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清明時節到底是陰晴難定的,柳清川背着阿婆走了沒幾步路,天就下起了綿綿細雨,細碎的雨珠打着眼鏡片上,也沾濕了他額前的發。
看起來很狼狽,時野心裏難受了下,堅定地對柳清川說,“我來背,你先去大門口打車。”
柳清川聽他的話,李娟芬則小跑回去拿了雨傘,她怕阿婆半路又吐,特意拿了幾個垃圾袋放進包裏。
阿婆趴在時野背上,很難受,一直說頭痛惡心。
李娟芬替二人撐着傘,顧不得自己大半個身體都被雨水淋濕,時野轉頭看了她一眼,說,“阿姨,你也替自己撐着點。”
“小野…”李娟芬叫了他一聲,卻沒再說別的話,她伸出手緊握阿婆,老人的手幹癟而滿是褶皺,手背上是凸起的青筋。
李娟芬抓得緊緊的,像是怕她逃走。
大概是到了交接班的時間,好幾輛出租車都拒載,時野有些急了,想着也就二十來分鐘的路程準備背着阿婆過去。
等車的時候,阿婆又忍不住吐了一次,白天其實沒吃啥,最後連黃膽水都吐出來了。
李娟芬慌忙拿出垃圾袋接着,吐完之後竟想不起拿餐巾紙,直接用手替阿婆擦幹淨了嘴角。
她隐隐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垃圾袋一直攥在手上都忘記扔了。
他們大概走了五分鐘路,正好遇上傅豪跟汪燕燕從雨裏狂奔回來,傅豪懷裏抱着幾本書,大概是陪燕燕買書去了。
“野哥你們等着,我找我爸開車去。”傅豪爸爸有輛二手桑塔納,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汪燕燕的頭發都被雨水淋濕了,柳清川替她撐着傘,小丫頭擔心地叫了幾聲阿婆,然後想到自己爸媽今天都當班,讓時野他們去急診室找爸爸。
要不是車裏擠不下,傅豪跟汪燕燕都想跟着去。
一路上,李娟芬一直輕拍着阿婆安撫她,一頭銀發的老人此刻面色發黃,連眼窩都陷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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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小的阿婆像是跟李娟芬記憶中的媽媽重疊在了一眼,每一道皺紋都殘留着歲月的痕跡,讓李娟芬看得很心疼。
非典時期的醫院進門要先量體溫,醫護人員穿着防護服,繁瑣的流程讓人覺得心裏很異樣。
萬幸阿婆沒有發燒,不然就要去發熱門診,或許還要直接隔離了。
是汪燕燕爸爸親自坐診的,抽血化驗了,不是腸胃毛病,建議先住院做個全面檢查。
然後,他特意把其他人都支開,只留了下李娟芬。汪燕燕爸爸說,結合視力模糊、頭痛嘔吐這些症狀,明天要做個核磁共振,他會去找最好的神經外科大夫。
“可能要點心理準備。”燕燕爸爸難受地說。
李娟芬眼睛一下子紅了,問道,“是腦子裏的毛病嗎?”
“先做檢查再能确定。”
李娟芬嗯了一聲,然後沉默下去,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眼角滑落了一滴淚。
淚水沾濕了她長長的睫毛,李娟芬等心情平複下來,才敢去找阿婆他們,她站在醫院大廳裏看着三個人的背影一時間沒忍心去打擾。
時野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塊手帕,正在給阿婆疊小老鼠,他折了折卷了卷,從兩頭拉出了老鼠尾巴和腦袋。
他用小老鼠去咬柳清川的鼻子,把阿婆逗笑了。這個小老鼠是小時候阿婆教時野疊的,他不開心的時候,阿婆就會讓小老鼠咬他,直到咬得他咯咯笑起來。
辦完住院手續,阿婆在病房裏安頓了下來,她很乖一個字都沒問。
時野和柳清川都注意到他們在神經外科的樓層,但都默契得沒說什麽沒問什麽。
病房裏充斥着消毒藥水的味道,汪燕燕爸爸特意給找了個兩人間,隔壁病床因為腦瘤剛剛做完開顱手術,頭上還纏着厚厚的繃帶。
時野默默跟在李娟芬身後去打熱水,他看着李娟芬的背影忍不住問道,“阿姨,燕燕爸爸剛才說什麽了?”
李娟芬的手顫抖了下,一不留神就被開水濺到了。
“小野,等明天檢查結果出來再說,好不好?”李娟芬手掌虎口處紅了一塊。
時野嗯了一聲,又去檢查李娟芬的手,還好不嚴重。
開水房窗戶開了一條縫,夜晚的風帶着涼意偷偷溜進來,李娟芬看着時野忍不住抱了他一下。
這是她第一次抱這個小夥子,開始李娟芬心裏對時野滿是防備,現在卻只剩下心疼。
“阿姨,謝謝你。”時野在李娟芬耳邊輕輕說。
“今晚跟小川回家住吧,我來陪床。”李娟芬拍着時野的背溫柔地安慰他,其實她連兒子都很久沒這樣抱過了。
“謝謝阿姨。”時野又說。
柳清川輕輕地關上病房門,李娟芬在裏面陪着阿婆睡着。深夜的住院樓冷清得讓人很無助,走廊裏空空蕩蕩的,像是兩人沒着落的心。
護士站裏站在一男一女兩個人,其中那個男護士盯着柳清川走遠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是認識。
“回家嗎?”柳清川摟住時野。
時野一直沉默着,隔了好久才搖搖頭。于是柳清川陪他在醫院裏漫無目的地走着,直到在燈火通明的手術室門口找到了座位。
醫院是生老病死的地方,人世間百态盡顯,太過真實,真實得令人致郁又難受。
手術室大門緊閉着,有人難受得紅了眼眶,有人緊張得一言不發,也有人滿不在乎地聊着天。
時野和柳清川一言不發地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下了。
此刻,連柳清川都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只是摟緊時野的肩膀,溫柔地說,“睡會兒好不好?我陪你。”
時野嗯了一聲,把頭緩緩靠在柳清川肩膀上,熟悉的氣味讓他安心了不少。但好像還是不夠,于是時野握緊了柳清川的手,兩個人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用盡了力氣。
柳清川用下巴蹭了蹭時野短短的頭發,替他摘下了眼鏡,就這樣緊緊摟着他,看着時野慢慢閉上眼睛睡着了。
手術室門口突然來來往往很多人,這裏有人生有人死,有重聚也有離別,柳清川睜着眼睛一直沒睡着,直到身邊坐下一個人。
那人還帶來了一條毯子。
“小川哥,沒想到真的是你。”剛才那個男護士是陳虔,衛校跟醫院定點合作,特殊時期人員緊張把這些學生都借來了。
柳清川看了他一眼,一下子沒認出來。
于是陳虔摘下口罩露出清秀的面容,他眉眼彎彎地說,“我認出你了,我還記得你眼角的痣。”
柳清川說了聲“謝謝”,替時野蓋上毛毯,陳虔也幫着掖掖好。
“小川哥,我現在在上衛校。”陳虔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是職校,“不過現在男護士挺少的,前景應該不錯。”
時野像是睡得不舒服,又往柳清川肩窩裏蹭了蹭,貼着他的脖子。
陳虔都看在眼裏,他低頭笑了下,然後釋然地說,“小川哥,那時你說還沒遇到喜歡的人,現在是遇到了嗎?”
柳清川點了下頭,然後說,“那件事情很抱歉,害你了。”
“不是的,你別這麽說。”陳虔很認真地看着柳清川的側臉,他感覺自己依舊很心動,只不過這已經是他愛過且求而不得的人。
“是我害你了,我那天喝了點酒有點沖動了。”
後來柳清川家裏發生的事情陳虔都知道了,相比于自己,他對柳清川的遭遇更加心痛,畢竟這個他愛的少年本該是學業有成、家庭美滿、前途無量的。
那天他守着柳清川房間門口是想再表白一次試試的,少年人的愛慕看在成年人眼中原形畢露,柳軍說柳清川馬上要出國了,為什麽陳虔不給自己留一點回憶?
可是他不知道柳清川父子之間發生了什麽,原本只該屬于自己的那張照片,傳遍了校園裏每一個人。
其實,他和柳清川之間哪裏存在誰害了誰,不過都是成年人計劃的受害者。
只不過最後機關算盡,柳軍自己锒铛入獄。
陳虔貪戀地看着柳清川,就像他曾經在教室、在操場、在校園的每個角落偷偷地看着他。
但陳虔想自己也并不是一無所有,他有過一個帶着點酒味單方面的吻,即使這個吻最後害了他們。
“你們是同學嗎?”陳虔試圖打破沉默。
柳清川動了動胳膊讓時野睡得舒服些,說,“是的,也是隔壁鄰居。”
“真好。”陳虔眼神裏是真的羨慕,“小川哥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問你,你沒有喜歡過男生你怎麽知道自己是同性戀?像我的話,知道自己喜歡你,所以我是同性戀。”
“你回答我,你在等那個人。”陳虔無奈地笑了下說,“我有很卑鄙地祈禱,那個人永遠不要出現。但現在他出現了,我覺得挺好的,真的。”
“祝你們幸福,小川哥。”
柳清川看着身邊這個清秀的少年,陳虔一直很好,柳清川知道。
他對于喜歡男生這件事情,坦蕩又磊落,即使之後面對流言蜚語也只是默默承受着,現在還會反過來安慰柳清川,告訴他上衛校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很喜歡。
“你也一定會幸福的。”這是柳清川唯一能對陳虔說的。
“借你吉言哦。”陳虔笑起來很好看,甜甜的,他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等下病人找我。對了小川哥住院的是你?”
柳清川說,“奶奶。”
陳虔哦了一聲,站在柳清川面前說,“好人有好報,一定會沒事的。”
他又蹲下/身打量了一眼熟睡的時野說,“長得很帥!小川哥跟你很配。”
此刻手術室門前已經空無一人,陳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柳清川低頭看着時野,用手指輕輕撫摸着他眼角的傷疤,然後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個吻。
時野卻睜開眼睛說,“第二次了,你又偷偷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