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關于非典,傅豪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其實,第一例病在2002年底已經出現,他們全家在廣東呆的那兩個禮拜,廣州市已有一百多例病。
但沒人知道這個怪病是什麽,只有熏白醋、喝板藍根的傳言四起,一瓶白醋甚至被炒到上百元。
官方否認了大範圍呼吸道傳染病流行的可能性,中國和巴西足球友誼賽照常進行,現場球迷爆滿,羅大佑還在廣州舉辦了一場兩萬人的演唱會。
直到3月份,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将該病命名為SARS。
傅豪那段時間總疑神疑鬼,沒事就讓汪燕燕摸他額頭,總懷疑自己染上病毒了。本來傅豪爸爸還想回廣東工廠,給家裏人堵門口攔住了。
傅豪一家要是再晚個把月回來,出了車站就得直接拖賓館去隔離。
而汪燕燕又做回了那個懂事的小女孩,身為醫護人員的爸媽已經兩個多禮拜沒回過家了。
燕燕向媽媽保證會照顧好自己的,讓爸媽放心,并且她以爸媽為驕傲。
“小燕子才是爸爸和媽媽的驕傲。”媽媽心疼地親了下汪燕燕。
其實輪不到汪燕燕自己照顧自己,傅豪媽媽把她照顧得比誰都好,之前她讓李娟芬幫忙屯的白醋和板藍根都派上了用場。
傅豪感覺自己像一壇移動的山西老陳醋,渾身散發着酸味。他親愛的媽媽不僅整天在家熏醋,還泡了好幾罐醋大蒜送給街坊,每天的晚飯不是酸辣土豆絲就是糖醋排骨。
而每天上學前必做的功課就是被逼着喝一杯板藍根沖劑。
“野哥,我覺得這樣下去我骨頭都得酸沒了。”傅豪站在教室過道裏,非常不想踏進去,因為裏面同樣是一股熏白醋的糟糕味道。
“人小野哥‘骨質疏松’都不怕,你這種皮糙肉厚的怕什麽。”汪燕燕一句話損了他們兩個人。
時野敲了下燕燕的腦袋,“過分了啊。”
學校發了登記體溫的表格,每個人上學前都要在家量好體溫,家長們簽好字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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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班長的汪燕燕每天要站在教室門口收表格。
那時都是紗布口罩,厚厚的十幾層,不透氣悶得很。時野就不喜歡戴口罩,但剛一拿下就被柳清川發現了。
“不是答應我戴着嗎?為你好。”柳清川又替他把口罩帶子挂到耳朵上。
“悶死了,氣都喘不過來。”時野埋怨道,“再說眼鏡片上都是水汽,看都看不清。”
“戴緊些就行,別留縫隙。”柳清川說完,耐心地替時野整理了下口罩,還用手指在他鼻梁上壓了下。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挨得很近,好像就隔着兩只紗布口罩。
可雖然口罩遮得嚴嚴實實,時野好像還是能看見柳清川薄薄的嘴唇,就是這個嘴唇在除夕之夜吻過自己。
時野不知道自己和柳清川現在算什麽,兩個人好像都心知肚明,但沒人去捅破那層窗戶紙。
“小野哥,你過來。”汪燕燕招呼時野,她湊上前說,“小川哥對你真好啊!”
“哪有,他對每個人都挺好吧。”時野覺得自己耳朵紅了下。
汪燕燕看了兩人一眼說,“對你特別好。”
“也沒吧?”時野更加不好意思了。
汪燕燕看着兩人笑了笑,沒接話。她想起每次時野彎腰撿筆的時候,柳清川都會幫他擋住桌角,而她的白癡同桌見自己撞頭老早笑翻了。
開始非典主要集中在廣東省爆發,似乎離時野他們很遠,但新聞報道裏持續新增的病例還是弄得人心惶惶,人們緊張擔憂、不知所措。
柳清川就發現時野這段時間總愛望着窗外發呆。
他順着時野的視線往外看,就看見校工正背着打農藥的裝備在校園裏噴消毒藥水。
臨近清明時節,淅淅瀝瀝的雨下個沒完沒了,雨水混雜着消毒藥水的氣味,像是把人都織進了無盡的惆悵中。
柳清川用筆在時野課桌上敲了幾下,笑着說,“在看什麽這麽出神?是有美女嗎?”
“哪有什麽美女。”時野回過神來,低頭做着試卷。
柳清川“哦”了一聲,時野這副模樣讓他心疼,他知道是清明節快到了,阿野想爸爸了。
時野心不在焉地做錯了好幾題,正要找修正液,柳清川卻已經遞過來了。
他耐心地幫時野塗改着錯題,然後看似不經意地問,“我清明沒什麽事,可以陪你去掃墓。”
時野看了他一眼,想自己的心事柳清川果然都明白。
都說時間可以帶走所有,是治愈一切的良藥,但至親離去的痛卻是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即使我們可以微笑着繼續向前,裝作好像真的放下了,但那種痛卻是深入骨髓的。
只要一想起來,就是刺骨的疼。
于是,時野看着柳清川低垂的睫毛說,“好,阿婆也要去的。”
“嗯,我陪你們。”
柳清川把塗改好的試卷遞給時野,兩人眼神對視了下,時野低下頭去繼續做試卷。
他在落筆時想到,每當那些孩子摔倒時,媽媽一定會抱起他們摸摸或者呼呼,其實這個動作并不會實質上減輕傷痛,但總是能神奇地讓孩子停止哭泣。
時野想,柳清川就是這樣,即使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但只要溫柔地站在自己身旁,就能讓自己不那麽難受。
窗外依舊下着綿綿細雨,校園像是籠罩在煙霧中。有那麽一瞬間,時野在心裏想,這麽好的一個人他不想讓給別人,他想要柳清川陪自己一輩子。
那年愚人節是個禮拜二,汪燕燕使壞地騙傅豪說學校因為非典徹底放假了,害他以逃學的罪名被傅紅狠狠揍了一頓。
“野哥你倆也太不夠意思了。”傅豪氣呼呼地說,“汪燕燕耍我就算了,你們還做幫兇。”
“誰讓你蠢。”汪燕燕甩着馬尾辮得意地說。
三個大男生聚在汪燕燕家陪她,傅豪媽媽做了清明團子,豆沙餡的很好吃,還有艾草的清香撲鼻。
“汪燕燕,明年愚人節你等着瞧!”傅豪咬了一大口團子兇巴巴地說。
“切,誰怕你了。”
四個人坐在沙發上,電視新聞裏都是關于非典的報道,汪燕燕看着柳清川随口說道,“小川哥,今天有人跟你表白嗎?黃婷她們早上還說,今天愚人節表白被拒絕了也不尴尬。”
“沒有。”柳清川回答着,視線卻跟時野撞上了。
傅豪恍然大悟地說道,“怪不得黃婷早上纏着川哥問了這麽久題目,這題弱智得我都會做。”
“你也知道你弱智。”汪燕燕白了他一眼。
時野卻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情?”
“野哥,大概你上廁所去了吧。”
沙發不大,他們給汪燕燕留了個大空位,時野和柳清川兩個人就擠在了一起。
時野瞥了柳清川一眼,問,“黃婷表白了沒有?”
“真沒有。”柳清川把手臂擱到沙發靠背上,看起來像是把時野圈了起來。
“啧啧,正宮娘娘發火了。”傅豪調侃道,“川哥你完蛋了。”
傅豪是個大直男,對于時野和柳清川的事情一無所知,但開起玩笑來卻比誰都奔放。時常說時野是柳清川大老婆,而柳清川是個“妻管嚴”。
每次都要挨時野一頓胖揍。
傅豪和汪燕燕難得統一戰線調侃起兩人,柳清川湊近時野耳邊小聲說,“真生氣?”
時野耳朵瞬間紅了,偏偏柳清川還要繼續貼近他,“你知道的,我又不喜歡…”
這下時野覺得自己耳朵後面都泛紅了,他躲開了,看着哄笑的傅豪和汪燕燕說,“愛表白不表白,三宮六院都跟我沒關系。”
“完了完了,皇後娘娘發怒了。”傅豪演上瘾了,指着汪燕燕說,“小燕子快去哄娘娘。”
“小耗子,你也去。”
“喳。”傅豪蘭花指一翹,演了個小太監。
兩人裝腔作勢地要給時野捶背捏肩膀,被時野一眼瞪開了,他拍了下兩人腦門說,“自己說的愚人節最适合表白了,有沒有人要表白的?”
這句問話讓正吵鬧的兩個人瞬間沉默了,傅豪收回蘭花指垂下頭去,而汪燕燕轉頭看着電視新聞。
時野看着慫慫的傅豪說,“我倒計時三秒,沒有就作廢了。”
“三、二、一。”
傅豪突然擡起頭看着汪燕燕,但燕燕還是沒轉過身來,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最終傅豪看向時野說,“沒有,沒啥要表白的,要不野哥我跟你啊?”
“千萬別,我承受不起。”時野看到燕燕在聽到“沒有”兩個字時轉過身來,眼中不知道是什麽情緒。
“那機會作廢了啊,你倆真沒?”時野看着傅豪和汪燕燕問。
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然後,時野又鬼使神差地看向柳清川問,“那你呢?愚人節你要表白嗎?”
這話一問出口時野就後悔了,柳清川有點詫異地看着他。
時野承認自己想知道柳清川那晚為什麽要吻自己,是因為喜歡男生所以會吻,就像吻那個什麽表弟,還是因為只喜歡自己。
他覺得自己真是矯情得要死。
兩人彼此看着,心跳又一起加速,像是某些藏着的東西要呼之欲出,只要一步,往前走一步就可以了。
傅豪此刻也緊張得要死,他看着柳清川欲言又止的嘴唇,害怕他突然跟汪燕燕表白,更害怕自己沒說出口的話被人搶了,于是他生硬地插話說,“川哥才不需要表白了,他都是被人表白的。”
時野一下子清醒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想讓柳清川在傅豪和汪燕燕面前當場出櫃嗎?太荒唐了。
柳清川和時野肩抵肩坐着,他挪開圈着時野的手臂,眼神很濃重,時野沒想到柳清川會反問自己。
他說,“那你呢?”
時野慌了神,連鼻息都慌亂了起來,大腦一片空白,他咽了下口水,喉結在柳清川的視線下滾動着。
傅豪看着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突然有種不好的第六感,不會其實川哥和野哥都喜歡燕燕吧?之前說的不喜歡都是騙自己的?
他也一下子緊張起來,整個人坐立難安。
只有汪燕燕饒有意味地打量着她的小川哥和小野哥。
只是這個反問還沒得到回答,電視裏卻突然插播了一條讓人難以置信的新聞,人們驚異扼腕,仿佛這是愚人節最大的玩笑。
香港明星張國榮墜樓了,從文華酒店二十四樓跳下,搶救無效宣告死亡,終年46歲。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所有人,鮮活的生命結束同時,一代巨星也隕落了。傅豪詫異地問,“這是愚人節的玩笑,還是真的?”
其他三個人都沒說話,時野看着電視畫面裏文華酒店的樓頂突然失了神。
柳清川知道阿野是想起了爸爸,于是他把撤走的手臂放了回去,拍了拍時野的肩頭。
時野手腳冰涼,卻在心裏想着柳清川真的是很懂自己,知道自己害怕什麽痛什麽,總能在最恰當的時候安慰到自己。
于是,他試探着靠在了柳清川的懷裏,像是沒那麽冷了。汪燕燕也察覺到了時野的異常,她拿起遙控板想換臺。
但連換幾個,說的都是這條新聞。
“班長,你換來換去幹嘛?我還要看的。”傅豪提出意見,“聽人說他好像是同性戀,不會是因為這個跳樓的吧?”
汪燕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這個人真是蠢到了極點啊,說出來的話更加是不經大腦,實足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同性戀也跟你沒關系。”汪燕燕忍不住打了他一下。
傅豪委屈地摸了摸頭說,“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就随口說說。”
只有時野聽到這三個字時突然擡頭看着柳清川,兩個人近得鼻尖都碰在了一起。
時野想起之前聽戴濤說的,想到他的柳清川也被人這樣流言蜚語過,雖然他不知道張國榮是不是同性戀,新聞裏也沒說跳樓的原因。
但他就是很心疼柳清川,于是時野抓住了他的手,然後他看着柳清川說,“我今天不表白。”
“哦。”
“但你給我時間,讓我想一想。”
柳清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兩個人的手在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牽着,傅豪和汪燕燕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新聞。
隔了好久,柳清川說,“好,但你別勉強自己。”
“我不勉強。”時野很快地接,他想了想又說道,“就…在我沒表白之前,你不許比我先表白。”
“好,都聽你的。”
柳清川覺得他實在可愛,忍不住用指腹摸着時野手掌突起的骨節,一顆顆摸過去。
他又想吻時野了,吻阿野的嘴唇,舔過上面的小泡泡,像是蝴蝶貪戀着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