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人把阿爾茨海默症叫作慢性絕症,它會一點點折磨着你和家人,無藥可治,直到死亡。時野知道盡管外婆平時依舊一副樂觀開朗的模樣,但她是在竭力掩蓋精神上的不安與混亂,阿婆是痛苦的。
時野甚至內疚,因為阿婆最早出現症狀時他并沒有當一回事情,直到後來愈發嚴重,到醫院檢查時已經定性為中度。
現在每每回想起來,當初阿婆的一舉一動都是征兆。
先是健忘,忘了關煤氣、關龍頭、關大門,但時野只當是老人正常的記憶退化。不久之後,原先愛社交的阿婆突然變得沉默了,時常一個人發呆出神,也不愛跟別人交流,甚至連電視都不怎麽看了。
那段時間正趕上時野爸爸時勇生意上出了問題,時野也只當做是阿婆跟着焦慮。
漸漸地,阿婆變得固執而難搞,開始經常跟時野争吵。有時只是因為家裏一樣小物件找不到了,阿婆會指責和批評時野随手亂放,逼着時野每樣東西都要物歸原處,一旦發現不對,阿婆又會發火。
于是,時野不怎麽愛回家了,時常在傅豪家睡。阿婆的偏執在爸爸生意徹底失敗後達到了極點,她不僅跟孫子吵,還跟兒子吵,弄得整個家裏雞飛狗跳。
父子倆都被阿婆搞得精力憔悴,沒人注意到此時阿婆嘴裏已經會冒出一些時代久遠的話語,她會突然提到幾十年前,也會荒唐地把襪子放進冰箱,甚至可笑地一次套了四件衣服。
時野想那應該是阿婆最痛苦的時段了吧,沒有家人的理解,自己一個人在沼澤裏痛苦掙紮。每一天從床上醒來,都是茫然無助的,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身處何時。
時野和柳清川兩個人進門時,阿婆正一個人坐在床上抱着枕頭哭,哭得銀發淩亂,皺紋裏都濕漉漉的。
阿婆大概又做噩夢了,對于阿爾茨海默症中期的人來說,每次從夢中驚醒,記憶的時間軸都會被人惡意地撥亂。各式各樣的人,活着的、死去的,各式各樣的事情,開心的、痛苦的,都圍繞着阿婆旋轉,轉得她茫然又驚慌。
時野沖過去一把抱住阿婆,卻被她掙紮着推開了,阿婆看時野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眼神中滿是驚恐,直到看到了時野身後的柳清川。
阿婆突然從床上跳下來,發瘋似地死命抱住柳清川。
“阿婆!”
時野叫了一聲,沒把阿婆叫醒,用勁去拉也沒把她從柳清川身上拽開。反倒是柳清川對着時野揮了揮手,俯身回抱住了瘦弱的阿婆,溫柔地拍着她的背。
時野無奈地笑了下,用手指戳了幾下自己的頭,示意柳清川阿婆腦子不太好。
“小勇,你可算是回來了。”阿婆抱着柳清川叫道,“你說好要回家吃飯的,我都等你半天了。”
柳清川也沒戳穿阿婆,順着她的意思嗯了一聲。
“你說想吃炸爆魚,我都給炸好了。”阿婆把眼淚和鼻涕都蹭在柳清川身上。
柳清川安撫着阿婆,總算是讓她平靜下來。阿婆又絮絮叨叨了半天,大概哭得累了,又說要回床上睡覺。
時野幫着柳清川把阿婆弄回床上,蓋上被子,阿婆眼睛剛閉上卻又突然坐起來,像又認出了時野,指着他說,“小阿野,爸爸回來也不叫一聲。”
“阿婆快睡覺。”時野沒理她,又随口嘟囔了句,“他又不是爸爸。”
“沒大沒小的,快叫爸爸。”阿婆還就軸着這個不放了,“不叫我拉你耳朵,沒禮貌。”
柳清川覺得有些好笑,他看着時野,倒真有點想占這個便宜。
“我不叫。”時野堅持。
“你不叫他爸,你也別認我這個阿婆。”阿婆也堅持,“父子倆老是吵吵吵,有什麽意思。”
時野對上柳清川的眼神,在心裏祈禱,傻阿婆快醒過來吧,咱倆這是都要被人占便宜啊。
阿婆一把扯開被子,固執地說,“你叫不叫,不叫我也不認你這個孫子了。”
時野和阿婆的眼神對峙着,最終敗下陣來,沮喪地說,“啊,叫叫叫,我叫行了吧。”
于是,他對着柳清川極輕極輕地叫了一聲,“爸…”
沒想到柳清川還給臉不要臉地,接口道,“小阿野,乖。”
“…”
時野真是滿頭黑線,趕緊把阿婆推倒在床上,讓她快睡覺。他看了一眼柳清川催促道,“趕緊回家吃面去,面都坨了。”
“好,謝謝你的面。”
還有你那聲爸。當然,後半句柳清川沒說出口,不過他覺得自己的鄰居還真挺有意思的。
臨走前,柳清川在門口看到一個木質相框,裏面裝着一張老照片,時野騎在爸爸頭上,小手拉着阿婆,三個人笑得很開心,某人還在每個人頭上貼了一張便簽條。
狗爬字體寫着:阿婆、時野、時勇。
也許是怕阿婆腦海中的橡皮擦把他們都擦去了。
柳清川回到家中,李娟芬依舊對這碗面不滿意,看着坨成一團的面條眼淚汪汪又想哭了,他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媽媽,只是默默地收拾掉打包盒,和媽媽各自回到房間裏去了。
時野也一個人坐着吃面條,阿婆那碗面他準備等她起來後再重新下鍋撈一下。吃完面條,不知怎麽地,他來到儲藏室,從一堆雜物裏找出了一輛木質嬰兒車。
時野和爸爸的關系确實不好,也沒正經叫過他幾聲“爸”。
時勇以前是個木匠,這輛嬰兒車做得很精致,打磨得也很好,前面還別出心裁地裝了幾個木頭玩具,小搖鈴、小串珠,看樣子是花了心思的。
他撫摸着爸爸做的嬰兒車,沒說話。
時野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他媽媽嫌棄時勇臭木匠、窩囊沒前途,跟着一個老板跑了。後來,時勇就全身心地撲到事業上去了,從車間工人做到了組長,又混到管理層,最後自己開了一家家具廠。
家具廠生意很好,即出口又內銷,連續好幾年都是當地的納稅大戶,時勇還混了個優秀企業家當當。但做實業總歸一步一步要踏實做,來錢慢,時勇就跟着人走了岔路。
他拿公司的錢去搞了高杠杆高風險的期貨投資,他跟人小賺了幾票,越玩越大,直到爆倉把自己搞得血本無歸。
那時候正碰上互保危機,當地企業流行互相擔保,一家箱包廠資金鏈斷絕倒閉了,銀行紛紛要從互保企業裏抽貸、壓貸。
時勇的公司也在其中,那時他在三家銀行都有貸款,加上投資失敗,一旦資金鏈斷了就徹底沒了生路。
他知道銀行都是晴天借傘、雨天收傘,經濟形勢好的時候求着企業放款,經濟不好的時候就落井下石。而且小銀行都是聽大銀行的,帶頭大哥一抽貸,下面如五馬分屍一般紛紛行動。
盡管時勇不抱希望,但他還是賣掉車子換了一箱子現金,去找了當時那位大哥。那人收了錢倒是很爽快,答應先裝樣子暫時收下貸款,還幫時勇聯系了第三方公司倒“過橋”資金,等風頭過了就繼續貸給時勇。
誰知銀行一抽貸,完成了任務,就再也不提續貸的事情。其他兩家融資銀行聽到消息也跟風抽貸,那家三方公司其實是高利貸公司,利率高得可怕,硬生生把時勇逼上了絕路。
他把廠房設備都賣了,連自己的房子都賣了,依舊補不上這個驚天的窟窿。
工人的工資要發,稅款要交,高利貸又逼着催債,時勇身上仿佛被人紮了無數個窟窿,血生生直流。
最終,他站在工廠的天臺上,看着他這麽多年花下的心血,絕望地跳了下來。
時野默不作聲地收好嬰兒車,覺得有些熱,從冰箱裏拿了一根冰棍站到了陽臺上。
一轉頭,恰好看到了隔壁陽臺上的柳清川,兩人在半黑的月色下對視着笑了下。時野轉身回到了屋裏又拿了根冰棍,隔着陽臺丢給柳清川。
是根綠舌頭。
柳清川撕下包裝袋,舔着這根綠綠的家夥,然後對着時野,做了個口型,說道,“謝、謝、兒、子。”
“滾!”時野把冰棍的木棒子丢了過去,正好砸中柳清川。
兩人在這個夏天的夜晚肆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