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齊老師

初秋的正午,日頭依舊火辣。

夏末的暑氣被微涼的風吹散大半,只留下一點烈日般的餘韻,固執地不肯離開。

恰逢周末,新城東區顯得有些冷清,整條主幹道上時不時只有幾輛私家車急速掠過,因為附近沒有監控,所以連減速都懶得。

主路旁一個犄角旮旯裏的老式便利店拉下了一半卷簾門擋光,年近半百的店主獨自一人坐在櫃臺後的躺椅上,翹着腳,一邊吹着呼呼的風扇,一邊聽着收音機裏午間新聞六十分。

這個時間不尴不尬,休息的人不想出門,加班的還沒回來,于是他摸魚摸得心安理得,正聽着收音機昏昏欲睡,就隐約覺得面前的光被什麽擋了一下,遮住了大半。

店主眯了眯眼睛,扯下了臉上沒法遮光的報紙,納悶地往門口一看,才發現居然是難得一見的新客人。

新客人是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薄薄的機車夾克裏只搭了一件純黑T恤,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鏡,右耳上扣着只寬大的無線耳機,看着不像是附近的住戶,反倒像是什麽路過的飙車隊成員。

“嗯、嗯,知道——”新客人不知道在跟誰說話,他從半拉的卷簾門下鑽進來,含糊而敷衍地應了幾聲,然後沖着店主身後逼仄狹小的煙櫃示意了一下,簡明扼要地說:“紅塔山。”

店主慢吞吞地從躺椅上起來,轉過頭看向煙櫃,随口道:“軟的硬的?”

“硬的。”男人說。

店主依言給他找了煙,男人順手從兜裏摸出了一張十塊錢丢在櫃臺上,然後摸過煙盒,像來時一樣,又滑溜地順着卷簾門空隙鑽了出去。

“嗯,知道了。”陸野直起腰,順手把蹭歪的耳機扶正,然後一邊撕開煙盒,一邊嘆了口氣,說道:“新陽路25號,衛斯藝術培訓中心新城區分校,接到之後送車站,坐217路公交車,對吧——我記住了,忘不了。”

“對。”電話那邊的女聲滿意地說:“麻煩你了,剛回來就讓你跑腿。”

“沒事,反正正好在轄區裏。”陸野從煙盒裏掏出根煙叼在嘴裏,溜溜達達地走到馬路邊停着的摩托車旁,随口道:“不過你幹嘛把孩子送這麽遠來學畫畫?之前市裏那家總校不是挺好嗎。”

“你不知道,分校這邊來了個新老師。”電話那邊的女聲頓時亢奮起來,興致勃勃地說:“年輕有為,特別專業,據說是巴黎美術學院畢業的,素描油畫都是一絕。”

“哪?巴黎?巴西吧。”陸野嗤笑一聲,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巴黎美院的跑這小破地方當培訓老師?你到底下載反詐中心沒有啊。”

“少看不起培訓中心了,再說,巴西美術還有陶器和石雕呢。”女聲不緊不慢地反将一軍,然後趁勢鳴金收兵,玩笑道:“還不快去接明明,要是晚了明天不給你送腌臘肉。”

陸野拿親姐沒辦法,于是幽幽地嘆了口氣,扣緊耳機挂斷電話,就這垃圾箱抽完了一根煙,然後跨上摩托車,絕塵而去。

從主幹道一路向前,拐過六個紅綠燈,就到了新城西區。

跟沒有大型商超和任何娛樂設施的東區不同,西區這邊早年間趕上了産業開發的風口,整個區域被一分為二,一邊是以小微企業孵化園為中心輻射出的商業區,另一邊則是漸漸成了氣候的大型教育培訓一條街。

恰逢周末,培訓一條街上全是來課外補習的孩子,年齡各異,高低不同,放眼望去全是一堆花紅柳綠的大蘿蔔小綠豆。

街上車多人多,陸野懶得往裏擠,幹脆把摩托車停在路口,然後溜溜達達地步行往裏走。

他要去的培訓中心在這條街後方,不臨街,是個三層樓高的獨門門市,門口用小笆籬圈出了一個小院子,裏面挂滿了花花綠綠的畫作作品,遠遠望去特別好認。

陸野到門口的時候,正好趕上培訓中心中午放學,一堆半大孩子出欄似地歡呼雀躍着往外跑,一個個撞進各自的家長懷裏。陸明明小朋友遠遠也望見了陸野,頓時眼前一亮,小雀似地飛奔出來,一腦袋撞進了陸野懷裏。

“小叔小叔,快借我五十塊錢。”陸明明撒嬌似抱住他的腿,急切地說:“我急用。”

“嚯——”陸野頓時樂了,彎下腰用指節刮了一下她的臉,打趣道:“這麽長時間不見,第一面就掏你叔錢包,這不合适吧?”

“我真有急用。”陸明明仰着小臉兒看着他,抓着他的腿來回晃晃,說道:“今天是我們齊老師生日!我上課的時候才知道,所以沒有提前準備禮物,你快借我一點,我應急一下,回頭讓媽媽還給你。”

陸野心說現在養個孩子可真費勁,一個培訓機構的老師過生日還得送禮,簡直不夠折騰家長的。

“行行行——”陸野被她磨得沒辦法,從兜裏掏出錢包,抽了五十塊錢給她,随口吐槽道:“現在的老師可真行,過個生日還管學生要禮物,純是欠投訴。”

“什麽呀!”陸明明頓時不樂意了,大聲反駁道:“是我自己想送的,齊老師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師,我們都超級超級超級喜歡他——”

小孩子對形容詞的概念就是用得越多越深刻,她一連用了兩個“最好”三個“超級”,顯然是對這件事相當重視了。

陸野哭笑不得,只能立馬道歉,承認自己見識淺薄獨斷專行,不小心冤枉了世界上“最好”的齊老師。

陸明明這才作罷,拿了錢飛奔到不遠處的小精品店裏去挑選禮物了。

小孩子的錢總是最好賺,附近培訓機構多,所以這種小精品店也不少,陸明明一腦袋鑽進店裏,很快從店裏抱了一個大號的水晶球八音盒出來。

“怎麽樣!好看吧。”陸明明舉着那個做工精良的冬雪主題八音盒在陸野面前顯擺了一下,美滋滋地說道:“把這個送給最漂亮的齊老師,他肯定喜歡!”

陸明明小朋友是陸野那個“離經叛道”的親姐姐花三十萬從國外精子庫買回來的,生得白皙精致藍眼睛,活像個洋娃娃,從小就自信地認為自己是流落在民間的迪士尼公主,想從她嘴裏聽到說別人一句“漂亮”,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

陸野不由得驚訝地挑了挑眉,對陸明明嘴裏的“齊老師”産生了一點興趣。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陸明明蹦蹦跶跶的背影往室內飄去,然後透過一樓透明的落地窗,看見了屋裏一位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長得确實不錯,氣質也好,看起來二十四五歲,身材修長,留着近乎及肩的細軟長發,發尾在腦後紮成一個小揪,只留下一點微短的鬓發,被他挽在了耳後。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襯衫,上面纖塵不染,板板正正,大概是怕畫材弄髒衣服,所以袖口稍微挽高了幾折,露出一截消瘦白皙的小臂。

幹淨清爽的人總是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陸野站在外面看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他對這位老師的印象也在短短幾秒內直線上升了不少。

俗話說,頭發軟的人脾氣也軟,陸野站在小院外觀察了一會兒這位傳說中“最好的漂亮老師”,最終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看起來确實脾氣很好,應該是最招孩子們喜歡的那種溫柔老師。

他唇角一直含着溫柔和煦的笑意,低着頭跟學生們說着話,被一群半大孩子圍着叽叽喳喳臉上也沒有絲毫不耐之色,反而微微彎着腰,認真地聽着每一個圍上來的孩子對他說大同小異的生日祝福。

繪畫素描初級班的孩子最大不超過小學四年級,都是一群小豆丁,但齊老師跟他們說話時,會認真地看着每一個孩子的眼睛,時不時摸摸對方的頭,朝孩子們輕輕笑一笑,看起來并不拿他們當小孩看待,即尊重又認真。

他看起來真的很受學生們歡迎,就這麽一小會兒功夫,他手裏就已經收了一沓生日禮物,孩子們圍在他身邊,一個個躍躍欲試地踮着腳往他懷裏塞各種手作的賀卡和畫作。

陸野觀察了一下,發現他對小孩子的好意也不是全然照單全收,他手裏只拿了一小沓賀卡和信件,還有零星幾朵單獨包裝的小花,而對于其他包裝精美的禮物,他會婉拒不要,然後摸摸孩子的頭,抱歉地說兩句什麽。

确實是誤會了,陸野想,這老師看着人還不錯。

他正想着,就見陸明明已經從人堆裏擠了進去,她人小鬼大,主意也正,似乎從老師剛剛的推拒中看出了什麽,鑽進去之後二話不說,把水晶球往齊老師懷裏一塞轉頭就跑,壓根沒給對方拒絕的機會。

那年輕老師被她這一手弄愣了,下意識想找人,可惜陸明明已經像條小魚,飛速地鑽進人堆裏不見了。

“小叔小叔,快走快走。”陸明明成功逃出老師的視線,拉着陸野的手催促道:“別讓老師發現咱們了。”

陸野嗯了一聲,彎下腰把陸明明抱了起來,轉頭往外走。

但他走了兩步,又鬼使神差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培訓中心。

大堂裏,齊老師恰好從一堆熱情的小鬼裏脫身出來,他懷抱着一小束花花綠綠品種不一的小花,低着頭輕輕笑了笑,伸手撥動了一下其中一片包裝紙,把彎折的花紋從花瓣下抽出來,輕輕撫平了。

他動作溫柔又輕緩,午後的陽光順着大落地窗鋪灑進去,正落在他身上,給雪白的襯衫鍍上一層溫柔的暖光。

陸野眸光一動,緩緩收回了視線。

是挺好看的,陸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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