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時野坐在出租車上,整個人都還是懵的,他對男生喜歡男生這件事情沒有認知,只覺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腦袋裏打着雞蛋,一片混沌。
司機連問了三遍“小夥子上哪兒”,時野才回答出一句“随便”,于是本來只有一個起步價的路程,他愣是花了三個起步價的錢用來兜風。
在戴濤口中,同性戀是惡心的、有病的,但時野無論如何也無法将這兩個詞語用到柳清川身上。在時野眼中,他的鄰居、他的同桌和他的兄弟始終如石榴樹下初見時那樣幹幹淨淨。
時野把車窗搖到最低,一個人在後排吹着風。
他感覺自己心亂如麻,滿腦子都是戴濤在說“表弟”、“親嘴”和“照片”,這些詞語像是飛蚊在他眼前盤旋着,卻打不到抓不到。
時野還是難以想象柳清川是同性戀,也難以想象他去親吻另一個男生。風吹得他眼睛疼,時野這才發現自己買的兩本雜志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到最後,他只能試圖說服自己戴濤是在污蔑柳清川。
出租車停在石榴坊門口,司機師傅叫了三遍才把時野喊回魂,催他付錢下車。時野跳下車,整個人卻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前方三個人的背影。
公園離石榴坊不遠,阿婆他們應該是走去的,回來時阿婆大概累了,柳清川就背着她。
柳清川背着阿婆每一步都走得很穩,而阿婆像個孩子還撿了松果代回家,李娟芬走在兩人旁邊手上拎了一袋子菜,應該是回來路上買的。三個人似乎有說有笑,盡管只是背影,但時野都能感覺到阿婆臉上的笑意。
其實阿婆有提出過想去外面逛逛,但時野嫌麻煩又嫌累,最多只是帶着她在石榴坊裏逛一圈,而阿婆提了兩次就不再提了。
可是秋色這麽好,在寒冬來臨前是該好好賞個景,三個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時野卻沒進去,而是坐在了進門的老槐樹下。
阿婆是真的很開心,她趴在柳清川背上一直說個不停。大概她是真的憋壞了,每一片紅色楓葉、每一朵盛開菊花都讓她興奮不已,大自然像是有魔力可以暫時延緩她的衰老。
李娟芬微笑地看着柳清川和阿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兒子跟自己之間的對話逐漸多了起來,或許是中秋節,或許是那場火災。
她握住了阿婆幹癟皺巴的手,輕聲問她中午想吃什麽,又說自己不太會做菜希望阿婆不要介意。
“随便燒都好吃。”阿婆回握住李娟芬的手,她很喜歡李娟芬,也許是因為自己既沒有女兒也沒有兒媳。
李娟芬折了幾枝粉色的山茶花,她到家後找了個細長的玻璃瓶,插上後擺在了阿婆家的餐桌上,小小桌子立刻有了生機。
“小川,去買瓶醬油。”李娟芬看了下廚房說道。
柳清川嗯了一聲,轉身出門了。然後他在大門口的老槐樹下看到了發呆的時野。
兩個人隔着老遠對視了下,時野先撇開了頭。
柳清川小跑了幾步,站到時野面前問,“不是買鍋去了?怎麽坐在這裏?”
寬大的樹蔭籠罩着兩個人,時野沒說話,擡頭看着柳清川發皺的襯衫,想應該是剛才背阿婆弄的,還有一點污漬大概也是蹭的。
“怎麽了?”柳清川又問。
“沒事,鍋沒買着。”時野試圖讓自己語氣正常些,但他發現自己腳踝越來越痛。
柳清川笑了,他說道,“所以沒買到不敢回家嗎?”說完,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摸時野的頭,卻被躲開了。
時野看着柳清川落空的手,一時間有些尴尬,他生硬地問,“你出來幹嗎?”
“買醬油。”柳清川收回手,若無其事地說,“陪我一起去買嗎?”
頭頂飄落幾片樹葉,時野低下頭不敢看柳清川,悶聲說,“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時野有些後悔去找戴濤了,後悔知道了這個秘密。他看着柳清川的球鞋,突然心慌得很,像是交卷前一分鐘發現有道題可能錯了,用橡皮擦了,卻又遲遲不敢把對改成錯。
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柳清川,就像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跟柳清川相處。
察覺到了時野的異常,柳清川在他身邊坐下耐心地問,“我們阿野這是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時野最受不了柳清川這樣溫柔的語氣,仿佛想立刻告訴他自己腳崴了、心也慌了。他無意識地轉了下腳踝,然後只見柳清川突然在他面前跪了下來,小心地撩起褲腳,伸出手按了下他腫大的腳踝。
“怎麽回事?”柳清川擡頭問。
“沒事,就崴了一下。”時野躲開柳清川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把褲腳拉下來,卻被柳清川攔住了。
他問,“能動嗎?傷到骨頭了嗎?”
時野點了點頭,想想不對又搖了搖頭,說,“就是扭了一下而已,沒大事。”
柳清川卻始終半跪着沒有起來,他又仔細地看着,心疼地說,“你在這裏等着,我買好醬油背你回去。”
聽到“背”這個字,時野卻愣住了,他想到眼前這人剛背過阿婆又來背自己,心裏酸酸的,很不是滋味。等他回過神來,柳清川已經跑遠了,急匆匆地去買那瓶醬油。
但時野沒打算讓柳清川背,他一個人倔強地跳着往回走,路太長了,跳幾步就得停下來歇歇。
柳清川回過頭看着時野的背影,不禁握緊了拳頭。他總是想起不知是哪本小說裏說“愛是想要觸又收回的手,愛是未經觸碰卻在顫抖的心”,因此柳清川總是在竭力僞裝自己,他不想再去傷害誰。
而對于隔壁陽臺這個大男孩,柳清川是真的很喜歡,即使只是朋友或兄弟。
柳清川就這樣跟在時野身後,直到他一路單腳跳到了單元樓下。時野扶着樓梯欄杆正準備跳上臺階時,柳清川伸手扶住了他,他沒再提背這件事,只是沉默地攙扶他走進家門。
李娟芬在廚房裏忙活,她本來準備在自己家做好端過來的,阿婆卻像孩子似地不讓她離開。時野進門叫了聲“阿姨好”,一時不知道幹什麽了,這間小屋子好像因為李娟芬和柳清川的到來一下子充滿了生機。
時野在沙發上坐下,房間很小,他和柳清川的視線總會在不經意間碰撞在一起,時野會躲開,但又好像在刻意找尋。
他看着柳清川陪阿婆聊天,看着他在廚房打下手,也看着他此刻站在了自己前面。柳清川輕輕地說,“噴點藥好嗎?”
時野愣愣地沒回答,于是柳清川又耐心地說,“把腳架到茶幾上,我給你噴藥可以嗎?”
柳清川拿了兩瓶雲南白藥,先噴紅瓶鎮痛,反複問着時野“還痛嗎”,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又搖了搖白瓶噴了點,然後輕輕地替他揉了一下,問,“好點了嗎?”
時野點頭說,“謝謝。”
“快開飯了。”柳清川笑笑說,“我扶你去洗手?”
看着時野一蹦一跳的樣子,李娟芬和阿婆都來關心他的腳踝,時野撒了個謊說自己就是跑步崴了下。
四方小桌第一次坐滿了四個人,李娟芬挑了幾個相對拿手的菜做,阿婆吃得連連誇贊,柳清川也一直在給阿婆夾菜。
只有時野沉默無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別扭什麽。
吃完飯是柳清川洗的碗筷,時野看着他在廚房間的背影,想起當初這位小公子連衣服都不會挂,現在家務卻做得這樣熟練,心裏又怪不是滋味的。
柳清川回去前把藥放在茶幾上,囑咐時野過會兒再噴次,又猶豫了下說道,“明天我帶你上學?你的腳也騎不了車。”
時野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把門關上。
他閑來無聊看了會兒小烏龜,“小班長”和“小阿野”開心地鑽着柳清川給買的山洞,玩得甚歡,時野撒了點烏龜糧,回頭就見着阿婆坐在桌子上寫字。
“阿婆,你在寫什麽?”
阿婆戴着老花鏡,擡起頭說,“阿野你過來看看,這幾個字是這樣寫嗎?”
時野第一次看到阿婆這本筆記本,上面像是阿婆随手記的筆記,有記得關煤氣、記得關電燈、記得關水龍頭,還有記得喂烏龜換水。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阿婆把自己要做的事情都記了下來,好像這樣可以記得更牢一些。
在最後一頁,阿婆記了很多名字,有自己的、爸爸的,還有汪燕燕、傅豪他們和他們父母的。現在,阿婆又一筆一劃地寫着另外兩個名字。
她問,“柳清川和李娟芬是這樣寫嗎?”
時野點了點頭,他又看着阿婆在兩個名字備注着:隔壁母子、好心人。
他心裏酸了下,想阿婆或許就是用這種方式在盡力記住每一個她想記住的人。
即使日後筆記本上的名字對于她都是陌生的,但阿婆早就把他們放進了心裏。時野有些難過,在那一瞬間像是突然想明白了。
即使柳清川真的喜歡男生又怎樣?他真的是別人口中惡心的和有病的嗎?他這樣真情實意地待自己和阿婆,如果只是換來有色眼鏡,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時野在床上睡了一下午,草草吃了晚飯,又躺着睡覺去了,直到十一二點才清醒過來。和柳清川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不停浮現,他待自己的好、待阿婆的好,時野心裏清清楚楚。
他又想起戴濤口中那件事,想到如果這件事要逼得柳清川出國,那他當時該有多難受?
既然自己已經把一個秘密藏在心底裏,那不嫌多,就再藏一個吧!
于是時野像是忘記了現在是幾點,從床上單腳跳到陽臺上,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柳清川”。
而這一聲讓他注意到了以前從未發現的一件事情,時野曾經很詫異柳清川每次都能聽到自己的叫喚,畢竟陽臺和卧室之間還有一道門。
而他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并沒有聽到過開門的聲音。柳清川像是一直在等自己,怕錯過。
就像此刻,柳清川邊走出來邊戴上眼鏡,晚風吹着他單薄的衣服,鏡片遮蓋下的眼睛裏卻好像藏着星星。
時野試着像往常一樣吹了聲口哨,然後說,“帥哥,明天記得帶我上學!”
柳清川說“好”,然後又問,“腳還痛嗎?”
“不痛。”
時野說完還在陽臺上單腳蹦跶了幾下。秋風吹動着石榴樹葉,簌簌作響,成熟的石榴早就被人們摘光了。
但好像沒關系,因為只要樹在,一年又一年總會一直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