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榴坊到了晚上熱鬧得很,夏夜裏蟬鳴不斷,路邊的小野貓惱人地叫着春,還有老公老婆吵架的,爸媽揍孩子的。柳清川躺在床上竟一時睡不着覺,身邊的床頭櫃散發出一股樟腦丸的味道,空調壞了,只有電扇吱吱嘎嘎地旋轉着。
他從背包裏拿出索尼的随身聽,插上耳機,磁帶裏傳出标準的英語對話。柳清川皺了皺眉,取出英語磁帶,在包裏翻了會兒,終于找出了周傑倫《範特西》的專輯。
他按下開關,磁帶裏播放出的是《安靜》,柳清川這才側卧着閉上了眼睛。
他原本是要出國的,學校和寄宿家庭都聯系得差不多了。誰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爸爸柳軍因為貪污受賄罪被抓了。
柳軍原是某大型銀行行長,正是平步青雲風頭正足的時候,卻锒铛入獄,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并處沒收個人財産。
整個家一下子垮了。
柳清川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大概到了半夜,睡出了一身汗,李娟芬的房間裏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他猛地跳下床奔了過去,見着媽媽一個人縮在床上哭,只是因為地上的一只蟑螂。李娟芬有潔癖,原先住在大別墅的時候,地板要保姆一天拖三遍,眼中容不得一點灰塵。
不過其實,她眼裏還是容得下的,柳軍在外面養小老婆她一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李娟芬長得很漂亮,原先是柳軍那兒的理財經理,理着理着就爬上了領導的床。然後就索性辭了工作,在家裏做起了全職太太。
原來的日子真是夫榮妻貴,李娟芬過得有滋有味,住大別墅開豪車,還有個長得帥成績拔尖兒的兒子。
養小老婆這種事情,她倒真也不在乎。
只是現在榮華富貴成了泡影,李娟芬看着這破破爛爛的房子,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柳清川依舊是沉默,他打死了蟑螂,又替媽媽擦了一把臉,哄着她睡着了才離開李娟芬的房間。這時,已經是淩晨四點鐘。
整個石榴坊早已安靜了下來,沒有了聒噪和熱鬧,每個人都在各自的夢裏沉睡。柳清川身上汗噠噠的,他放棄了睡覺的念頭索性去洗了個澡。
之前住在別墅裏的時候,家裏早就時興地裝了地暖和中央空調,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哪裏有這種大汗淋漓的日子。
李娟芬不喜歡用冷水洗澡,夏天熱水器也常開着,柳清川也不曾像現在這樣沖着涼水澡,水流過他的身體,涼飕飕的。
澡洗完了,柳清川索性把衣服也洗了。出租房裏還沒有洗衣機,他試着打了盆水,在臉盆裏洗起了衣服。
晚飯兩人吃的速凍水餃,醋沾到了衣服上,柳清川滿手肥皂泡反反複複地搓着那塊,卻怎麽也搓不幹淨。他有些沮喪地看着那塊污漬,很想問問之前的王嫂是怎麽把他每件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的。
等他到陽臺上曬衣服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清晨的空氣裏有股淡淡的花香。柳清川站到陽臺上,才發現找不到晾衣杆,他只能搬了個凳子出來。
時野起床走到陽臺上時,正看到柳清川滑稽地站在凳子上晾衣服,大概是剛洗完頭,他的頭發很順滑,服服貼貼的。
還沒戴眼鏡,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呆呆地。
時野“哎”了他一聲,順手拿起長長的晾衣杆遞了過去,距離有些不夠,他抛了一下正好丢了進去。
柳清川意外地看着腳邊的晾衣杆,眯起眼睛看着隔壁陽臺的時野,眼尾狹長又漂亮。
原來不戴眼鏡也挺好看的,時野趴在陽臺上想,像個落難的小公子。
他看着柳清川笨拙地把衣架叉在杆子上,弄了半天才把衣服挂上去,心情有點好,忍不住想逗逗他。
“兄弟,大清早洗內褲啊?做什麽夢了?”時野笑起來有點壞壞的。
柳清川正在挂內褲的手頓了頓,沒理他。
等褲子衣服都挂完了,柳清川戴上眼鏡,一聲不吭地把晾衣杆丢了過去,說,“謝謝,我叫柳清川。”
柳清川,時野收好晾衣杆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他剛要自我介紹,就聽見屋子裏的阿婆中氣十足地叫了他一聲,“小阿野!”
聲音響得柳清川聽得一清二楚,他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下,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小阿野”這三個字。
時野臉黑了下,又正式地介紹了下,“我叫時野,時間的時,原野的野。”
兩人沒再多說話,時野就被阿婆叫進了房間裏,老人起得早,時野也被迫養成了早起的習慣。
柳清川還趴在陽臺上,頭頂上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他沒徹底擰幹。他看着樓下那棵石榴樹,數着枝頭的花,竟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些新鮮。
沒有精心準備的早餐,沒有早就等着的司機,也沒有每天逼着起床晨讀英語。
那頭的時野卻被阿婆逼着聽她晨讀,阿婆以前是語文老師,想着多讀書看報也有助于延緩病情,時野就逼着阿婆每天讀一篇課文。
開始是時野逼着阿婆讀,現在反倒變成了阿婆逼着時野聽。
今天讀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阿婆的聲音很洪亮,在這一輩人裏難得字正腔圓,普通話很标準。
柳清川在陽臺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他聽着阿婆讀課文,聽她講到那個父親去買橘子,蹒跚地爬過月臺,不禁也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柳軍最後帶給他的背影,是被押上了警車。之後的庭審,柳清川沒有去,他也不想去。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了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阿婆讀到結尾竟也有些動情,聲音哽咽了下,時野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也想到了與自己天人之隔的父親。
阿婆笑着摸了摸時野的小寸頭,說,“小阿野在想什麽?”
時野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卻聽到阿婆繼續問他,“那回答下作者是想借助背影表達怎樣的思想感情?”
“…”
時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說道,“拜托阿婆,你已經從教師的崗位上退休很多年了。”
柳清川聽到這裏,又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