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盛春聽見了院子裏的動靜, 穿好衣服起來。

他推開窗戶,見槐槐穿着一件舊衣服,在院子的硬地上練烏龍絞柱。她依靠上半身的力量在地上翻滾, 兩腳在空中如旋風般畫圓,這多是表現戲中人物打鬥中的閃避與掙紮, 是十分高難度的動作。

《紅梅閣》與《戰宛城·刺嬸》裏都有這出。

但是這丫頭呀,盛春搖搖頭。他哪裏看不出來, 她動作裏帶着股發洩的勁兒。

小丫頭心裏憋悶着呢, 又和別人說不出口, 只能練功發洩,可這樣怕是會傷身體。

他想上前去勸勸盛慕槐,忽然眼前一陣眩暈,腳下發麻,差點站不穩。

他扶着桌子邊沿坐在椅子上,閉着眼睛等這一陣發作過去。

幾分鐘後,他感覺好些了,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走出門, 對盛慕槐說:“槐槐,別把情緒帶到動作裏,會受傷的。”

盛慕槐聽見爺爺的聲音,完成了最後兩個絞腿, 從地上爬起來,上前去攙住他的胳膊:“您醒了,咱們今天早上去吃菜市場東邊的那家豆腐腦好不好?”

盛春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手指點點盛慕槐的腦門:“你呀,天天就想着吃!”

盛慕槐才不管爺爺怎麽說,五一節只有短短七天,她就要和爺爺吃吃喝喝,拿出時間好好地陪家人。

除了和爺爺一起去街邊吃早餐,她還和爺爺去遠離工廠的小山踏青,在田埂邊聽爺爺講戲,和爺爺比賽誰能唱更多的地方戲,嗯,她毫無懸念的輸了。

爺爺不僅能唱京劇,梆子,昆曲,粵劇,秦腔,黃梅戲,還會唱大鼓書和評彈,盛慕槐覺得爺爺簡直就是寶藏,總以為他已經很厲害了,但下次他總是還能再讓她驚嘆。

悄悄挺起了驕傲的胸膛,不愧是辛老板,不愧是她的偶像。

每到傍晚,盛慕槐就去菜市場買好菜,去班主家裏做飯,逗逗笑蘭姐的孩子,順便蹭個電視看。

梅姨說,槐槐簡直是自己的開心果,一天累死了,只有看槐槐和一大家子人都在才覺得回到了從前,要不是怕耽誤槐槐都想認她做女兒,讓她別走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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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學鵬說:“老婆子就是貪心,你也得問問人家盛老師答不答應啊!”

爺爺笑着說:“我家槐槐倒成了個寶貝了,可這大寶貝啊我才不讓給你們。”

盛慕槐:辛老板叫我大寶貝!啊我死了!

于學鵬說:“您不讓也沒法子,到時候槐槐在電視上一炮打響了,多的是人要來搶您的寶貝!咱們能做的也只是在電視機前守着。”

盛春說:“那可說好了,複賽和決賽的時候我可要來你們家蹭飯的。”

于學鵬:“您來啊,咱們都盼着您來,可是您總說不願意打擾我們,其實大家不早跟一家人一樣了嗎?槐槐不在家,本來我們也要互相照顧的。”

盛慕槐趕緊說,是啊,自己不在家,爺爺有什麽病啊痛啊也不說,只能勞煩班主多幫忙。

盛春夾了一筷子豆腐幹,笑笑不說話。

***

和爺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樂,可七天很快就過去了。

爺爺把盛慕槐送到車站,拍拍她的肩膀,然後說:“是大學生啦。到首都以後還要繼續刻苦練功,聽你師父的話,多孝敬師父,以後啊可要仰仗她啦。”

“爺爺,等我比完賽畢業了,你就和我回首都好不好?” 盛慕槐拉住盛春的袖子,懇求地看着他。

盛春望着盛慕槐真摯的眼睛,笑了笑,點點頭。

又叮囑了一番生活瑣事,盛春站在原地目送盛慕槐上火車。一直看到火車消失在軌道盡頭了,才轉過身去。

五一後,第一屆中國青年京劇演員新秀大賽的消息在整個學校都傳開了,高年級幾乎一半的學生都報了名。

盛慕槐的宿舍裏,除了高碧玉學昆曲不能參加之外,都填了意向表。

新秀大賽的規則與流程如下:

大賽分生、旦、淨、醜四個行當進行比賽,每個行當又細分,總共有八個組,即:老生組,武生組,小生組,老旦組,武旦刀馬旦組,花旦青衣組,花臉組,醜角組。

初賽分為兩輪。第一輪八月份上旬在各省市自治區展開選拔,最終選出500名符合資格的演員進入第二輪初試。

10月上旬,第二輪初賽在全國10個省的省會進行,500名演員中将有160名能夠進入複賽。

11月5日,複賽在首都舉行,并由中-央電視臺與首都衛視直播,共耗時6天,160人裏選出48人進入決賽。

11月25日決賽正式開始,4天後選出八個組的獲獎選手,然後進行頒獎典禮。

柳青青報名的是武旦刀馬旦組,唐姣和盛慕槐報名的則是花旦青衣組。

三個人的訴求不一樣,唐姣家在首都,畢業分配不用發愁,參加這個比賽就是增長見識,要是能長點資歷那就更好,反正是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柳青青是首都戲校武旦的佼佼者,她給自己定的目标是起碼要進複賽,最好能進決賽,這樣她畢業以後說不定能分到大城市,把戶口從農村遷出來,給一家人過上好生活。

盛慕槐就是奔決賽舞臺去的,她想拿金獎。

她想用自己的表演告訴全世界,京劇可以這麽美,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們已經遺忘了的一個派別,究竟能多麽的令人傾倒。

她還有個私心,就是讓爺爺在電視上重新看到辛派的表演。她想,爺爺肯定會既欣慰又開心吧。

報名後的周六,範玉薇約她來家裏吃飯,走到大門口的時候,碰上了池世秋。

他穿一件洗的雪白的T恤,幹淨清爽,因為日光炫目,還戴了副茶色墨鏡,在人群中就好像鶴立雞群。一眼看過去,盛慕槐還以為誰家的愛豆穿越過來了。

但是哪個偶像都不會有池世秋這種儒雅翩然的氣質,這是從小家庭熏陶出來的。

他也見到盛慕槐,便将墨鏡摘下,朝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盛慕槐朝他走過去,打了個招呼:“世秋哥,今天又來師父家裏蹭飯呀。”

“我爸媽都出門了,這不是沒有人收留嗎。” 池世秋讓盛慕槐先走,替她按亮了樓道燈。

盛慕槐放慢腳步等他上來,順便問:“那個青年京劇演員新秀賽你報名了嗎?”

“沒有。我就想到時候複賽決賽給你配戲,自己就不用報名了。” 池世秋說。

“別呀,這個機會多好。” 盛慕槐趕緊勸說。

“跟你說笑啦,我不是戲校的學生,又沒有單位,本來就沒有報名資格。” 池世秋見盛慕槐那麽緊張,淺笑着解釋。

“好的一出戲也要有好對手,我說真的,你找別人配戲不如找我。” 池世秋看着盛慕槐,如琥珀般的眼睛裏滿是認真。

“對呀,我都忘記了其實你只能算個票友呢。” 盛慕槐笑:“可要是有你池公子這麽個大殺器,對別的演員會不會太不公平了。”

“哪裏話,我還能搶你盛小姐的光彩嗎?” 池世秋笑,“我這是為你錦上添花,到時候換好些露臉鏡頭,多少年後別人說起來,還能說我傍過盛小姐呢。”

“和你不熟的時候真沒想到你那麽貧。” 盛慕槐無奈。

池世秋笑着敲門。

範玉薇開了門,讓兩個小輩進來。今天她的先生不在,三個人就吃些簡單的清粥小菜。

範玉薇吃着,忽然說:“槐槐,有件事兒我得先告訴你。”

盛慕槐一聽便老實放下筷子,等師父講話。

範玉薇安撫的拍了拍她,才說:“這次比賽你恐怕不能演辛派戲,也不能踩跷。”

“為什麽?” 盛慕槐身體一僵。

範玉薇說:“也不是說所有的辛派戲都不能演,但像《陰陽河》,《紅梅閣》,《紡棉花》,《殺子報》這種涉及封建迷信的劇目現在還是禁戲,報上去也不會批。《戰宛城》裏的鄒氏,《坐樓殺惜》裏的閻惜嬌,又都被他們認為是不守婦道的壞榜樣,你演了反而落不下好。花旦青衣是一組,保守起見,我建議你要麽演花衫戲,唱功做功都有,你也撐得起來;要是演花旦呢,就演《拾玉镯》,《紅娘》這些家喻戶曉的戲。”

“還有踩跷,現在是沒有明确禁止,但也是在一個灰色地帶,怎麽說都和封建殘餘沾邊,還是不要踩。”

“那我……” 盛慕槐本來想說,那我還演什麽呢?但是在師父面前不能無禮,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可是想到這種僵化的要求,想到那些一刀切的制度,想到幾十年來辛派在這樣的打壓下全無生息,想到爺爺因為不能用男旦這樣可笑的原因三十多歲就永別舞臺,想到吸引觀衆的好戲不能演,能演的都讓人看膩了,想到京劇最後從生機勃勃變成一灘死水,她的心就被一團怒火給裹挾了。

可她再憤怒又有什麽用呢,不遵守規則,就連展示的舞臺都沒有。

除非……除非她不在乎金獎,在決賽的時候踩跷,到時候評委也不能中途喊停了,全國觀衆還是能看到她的表演。

對,就是這麽個主意,她要讓爺爺在電視上看到辛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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