“喝早茶,吃魚蛋面,吃菠蘿油,還要給爺爺買好看的衣服和保健品。” 盛慕槐數着指頭說。
這個年代內地和香港的收入差距巨大,連她這種新人演出一場都能得150港幣,大約相當于人民幣45元,比很多人一個月的工資都高了。《游龍戲鳳》演出三場就是450港幣,夠給爺爺買兩件質量、款式都好的衣服了。
辛老板愛漂亮,爺爺雖然不說,肯定也還是喜歡漂亮的衣服。
“我陪你去吃去買,我堂姑久居香港,知道些購物的好地方。” 池世秋看盛慕槐眼睛裏亮晶晶的樣子,不自覺也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主角嗎,可比我要忙。” 盛慕槐笑道。
“再忙陪你的時間還是有的。”
這話可說的有些暧昧了,雖然以池世秋的口吻十分自然,盛慕槐卻沒答話。
說實話,自從那天和大師兄告別後,她心裏總覺得哪裏不踏實,莫名發慌。不知道他親戚住在首都哪裏?因為這點莫名的心慌,她的整個旅途都有些心神不寧。
池世秋看盛慕槐的模樣像是累了,就沒再打擾她。
飛機到達廣州,然後轉火車,到了夜幕降臨時,他們才終于過了關,腳踏在了香港的土地上。
藝美公司派了兩輛車來接他們,面包車沿着整齊的柏油馬路飛馳,駛過了紅磡海底隧道,帶他們來到了香港本島。
維多利亞港就在眼前,鱗次栉比的高樓在海岸邊排開,燈火照得岸邊與海面一片輝煌。
大家紛紛感慨于香港的繁華,一個年輕的龍套演員眼睛都看得直了,說:“這簡直是人間天堂吧。”
開車的香港司機一邊嚼口香糖,一邊不屑地用粵語念了句“沒見過世面的撈仔,死北佬。”
大家都不知道他說什麽,從小看TVB劇長大的盛慕槐卻聽懂了這句話。她正好坐在司機的後面,為了不讓同行的演員尴尬,她靠上前面的座椅,用普通話低聲說:“請你放尊重點。”
那個司機壓根不怕,嚼着口香糖說:“聽唔明(聽不懂)。”
盛慕槐換成字正腔圓的英語:“Please stop saying offensive words. ”
司機以不變應萬變:“聽唔明你講乜。”
“那你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嘛。” 盛慕槐用不屑地語氣在他耳邊輕笑了一聲,坐了回來。
“槐槐,你跟他說什麽?” 旁邊的池世秋問。
“叫他放尊重些。” 盛慕槐小聲解釋了一番。
池世秋好看的眉頭皺起來:“別跟他多費口舌,下車就告訴藝美的負責人,讓他們去處理。”
“我也是這麽個打算。” 盛慕槐點頭。
車在一家三星級酒店前停下,這酒店雖然不算豪華,但對住慣了招待所的演員們來說也足以讓他們眼前一亮。
藝美的負責人跟在另一輛車上,見池世秋下車便走上來說:“池少,您和李老師、鮑老師住半島酒店,您請上這輛車。”
他當年也是從大陸來到香港的,對池家家世非常了解,也是池江虹的戲迷,所以講話非常客氣。
李、鮑二位老師是經常和池世秋父親搭戲的老藝人,名聲也不小,這次池世秋父親為了捧他,特意請了兩位一同出山輔佐。
池世秋指着一旁的盛慕槐說:“盛小姐是我《游龍戲鳳》裏的李鳳姐,也是範玉薇老師的高徒,理應和我們享受一樣的待遇。”
“這位小姐是範玉薇老師的高足嗎,真是前途無量。” 負責人看着盛慕槐眼睛一亮,連連道歉:“怠慢了怠慢了,盛小姐別介意,和我們一起去半島酒店吧。”
盛慕槐卻不去:“就按安排好的來吧。兩位老師是前輩,世秋哥你是主演,住好些是應該的。我只給你配一出戲,沒必要特意調換了。”
見盛慕槐不願意,池世秋也不勉強,對她笑笑說:“半島酒店的早茶和下午茶很好喝,我明早派司機來接你。”
周圍的演員臉上都露出了羨慕的表情,不過他們也沒什麽可嫉妒的,第一盛慕槐的演技有口皆碑,第二她又是範玉薇唯一的徒弟,第三她為人謙虛和善又大方,團裏沒有人不喜歡她。
剛才在車裏感慨的龍套演員悄悄對盛慕槐說:“槐槐,要打包點回來給我們嘗嘗。”
盛慕槐在身後比了個ok的手勢。
這時候盛慕槐他們的司機已經下來了,正在車旁邊抽煙,盛慕槐跟負責人說:“您最好能跟我們車上的司機聊聊,剛才他用侮辱性的詞彙稱呼我們,北佬,撈仔什麽的。我們這車都是年輕人也還罷了,但下次要是老藝術家來了卻被他這樣羞辱,我們心裏都會過不去。”
池世秋說:“是的,司機也能代表貴公司的态度,我們很尊重貴公司,希望也能得到你們相應的尊重。”
負責人連忙說:“那當然。您不知道,他們那些人都沒接受過什麽教育,眼界窄小,我替您教訓他一頓,您二位別動氣。” 說完走過去把司機教訓了一頓。司機一開始還不服,後來不知道負責人說了什麽,他才不做聲了。
負責人把他領過來,說:“跟池先生和盛小姐道歉。”
司機老老實實地低頭,用極不标準的普通話說:“池先生盛小姐,對不起。”
盛慕槐說:“你應該給車上的所有人道歉。”
負責人:“盛小姐說得對,應該的,應該的。”
司機縱然再不情願,但形式比人強,還是又低頭對所有人道了一遍歉。
盛慕槐也沒不依不饒,不再理睬司機,轉頭笑着向負責人道謝,倒讓負責人心裏挺開心的。
池世秋和李、鮑兩位老師跟着負責人坐車走了,剩下的演員一起走進酒店,各自領了門牌。
雖然盛慕槐被安排在這間小酒店裏,但畢竟算是半個主演,還是得到了一間單獨的房間。香港的客房面積非常小,盛慕槐卻不在乎,她把自己丢在潔白柔軟的床上,扭頭看窗外,真是個燈火通明的不夜城。
要是能和鳳山的人一起來看就好了。她一定會帶着爺爺,薛老爺子,大師兄和二麻子一起吃遍大街小巷,然後一起到竹棚搭的戲院聽《帝女花》。
應該把這件事記在小本子上,盛慕槐彈起來,去行李裏找日記本。
第一天沒有盛慕槐的戲,她早上和池世秋一起喝了早茶,打包了食物給同來的其他演員吃,下午和幾個年輕女演員一起逛了會街,四點去新光戲院觀劇,可以說過得挺悠閑。
不知道是池江虹直系傳人的名頭太大,還是大家聽慣了粵劇也樂意圖個新鮮,第一天的上座率能有九成,口碑似乎也不錯。
第二天頭場就是《游龍戲鳳》,盛慕槐很早就和池世秋一起在後臺準備了。
她踩上跷簪上花,身穿李鳳姐粉色的短襖和褲子,身上圍着黑色繡花的飯單,下垂同色四喜帶,是個既俏麗又活潑的酒大姐模樣。
她用粉仔細把雙手染白,才從木盒子裏把那只紅寶石戒指拿出來。
碩大瑩潤的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卻把戒指轉過去,專心地凝視背面的那個“辛”字。看了一會兒,她轉過戒指,把它戴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大幕拉開,好戲開唱。
***
二樓包廂,一個年逾七旬,須發皆白,穿一身唐裝的老者端坐在太師椅上。手下給他端上一杯香茗,他品一口,目不轉睛地遙望舞臺。
池江虹的孫子真不錯,雖然沒把他爺爺的技藝全學到身上,也倒有了那麽些味道,如果繼續鑽研,再過五年十年,也能成一代名家。
正德帝拿起桌上的木馬一拍,喚一聲“酒保——”
李鳳姐嬌俏的聲音從臺下傳來:“來——了——”
這聲音太好聽了,能令人産生萬種聯想,讓人迫不及待看看這酒保到底是個何等樣的小女子。
觀衆們被吊起來的胃口很快就被滿足,李鳳姐兩手舉着托盤,踩着跷輕快地上來了。
只見她膚如凝脂,目如秋水,嫣紅的唇微微帶笑,既天真又美麗。她在臺前站定,一只腳輕輕搭在身後,用手撫了撫鬓,唱道:“自幼兒生長在梅龍鎮,兄妹賣酒度光陰。”
嗓音也甜美動聽,仿佛有水光在其中流淌。
唐裝老者的身體不自覺前傾了少許。
這個小花旦竟然踩了跷,而且腳下了得。他怎麽不知道這些年過去了,大陸竟然還有人保留着這樣精妙的技巧?不過會踩跷也不算太稀奇,臺-灣照樣有年輕旦角仍舊踩跷,只是她的身段和動作,怎麽看怎麽熟悉。
怎麽看……怎麽有當年辛韻春的風情。
可是又不大一樣,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她的唱腔和神态融合了荀派和範玉薇的一些特征,更偏閨門旦一些,中和了辛韻春那種獨一無二、令人心癢的勾人風姿。
“這個唱李鳳姐的是誰?” 老者問手下。
他的手下看了一眼演出單,畢恭畢敬地說:“是首都戲校的學生盛慕槐。”
“盛慕槐。” 老者喃喃地念這個名字,并沒有聽過。不過這也不稀奇,與大陸的聯系斷了三十餘年,怎麽可能認識一個年輕學生。
“告訴經理,下了戲請她到包廂裏,我想見見她。”
作者有話要說: 香港真有新光戲院,但是沒包廂,不過我們這是架空所以給它安裝了豪華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