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榴坊門口就是四通八達的公交站,時野往硬幣箱裏投了兩個鋼镚,找到最後排的座位坐下了。公交車在擁擠的道路上走走停停,窗外是倒退的街景,一晃而過各式各樣紅的綠的店鋪門面。

時野把頭靠在車窗玻璃上,看着裏面自己的影子。圓寸頭、戴眼鏡,傅豪時常說他剪個寸頭有損斯文,戴個眼鏡又不夠野痞,不倫不類。

他取下眼鏡,哈了口氣就着背心擦了擦又戴上,不知怎麽地,就想起來石榴樹下那個幹幹淨淨的身影。

那個人戴眼鏡還挺好看,時野在心裏想。

不過三站路的距離,很快就到了。時野蹦下公交車,頂着烈日小跑起來,影子在身後左右晃動,他拐了個彎就看到了站在幼兒園門口的阿婆。

這個幼兒園很老了,時野小時候就在這裏上的。

幼兒園已經放假了,大門口空無一人,透過關着的大鐵門能看到裏面破舊的滑滑梯。時野停下奔跑的腳步,就這樣隔着幾十米路看着阿婆的背影。

阿婆的背脊還沒彎,依舊直得挺挺的,行動也還自如,她退休前是小學的語文老師,到現在口齒依然很清晰。

如果沒有那些時不時冒出來的胡言亂語,阿婆應該算是個過得還不錯的老太太。

時野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他跟着爸爸,但幾乎是阿婆一手帶大的,眼前這條幼兒園的路,阿婆牽着他的小手走過無數回。

時野回想起來,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挺作的,他要阿婆第一個來接自己,每次不是第一名時野就會發脾氣。還有,每到下雨天,時野就要求自己撐一把小傘,死活不肯跟阿婆同撐一把傘。

那天也是這樣。

阿婆臨出門時天下起了蒙蒙小雨,她着急地回家取了把雨傘,走到半路想起來小傘忘拿了,就又折了回去。

這一來一往,阿婆趕到幼兒園就遲到了。幼兒園門口空無一人,怎麽都找不到那個犟着脖子等阿婆的小阿野。

時野一個人氣呼呼地走在回家路上,直到被一個壞人蒙住了口鼻,生拉硬拽要把他拖上面包車,直到後來時野才知道這人跟爸爸有過節。

年幼的時野用盡了所有力氣去反抗,卻依然抵擋不過,就在他差一點要放棄的時候,餘光裏看到阿婆死命地奔跑過來。一向斯文得體的阿婆舉起雨傘用盡力氣打那個壞人,打得他最終跳上車倉皇出逃,

争搶間那人手上的小刀劃破了時野眼角,阿婆喘着氣顫抖着用手帕止血,那個傷口随着時間的流逝,最終變成了時野眼角淡淡的疤。

時野第一次徹底意識到阿婆的疾病,就是在她某天清晨醒來後,突然翻箱倒櫃地要找兩把雨傘,一把大的一把小的。

阿婆像瘋了一樣翻遍了所有櫃子,直到最後在儲藏室找到了,才慢慢平靜下來。但不過一分鐘,她又嚷嚷着“遲到了、遲到了”,死活要出門。

自那以後時野會把雨傘固定挂在進門的櫃子上,然後一遍遍地安慰阿婆,傘在的你放心。

有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開着喇叭經過時野身邊,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小跑着奔向阿婆。

阿婆把兩把傘緊緊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看着幼兒園緊閉的大鐵門。時野嘆了口氣,想要接過那兩把傘,卻被阿婆瞪了一眼。

這眼神有些陌生,時野知道阿婆一下子又沒認出自己,于是他摘下眼鏡,湊近了讓阿婆看自己眼角的傷疤。

這下阿婆認出了他,滿是皺紋的眼角流淌出驚喜和笑意,激動地把小傘塞給時野,硬要他撐開來。

時野無奈地看了阿婆一眼,滑稽地撐着把黃色的小傘,牽着阿婆的手回家了。

此刻的柳清川默不作聲地收拾着雜亂無章的房間,租來的房子很小,兩室一廳,房間裏散發着難聞的黴味。牆壁上坑坑窪窪,還泛着黃,留着不知誰亂塗的簡筆畫,李娟芬坐在破洞的沙發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柳清川遞給她一包紙巾,轉身去收拾自己的房間,他把書本整齊地放好,看着地上的小提琴發了會兒呆,最終把它塞到了床底下。

好像這樣就再也看不見了。

柳清川睡在朝南的房間,卧室連着陽臺,他收拾完東西站到了陽臺上,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茂盛的石榴樹。

再轉頭,就看到了隔壁家的陽臺,晾衣杆上雜七雜八地挂着皺巴巴的衣服,洗完了也不知道扯扯平整。

兩個陽臺隔得很近,于是柳清川又想到了他的名字,哦,這就是時野家的陽臺。

然後他又在想不知道時野找到他奶奶沒有,柳清川有些懊惱當時沒有再多想一步,就把錢借給老人了。

隔得這麽近,如果他們回來了的話,自己應該聽得見,柳清川在心裏默默想。

只是他沒想到,何止是聽得見,動靜大得他就是聾了都能知道。傍晚沒等到時野帶着阿婆來吃飯,傅豪和汪燕燕就立馬跑了過來,兩人的敲門聲大得把整幢樓都要叫起來了。

一般出現這種情況,他倆就知道一定是阿婆又走丢了。

傅豪和汪燕燕在單元樓下叽叽喳喳,東跑西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終在夜幕還沒有徹底黑下去的時候,把時野和阿婆盼來了。

“阿婆!”汪燕燕眼尖先看到,蹦跶着過去挽住了阿婆的手,“小野哥,你們飯吃了嗎?”

“吃了,阿野帶我吃了腰花面。”阿婆這會兒夢醒似地,神智又清楚了。

汪燕燕聽着阿婆的回答放下心來,笑眯眯地說道,“那我等下回家去拿綠豆湯,你們再喝一碗。”

“野哥,你可吓死我了。打你電話又不接。”傅豪一把勾住時野的脖子,“我為了你世界杯決賽都放棄了。”

“現在趕緊回去看,沒結束。”時野掙脫開,拍了下傅豪的腦門。

“還賭不?”

“賭!”汪燕燕豪爽地說,“我賭我德贏,你倆巴西,誰輸誰請一暑假的冰棍,幹不幹?”

汪燕燕伸出右手,三個人手心疊手背,碰在一起下了個賭約。

柳清川靠在陽臺上,卧室的電視機裏放着激烈的足球比賽,他看着樓下的三個人,心想那女孩子是輸定了,因為羅納爾多已經梅開二度進兩球了。

夏天的風吹起柳清川的劉海,他正要轉身回去,視線恰好跟樓底下的時野撞在了一起。

路燈有些昏暗,他也不清楚時野笑沒笑。

阿婆回到家看着桌上的大西瓜一下子着急了,喃喃道,“這大熱天也不罩起來,也不放冰箱,要壞了壞了。”

時野笑笑沒說話。

“哎呀,是哪個小壞蛋把最甜這口都給挖了?”阿婆看着兩半西瓜中央的小洞,戳了戳時野的額頭說,“也不知道給阿婆留一塊。”

“就是您自己吃的,你忘了?”時野說道,“還有,出去也不關門,又要給您扣分了。”

“我老糊塗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時老師,可別再扣分了,再扣我要負了。”

阿婆邊說邊收拾着西瓜,時野不得不承認,阿婆不犯病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

他一路走到陽臺上去收衣服,夏夜的知了聒噪地叫着,然後在蟬鳴暫停的空檔,時野似乎聽到隔壁陽臺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

李娟芬坐在柳清川床上,眼睛已經哭腫了,她一遍遍地重複着,“小川,你爸是為了你才被關進去的啊。他貪這麽多錢是為什麽?是為了咱們娘倆,為了你能出國,為了咱們有大房子住有好車開。小川,你一定要争氣,我不想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又破又爛。”

柳清川沉默地遞給媽媽一張紙巾,從頭到尾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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