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張國榮離世的噩耗讓新聞媒體好幾日都陰雲密布,但好在轉折來了,清明前夕衛生部在北京召開了新聞發布會,時任部長聲稱,“非典疫情已經得到了有效控制,在中國工作和旅游都是安全的。”

他還補充道,“戴不戴口罩都是安全的。”

坐在電視機前收看發布會的老百姓都松了一口氣,熏了這麽久的白醋終于可以歇一歇了,正好清明踏青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清明節正逢周六,難得是個豔陽天,河岸邊萬條垂下綠絲縧,柳清川陪着時野去掃了墓。李娟芬也去了,這段時間阿婆愈發黏她,是真真把她當作了親生女兒。

公墓在郊區,四人是坐直達的公交去的,公交車上許多人已經摘了口罩,但柳清川還是堅持讓阿婆他們戴着。

阿婆頑皮地把口罩拉到鼻子下面,邊透氣邊說,“不戴了吧?難受死了。”

“要戴的。”李娟芬邊說邊幫阿婆把口罩拉上去,但她剛拉上去,阿婆就又給拽下來了。

時野無奈地看着阿婆,覺得她愈發孩子氣了,之前只有他們二人生活時阿婆還挺像樣的,可現在有了柳清川母子倆寵着,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阿婆,要戴的。”柳清川幫媽媽一起勸,見阿婆又給拽下來了,他笑着說,“戴口罩的話,回去獎勵阿婆糖吃。”

阿婆最近當真像個孩子,每天嚷着要吃糖,還指明要那種酸酸甜甜的話梅糖。

時野聽到這話卻搖搖頭說,“不能吃了,牙要壞的。”

“假牙不怕壞的。”阿婆還強詞奪理,卻乖乖地自己戴上口罩。

時野争不過阿婆,只能暗暗地掐了下柳清川的胳膊,靠近他說,“你到底幫誰?”

“你想我幫誰?”柳清川被掐得皺起了眉頭。

時野趕緊松了手,瞪了他一眼就轉頭看着車窗外的風景。公交車經過鄉下一片油菜花田,遍野的金色如春潮湧動,自由自在地生長着。

公交車上人有點多,只搶到兩個座位,阿婆和李娟芬并排坐着聊天,時野手臂撐在椅背上圈住她們,而柳清川則站在後面護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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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歌嗎?”時野回頭說,還有很長一段路。

柳清川點了下頭,只見時野從背包裏拽出兩根耳機線,又按了下随身聽的開關。

兩人共用一對耳機,耳機裏是門軸轉動的聲音,緊接着是清脆的風鈴聲,有個男聲說,“哎,小姐請問一下,有沒有賣半島鐵盒?”

“有啊,你從前面右轉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女店員回答道。

是《半島鐵盒》,時野和柳清川還認真地讨論過半島鐵盒到底是個盒子還是一本書。

微風蕩漾,兩人聽着同一首歌,看着車窗外同一片油菜花田,連心情仿佛都是一樣的。

柳清川一手抓着扶欄,一手虛虛地放在時野背後的書包上,怕他颠簸摔倒,兩人聽着歌沉默着。

李娟芬轉頭看了兩人一眼,也沒說什麽。

阿婆不知道是坐久了暈車,還是臨近墓地失了魂,此刻也抓着李娟芬的手不說話。

墓地在半山腰,需要拾級而上,仿佛每多走一個臺階,心情也沉重了一分。阿婆年紀大了,走了幾級臺階就氣喘籲籲,柳清川貼心地蹲下準備背她。

“我來吧?”時野攔住柳清川。

“沒事,我來吧。”柳清川穩穩地背起阿婆,看着時野說,“累了再換你。”

“讓小川背吧。”李娟芬也說,“整天看書該多鍛煉下。”

時野看着柳清川的背影,看着從前那個四體不勤的小公子一步步地走上臺階,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自己心上。

他隔一會兒就問柳清川,“累嗎?”

“不累。”

于是一直到了目的地,時野都沒機會換下柳清川。他殷勤地替柳清川擰開了一瓶礦泉水,又替他擦了汗。

柳清川摘了眼鏡,見時野握着餐巾紙的手落在他眼角,笑着說,“在看什麽呢?”

時野用指尖摸了下柳清川那顆小痣,傻氣地說,“我想試試能不能擦掉?”

“哦。”柳清川說,“不好看嗎?”

“好看。”

不遠處的李娟芬和阿婆正在擺放貢品,時野看着李娟芬忙碌的背影,不知怎麽就問起,“阿姨知道你喜歡男生嗎?”

“知道。”

時野覺得自己問得有點傻了,既然照片那件事情鬧得這麽大,阿姨怎麽可能不知道。想到這事,時野又有點難受,“那阿姨?”

“哭過好幾回。”柳清川誠實地說。

“哦,那她能接受嗎?”

柳清川沒說話,他忍不住摸了下時野的頭說,“可能要看對象是誰吧。”

時野耳朵微不可見地紅了下,他其實想問那我呢,我算能接受的範圍嗎?

只是他倆還沒來得及多聊,阿婆就招手叫時野過去了。翠綠的松柏樹之下,并排的是兩塊墓碑,一塊是時勇的,一塊是時野爺爺的。

後來柳清川才知道,阿婆的丈夫很早就因為肝癌過世了,她一個人孤兒寡母地撫養時勇成人。

時野爺爺是肝癌過世的,發現時已經中期了。他化療了四期,經歷了痛苦的化療反應,可癌細胞依舊不可控制地轉移了。

肝癌病人死前一直飽受着難以忍受的痛苦,肝腹部劇烈的疼痛折磨得人簡直想死,骨瘦如柴卻腹脹如球,在臨死前最後一刻都在吐血。

阿婆偶爾說起時總會淚流滿面。

柳清川幫着除了雜草,清理了墳頭,見時野跪在地上磕頭,也跟着鞠躬三下。

他每一個腰都彎得很虔誠,在心中默默祈求逝者可以保佑阿野健康平安地成長。

山野間來來回回都是神色凝重的掃墓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踽踽獨行。兩座墓碑前擺放着貢品和菊花,阿婆一個人默默擦拭着上面的照片。

李娟芬從包裏拿了吃的給兩個小夥子。

是當地的傳統茶點麥芽塌餅,在米粉裏摻了麥芽粉,餡子是赤豆沙拌上豬油丁和核桃肉,在撒上芝麻,用糖水和油煎就可以了。

就是天熱吃有點膩得慌,但阿婆倒是很喜歡吃,連吃了兩塊餅,李娟芬陪阿婆坐在樹蔭下聊天,時野和柳清川則去爬了會兒山。

“喝水嗎?”時野覺得喉嚨口還是齁着,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大口。

他聽到柳清川回答了一聲“喝”,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礦泉水遞了過去。

直到看到柳清川的嘴唇接觸到瓶口,時野才意識到自己幾秒鐘之前剛剛碰過。

柳清川也不在意,把水瓶還給他。

于是兩人就在這明媚春光下,喝着這一瓶礦泉水。山上陽光很好,照着時野短短的頭發,柳清川眯起眼睛問,“阿野是不是很想爸爸?”

“也還好。”時野回答。

真的還好,時野覺得這是自己最不難受的一個清明節,他看向柳清川問,“那你呢?為什麽從來不跟我說爸爸的事情?”

柳清川意外地看着時野,像是沒想到時野會這麽問,他沉默着垂下頭,一時沒說話。

時野看着春風吹動柳清川的頭發,想了想說,“你都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我以為我們已經很交心了。你幫我和阿婆這麽多,我也想幫你的。”

兩個人找了塊石頭坐着,柳清川的手垂在膝蓋上,時野猶豫着抓住了,然後握緊。

柳清川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常青松柏和藍天白雲,說,“阿野,其實我見過你爸爸,他來過我們家。”

時野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柳清川見着猶豫了下沒往下說。但意料之外地,他聽見時野說,“原來你知道啊?”

“我還以為是個秘密呢,藏了這麽久。”時野低下頭笑了下,然後撓了撓柳清川的手心說,“你也藏了這麽久。”

“阿野,對不起。”

“幹嘛要說對不起。”時野看向柳清川,“所以你對我跟阿婆好是因為覺得欠我們嗎?”

兩人視線交錯着,柳清川回答,“不是,是想對你們好。”

“那我就放心了。”時野突然攬過柳清川的肩膀說,“所以你因為這件事恨你爸爸嗎?”

沒有得到柳清川的回答,時野繼續說道,“柳清川,你不要把什麽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我爸爸的死跟你們家一點關系沒有,是他自己先犯了錯又堅持不下去,才會走這條路的,不是因為你爸爸。”

“沒有人一定有義務去幫別人。”

“可他也害了你爸爸。”柳清川抓住時野的手。

時野反手扣住他說,“那也只是他買的一個教訓啊。每個人都可能會被騙、會被別人害,但這不是我們放棄生命的理由。即使真的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們也應該為家裏人再多堅持一下試試。”

“阿野。”柳清川叫了他一聲。

“反正你千萬別覺得欠我和阿婆。”時野苦笑了下說,“因為我不想你對我好,是因為覺得欠我,因為想還債。”

“那你希望是因為什麽?”

兩人之間有一瞬間的沉默,陽光透過雲層散射出縷縷光線,照得這大地光芒萬丈。時野瞥了柳清川一眼說,“你心裏明白。”

“哦。”

他倆看着彼此都笑了起來,柳清川問他,“那你考慮好了嗎?”

“急什麽。”時野逗他,“你總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人表白吧?”

柳清川又“哦”了一聲。

然後時野問出了他一直很介意的一件事情,“我聽戴濤說,你跟他表弟被人拍過一張照片。”

“嗯,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可多了。”

時野想拷問柳清川這事,卻沒想到眼前這人又低下頭沉默了,隔了半天說出一句,“對不起。”

“你又對不起幹嘛?”時野無奈地說,他斟酌了半天怎麽問,最後只問出自己最關心的一句,“戴濤說你親他表弟了,你是喜歡他嗎?”

時野的心怦怦直跳着,他就是覺得自己矯情得很,他就想要柳清川的初戀是自己。

然後,他看到柳清川搖了下頭。

“那你幹嘛親他?”時野的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而柳清川又沉默了,時野看着他這副模樣真是心煩得很。

他說過覺得柳清川像一只石榴,又重又沉,把自己關得緊緊的。時野想拿刀劃開皮,剝出晶瑩剔透的果實,卻又怕刀子太深傷了他。

時野嘆了口氣,“那等你以後想說再說吧,不過你回答我,你們親過幾次?”

“就一次。”柳清川回答道。

時野“哦”了聲,想逗逗柳清川,于是他說,“怎麽親的?我沒看到過照片。”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柳清川的視線從時野眼角的小疤,看到他嘴唇上的小泡泡,彼此喉結滾動着,心慌得一塌糊塗。

就在時野以為要發生什麽的時候,背後傳來了李娟芬跟阿婆的喊聲,一下子把他驚醒了。

時野慌了下,對柳清川說,“阿婆他們來找了,我們快回去。”

柳清川視線卻沒從時野的嘴唇上挪開,他突然在時野面前跪下說,“你鞋帶散了,我幫你系下。”

時野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鞋帶,他的背部遮擋住了阿婆他們的視線。

時野的鞋帶沒有散,只有柳清川單膝跪在地上,很快地仰頭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對不起。”柳清川又說了一遍,然後他若無其事地替時野戴上口罩說,“我們回去吧。”

時野只覺得回去路上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那個吻的滋味像是被封印在了口罩裏,讓他一直回味,盡管這個吻很輕,但卻比任何糖都甜。

柳清川也覺得很甜,他只是遺憾太短了。

關于爸爸,其實柳清川也沒想清楚,有恨但更多地是父子價值觀的不同。柳軍曾經高高在上地指責過柳清川,說都是被李娟芬名字取壞了,這麽清高不知好歹,以後一定一事無成。

還說他的道路上不能有任何絆腳石,就算是親生兒子也不行。

柳清川那時就默默想,他要比爸爸更有成就,用自己覺得對的方式。

可四個人剛回到家中,阿婆就出事了,她一進家門就令人心驚地吐了一地,還是不太好的噴射性嘔吐。

李娟芬顧不得被阿婆吐髒的衣服,一下子慌了神,站在那邊不知是該怎麽辦,時野也有些怕了。

阿婆面色不太好,李娟芬不知道她是暈車了還是麥芽塌餅吃壞了,柳清川看了李娟芬一眼說,“媽你去換件衣服,我們帶阿婆去醫院。”

時野反應過來,去房間裏找來病歷本和醫保卡。

柳清川替阿婆洗了下臉,又簡單拖了下地,就帶着阿婆上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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