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件事情,阿婆沒告訴時野,李娟芬也沒告訴兒子,她回家後換了身過膝的睡裙,柳清川連媽媽膝蓋上的傷都沒發現。

母子兩人相對無言地吃完晚飯,柳清川回房間拎了一袋東西敲開了時野家的門。

“飯吃了嗎?”時野問。

柳清川點點頭,只見時野跟阿婆還在吃晚飯,米飯是他們自己燒的,葷菜是傅豪給的,素菜是汪燕燕家給的。

阿婆熱情地招呼小班長坐下,給他盛了一碗綠豆湯,冰鎮過了很解暑,又去廚房間拿了塊切好的西瓜。

她忙乎了一圈在餐桌邊坐下,竟忘記了自己吃飯這件事情。柳清川笑笑給阿婆夾了顆花菜,把筷子遞還給她。

“你也再吃點吧。”時野也給了柳清川一雙筷子,“傅豪媽媽做的梅幹菜燒肉很好吃,你嘗嘗。”

三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吃着晚飯,頭頂的電風扇呼呼地轉着,電視機裏放着家長裏短的城市新聞。

阿婆的腦子不知道轉到哪一年去了,講起了時野小時候到處打架受傷的事情,還說時勇沒把名字取好,都是叫“野”給叫壞了。

她還翻起時野的嘴唇,給柳清川看他嘴唇上的一個小泡,阿婆擔心地說,“真是吓死我了,這小子滿嘴巴都是血,我還以為牙都讓人打沒了。”

“阿婆,哪有這麽嚴重,就是磕了下。”時野說道。

“讓我看看。”柳清川摸着時野的嘴唇,他的手指剛碰過盛冰鎮綠豆湯的碗,指尖涼涼的。

“真沒什麽。”時野不好意思地躲了下,“平時完全看不出,不舔嘴唇的話,這個泡就不會變大。”

柳清川聞言哦了一聲,随口接了句,“那你別去舔。”

“嗯…”

只是柳清川的視線一直落在時野嘴唇的位置,看得他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那個小泡被口水濕潤後果然明顯了起來。

吃完飯時野在廚房間收拾起來,熟練地洗着碗筷,柳清川靠在門口等他,卻被時野趕了出來,催他去陪陪阿婆。

阿婆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柳清川拿出了一袋核桃黑芝麻糊,他叫了聲阿婆,說,“空的時候可以泡一碗喝下,這個味道挺好吃的。”

“小班長是想讓我補補腦嗎?”阿婆拍拍沙發,示意柳清川坐在邊上,“還是你想得周到,你看時野給我買那些核桃,咬都咬不動。”

柳清川順着阿婆手指的方向,果然在電視機櫃子裏看到了好幾袋大核桃。

“不過再補也沒用了,人老了。”阿婆嘆了口氣。

柳清川無奈地叫了她一聲,把話題轉移開了,只見他又從袋子裏掏出小寶貝來,“阿婆你看,我給小烏龜帶玩具了。”

只見他拿出一塊仿岩石造型的爬坡臺,放進烏龜缸裏,上面像模像樣地長了棵小樹,有臺階,還有山洞。兩只小烏龜一見着立馬玩了起來,一只躲進山洞裏藏好,一只在洞口探頭看着。

柳清川又倒了些彩色小石子進去,烏龜的小窩一下子漂亮了起來。

“小班長”在洞裏藏得好好地,不肯出來,洞口又小,急得“小阿野”伸着脖子好奇地瞧啊瞧,想進去又擠不進。

最後還是“小班長”給他騰了個地方,讓“小阿野”在洞裏頭撒野地玩,自己在外頭守着它。

時野甩幹手出來時,就看見柳清川和阿婆兩人彎着腰逗小烏龜。

“你買的?”他用手搭在柳清川肩膀上。

“嗯,怕它倆太無聊。”

時野看着阿婆孩子氣地把一只小烏龜翻了個身,撓着它長花紋的肚皮,逗得它短小的爪子胡亂揮着。

“阿婆,別欺負人家了。”時野無奈地說。

卻見着阿婆做了個“噓”的手勢,讓兩人瞧另一只小烏龜,那只小烏龜飛快地爬着,先是撞着阿婆的手指,然後拼命地拱着那只四腳朝天的小烏龜,總算是幫它翻了個身。

阿婆很開心地笑了,時野看着她也笑了。

時野還記得爸爸剛去世的那會兒,他跟阿婆兩個人,一個失去的是兒子,一個失去的是爸爸。他們就像兩個各瘸了一條腿的人,是彼此的拐杖,相互支撐着才能繼續走下去。

見到爸爸遺體的那一刻,兩個人都異常冷靜,沒有哭泣。

仿佛至親離開的那一瞬間并不會讓人感到悲傷,而真正令人心痛的是在床底下突然出現的一只臭襪子,廚房角落裏那箱還沒喝完的啤酒,還有爸爸那再不會響起鈴聲的手機。

盡管那時候阿婆的情緒由于病症時而暴躁,時而失落,但她仍然竭盡全力地在守護時野,堅持用瘦弱的身軀撐起一片天。

因此在阿婆确診阿爾茲海默症之後,在醫生告訴時野這個病無藥可治時,時野想現在該是他為阿婆撐起一片天了,他會越長越高,這片天會越來越寬。

時野看着把頭靠在一起說話的柳清川和阿婆,突然很感激在這條路上多了一個人陪伴,不管他會存在多久,只要出現了時野就很想說一聲謝謝。

因此,時野做了一個決定,他要把兩人爸爸之間的事情藏在心裏,就讓他随風而去吧。

因為他不想柳清川覺得愧對自己,更不想他更加憎恨自己的父親。

然後時野又想到了可惡的戴濤,他暗暗下決心總要搞明白這件事,替柳清川解決掉這個麻煩。

還有,他想多了解柳清川一點。

“在想什麽呢?”柳清川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沒什麽。”時野回過神來。

阿婆回自己房間去了,兩只小烏龜也一動不動地像是睡着了,柳清川看着時野說,“要幫你講講今天的試卷嗎?”

時野有些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好意,把柳清川推到門口說,“你快回去吧,也不早了。”

“哦。”

時野想了想又說,“明天早點起床,我們去門口吃牛肉煎餃?”

柳清川點了點頭。

然後,時野想着要多了解他一些,于是加了句,“你騎車帶我吧,我懶得騎了。”

“嗯好。”

離開時野家時,柳清川又看到了他們三個人的合照,那時候的時野還很小,笑起來像是藍天上的白雲,時勇也很年輕。

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柳清川有一絲哀傷,他見過時勇,不是在照片上而是在自己家裏。那個人提着一箱子現金,一捆捆整齊的鈔票很刺眼,可是在柳軍眼中卻見怪不怪。

柳清川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可以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做牛做馬都可以報答,柳軍帶着上位者特有的笑容,給時勇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那是柳清川第一次看見時勇。

第二次則是在當地報紙上,財經板塊用了一整個版面去報道知名企業家跳樓身亡。

于是,柳清川去了時勇的工廠,空無一人的廠房昭示着沒落與失敗,他擡頭看着迎風飄揚的旗幟覺得有些難受。

但也只是短暫的難受。

直到他在時野家門口看到那張照片,那種感覺又翻湧而來,柳清川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別的什麽,他只是想對阿婆和時野好些。

柳清川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時野這件事,但他怕時野知道以後會恨自己。

于是,他在漆黑的樓道裏站了好久才走進家門。

李娟芬這段時間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手裏的電話響個不停,但母子二人保持着“你不問我也不說”的默契,經常躲在各自房間互不打擾。

柳清川走進門時,李娟芬只是問了句,“又去隔壁了?”

“嗯。”

然後她放下手機,猶豫了下問道,“那個男孩子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柳清川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從書包裏拿出那張班級第一的成績條,放在李娟芬面前。

母子二人之間的對話又結束了。

柳清川回到房間裏插上耳機聽了會兒歌,就準備洗漱睡覺了,他剛走上陽臺去收衣服,就聽見時野在隔壁叫他。

時野說,“晚安,明天見。”

柳清川也這麽回他。

夏天的夜裏,有蟬鳴有蛐蛐叫,有閃爍的星星,還有少年們藏起來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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