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臺下的觀衆聽不大懂戲詞是什麽, 但這不妨礙他們觀看演員的互動。男子倜傥風流又隐約帶着貴氣,女子扮相極佳,粉面若桃花, 一雙盈盈而靈動的大眼就讓人不舍移開雙目。

正德帝第一次戲弄鳳姐,是因為一條遺落的巾子。

盛慕槐搭着巾子上場奉茶, 被池世秋扮演的正德帝看了個滿眼,含羞帶怯地跑出了房門。

觀衆席自盛慕槐上場起就有人小聲議論。

“呢個妹妹真系好靓(這個妹妹真是好漂亮)。”

“你睇佢只腳, 好獨特(你看她的腳, 好獨特)。”

“這是踩了跷吧?大陸新培養的年輕演員真不錯呀。”

“現在說早了點, 這麽個年輕小姑娘還能練出跷功來?我看就是個噱頭,有沒有真本領且得再看看。”

臺下短暫地交談很快又平息下去,他們都被盛慕槐和池世秋精湛的表演吸引了。

李鳳姐把搭在肩膀上的巾子取下來在身周撣塵,然後往外走,沒想到長長的巾子垂落在地,不慎失落了。

她要拾巾子,他要逗弄她,偏在小姑娘撿起巾子的那刻踩住長巾的一端, 害人家差點摔倒。鳳姐回過身來發現作怪的是那個來喝酒的俊俏軍爺,給他作揖也不行,想打他又不能夠,把小姑娘急地嘟起了嘴。

這樣幾次三番下來, 正德帝的腳還牢牢地踏在巾子上。

李鳳姐眼睛靈動地在眼眶裏轉動,朝觀衆做了個推的姿勢,示意自己可想出了個好主意。觀衆席響起了輕笑聲。

她一截一截地往回悄悄收巾子, 終于來到了正德帝的身後,輕巧地拍了拍他,待他回頭就往遠處指,示意他看那邊。

正德帝剛轉頭,李鳳姐就在他背上輕輕一推,終于把巾子收了回來。

盛慕槐手捧長巾轉了一圈,将長巾如神仙飄帶般的搭在手臂上,指着池世秋說:“呀呀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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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帝被逗弄的哈哈大笑。

這段看似簡單,其實不好演。如果動作神情過火了,會變成流-氓調戲懷春少女,引起觀衆不适;如果太正經了,那麽這麽長一段毫無臺詞的戲也足夠讓人呵欠連天,只想手動快進。

但是盛慕槐看似多情卻無心,一嗔一笑,一羞一惱都那麽得宜,身段和跷功又是那麽俏麗;而池世秋也演出了帝王自然流露的倜傥與風度,風流卻不下流。

兩人的眼神和互動充滿了化學反應,讓觀衆發自內心地被吸引。随着盛慕槐如一只翩跹蝴蝶般舞着垂落在手臂兩側的長巾下場,滿臺響起如鳴的掌聲。

後面的表演更加棒,偌大的舞臺,兩個人的對手戲,卻能牢牢地吸引觀衆的目光。到了“月兒彎彎照天下”和插海棠花那段,氣氛更是被推到了一個高-潮。

剛才質疑盛慕槐跷功的觀衆此時掌鼓得最熱烈,他激動地來回翻看宣傳單,找到盛慕槐的名字,牢牢記下了她。而觀衆席裏和他一樣的觀衆還有很多。

《游龍戲鳳》的表演大獲成功。

謝幕時藝美公司請的主持人說可以邀請二十位幸運觀衆上臺來同演員合照,結果大家争先恐後,最後演員們硬是合照了五六撥觀衆,足有上百人。甚至還有熱情地觀衆當場掏出筆,讓盛慕槐和池世秋給他們簽名。

好在雖然人多,但大家還是遵守着秩序,等主持人喊停以後也就陸續下臺了。

回到後臺,盛慕槐還未喘口氣,早已等候在那裏的經理走上來,對盛慕槐說:“盛小姐,邱爺請您到包廂一敘。”

“邱爺?” 盛慕槐不解。

“邱博洮邱爺。” 經理畢恭畢敬地說。

這可真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池世秋都微微睜大了眼睛。

盛慕槐也有些不敢相信。邱博洮可是某著名幫會的大首領,勢力遍布臺-灣、香港,在六七十年代甚至被稱為“地下皇帝”。

他的祖父是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軍-閥邱大州,他的父親邱寒月是庶子,因受忌憚而脫離家庭加入滬上第一大幫派,成為了當時攪動風雲的人物。

邱寒月性好風月,又喜歡看戲,當年各大名伶到上海演戲都要先拜見他,還收了不少幹兒子。

邱博洮作為邱寒月的長子,繼承了他的地下勢力,解放後先是在香港居住了三年,後來又移居臺-灣。傳聞他男女不忌,港臺兩邊皆有家,幾十年來前後養過幾十個情人,過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不過算算年齡,邱博洮現在怎麽也七十八-九了,應該也玩不動了。

這樣的大人物會來看他們這兩個年輕人演戲?

兩人心下都有疑慮,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邱博洮本來就是個知名的戲迷,如今年歲日長,卻始終無法重回故土,自然會有些思鄉之情。如今池派繼承人在港演出,他如果正好在香港,起了來看的心思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不見池世秋,卻想見盛慕槐。

池世秋立刻說:“慕槐,我和你一起去見邱爺。”

經理笑道:“不好意思小池先生,邱爺沒有請您。”

“邱爺和我爺爺是舊相識,我不知道他來也就罷了,知道後身為晚輩總要向他問好,不然于禮數不合,麻煩您替我傳一聲話。” 池世秋說。

經理想想也是這麽個道理,便把池世秋和盛慕槐一同帶到了二樓包廂外。

敲了門,邱博洮問:“來了?”

經理畢恭畢敬地在門外說:“盛小姐帶到了,小池先生也想拜見您。”

門內邱博洮笑了一聲,說:“都進來吧。”

經理把包廂打開,讓兩位年輕的戲曲演員進去,複又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很豪華的包廂,裏面擺放了沙發、麻将桌、八仙桌和太師椅,一看就是給重要人物準備的。

邱博洮端坐在那張太師椅上,面前是熱氣騰騰地功夫茶盞。

他濃眉鳳目,精神矍铄,可以看出年輕時候是相當有侵略性的長相。見兩人進來,挑了挑眉并未說話。

按規矩,小輩要先向長輩問安,兩人便向邱博洮問好。

他的眼睛掃過兩人的臉,在池世秋和盛慕槐的臉上分別停留了一秒,微微颔首,卻是先對池世秋說話。

“一眨眼霁之的孫子也長得這麽大了,你爺爺近來身體好嗎?” 霁之是池江虹的字。

池世秋颔首回答:“多謝您的挂念,爺爺最近在天津修養,身體還不錯。”

“天津是個好地方。”

邱博洮很和善地和池世秋聊了些當年天津與北平的風土人情,在盛慕槐幾乎以為他把自己忘了的時候,突然止住了話頭:“小池,咱們改日再聊,你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和盛小姐說。”

池世秋一愣。他不願把盛慕槐單獨留在這個房間裏,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又無法不離開,只能向盛慕槐做了個眼神,示意自己就在外面等她。

盛慕槐朝他點點頭,讓他不用擔心。

門關了,盛慕槐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面對着滿頭銀發的老者和他背後荷槍實彈的保镖。

邱博洮親自給對面一只空杯子倒入茶水,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盛小姐,請坐。”

盛慕槐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拉開木椅。就在她手搭上椅背的時候,邱博洮看見了她食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眼神陡然淩厲,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淡下去。

盛慕槐感覺他的目光就像一道激光,在戒指的表面來回切割。

邱博洮認識這枚戒指嗎?不是沒有可能。爺爺當年在滬上演出不僅拜見過邱寒月,也在邱府唱過不少次堂會戲,自然能夠與當時的邱大少爺相交。

難道邱博洮叫我來是因為看出了我的師承?他想問什麽呢?

想到爺爺盛慕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她将手盡量自然的疊放在膝蓋上,臉保持着微笑,背脊卻微微發僵。

邱博洮看到盛慕槐臉上僵硬的微笑,嘴角微往上撇,帶動了臉周松弛的肌膚:“別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

大佬,您這樣像只笑面虎才更讓人緊張啊。盛慕槐用內心吐槽的方式緩解了些情緒,稍微調整了下坐姿。

邱博洮本來想問盛慕槐師從哪家,這會兒也不用問了。他直接開口:“盛小姐是辛韻春辛老板的高足?”

戒指在手,否認沒用,盛慕槐點頭:“是,有幸和辛老板學過戲。”

邱博洮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他身體前傾,呈現一種帶着壓迫性又很關心的模樣,問道:“他現在在哪裏,過得好麽?”

這海峽兩岸一相隔,已經快三十年沒有消息。當年驚鴻一瞥從此難忘芳蹤,佳人卻回到了北平。後來又以為能把他請到臺-灣,卻沒想到他和李韻笙連夜離開,這點面子也沒給自己。

盛慕槐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邱博洮挑眉,明顯不信的樣子。

盛慕槐就把對李韻笙說過一遍的故事又對邱博洮講了一遍,只是添加了辛韻春臨走前送戒指這個細節。

反正就算邱博洮在港臺只手遮天,他的手也伸不到大陸來。

只是盛慕槐想到爺爺真實的境遇比故事裏更不堪,表情未免黯然。

邱博洮聽完這個故事,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半晌沒說話,最後看着她意味深長地說:“辛韻春這個人看上去開朗活潑,骨子裏卻比誰都倔強要強,把舞臺和戲看得比天要大,抛不開也放不下。這樣的人讓他十年不唱戲,比殺了他還讓他難過。”

他确實喜歡過辛韻春,也記恨過他,但得不到的人最後被毀掉,心裏除了快意也有惋惜。畢竟當年最愛看的不就是舞臺上的剎那芳華嗎。

年紀大了,心便慈悲起來,甚至開始念舊。他也不要別的,就想再看一次辛派的獨門戲,解解這麽多年的饞。

“盛小姐,你剛才演得可不是辛派啊。” 邱博洮說。

盛慕槐點頭,除了跷功,她演這出的時候遵循的是範玉薇的路子,畢竟這是她過了明路的師父。

“你會演什麽辛派戲——純粹的辛派戲,不糅雜一點其他的門派。” 邱博洮問。

“《紅梅閣》,《活捉三郎》,《陰陽河》,《坐樓殺惜》,《戰宛城》……” 盛慕槐說。

“不錯,會的還不少。這樣,你來我的公館給我和我太太演一次,如果演得讓我滿意了,我請你在香港連演一個月辛派戲,讓全港都知道世間還有這樣奇妙美麗的京劇派別。”

盛慕槐說:“這件事我得和我們團隊商議,也要報告學校,自己不能拿主意。”

邱博洮果然是看破人心的高手,她比誰都更願意讓世人看到辛派的風采。在香港連演一個月辛派戲,由不得她不心動,但她也更不能不謹慎。

邱博洮哈哈笑起來:“那是當然,我是不會強迫你的。我知道你們內地紀律很嚴,但我會通過藝美公司延長你們班子的表演期限,讓你挂在這個班子裏表演,一切都不會是問題。”

他看助理一眼,助理遞給盛慕槐一張寫了邱博洮電話的名片,然後把盛慕槐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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