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那年人們認識了一種叫果子貍的動物,最後它成為了非典的罪魁禍首。對于非典,人們其實并不知道它是怎麽來的,就像人們也并不知道它是怎麽走的。
随着春暖花開、氣溫升高,最後一名患者從小湯山醫院出院,再無新增病例,這場非典之疫結束了。
說是贏了,其實更像是不戰而勝,沒人知道它是否會卷土重來。
直至結束,時野他們生活的城市也并沒有出現一例病例,但他們也切切實實經歷了這個被白醋熏過的春天。
儲老師信守承諾,他請阿婆給孩子們上了一堂特殊的語文課。
阿婆的心态很好,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天來過,身邊的一切似乎格外珍貴。她把認人當作每天睡前的必修課,石榴樹下的大合照被她反反複複翻看着。
大概是上蒼眷顧,病情發展得比想象中更緩慢,即使是每晚必經的頭痛欲裂,她也竭力忍耐着承受着。
每到這時,李娟芬會抱起阿婆,溫柔地替她揉着太陽穴,就像那次自己摔傷了膝蓋,阿婆哄她說“呼呼不痛”。
李娟芬在阿婆這裏得到的稱贊比她這輩子加起來的還多,阿婆說小芬真的很好、小芬最好了,這些發自內心的贊美讓她愈發珍惜身邊這個老人。
就像此刻,她站在教室後門外看阿婆寫黑板字。
阿婆面對看了幾十年的黑板,拿着握了幾十年的粉筆,顫抖地寫着字,她寫起來很吃力,卻一筆一畫無比認真。
這幾個字她足足寫了十分鐘。
《秋天的懷念》,是收錄在小學語文課本裏的散文,作者是史鐵生。
教室裏很安靜,沒人開小差,沒人竊竊私語,孩子們就這樣耐心地等待阿婆寫完這個标題。柳清川找到時野課桌下的手,沒說什麽,卻一直緊緊握着。
汪燕燕一下子紅了眼眶,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課桌上,收也收不住,傅豪看了她一眼,無奈地說,“班長你別帶頭哭啊!”
寫完最後一個點,粉筆從阿婆指尖滑了出去,落在地上。其實她已經差不多不認識字了,這五個字像是描紅一樣歪歪扭扭,儲良辰扶着阿婆在講臺上坐下,輕輕在她耳邊說,“謝謝李老師。”
阿婆姓李,是被她的學生們叫了幾十年的李老師。
柳清川想起初見時,阿婆還能夠朗讀《背影》這篇課文,而此刻她翻開手中的課文,用手指按着每一個字卻讀不出它們。
教室裏有極力忍耐的啜泣聲,儲良辰安撫着阿婆,說,“李老師我來上,您看我講得怎麽樣好不好?”
阿婆笑着點了點頭。
這是儲老師講過最特別的一篇課文,他只是用心地朗讀着每一個字,沒有關于詞語和段落的刻意分析,只是一遍遍地讀着這篇簡短的課文。
課文裏說雙腿癱瘓的史鐵生脾氣愈發暴躁,母親隐瞞起自己生肝病的事實,一遍遍地邀請他去北海看花。
這花最終還是看成了,只是那時已沒有了母親。
史鐵生在結尾寫道,“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全文樸實無華,沒有過多個人情緒的描寫,卻讓人潸然淚下。
雖然課文是儲良辰幫阿婆朗讀的,但文章是阿婆選的,這堂語文課也是阿婆親自上的。
汪燕燕代表全班給阿婆送上了一束美麗的鮮花,阿婆看着花看着孩子們,笑着說,“謝謝。”
儲良辰拜托李娟芬先帶阿婆回家,離下課前十分鐘他站在講臺上對孩子們說,“為什麽要上這堂課,除了是幫老人完成一個心願,還因為我想讓你們記住今天。”
“其實我一直不懂這篇課文為什麽會出現在小學的課本裏?那個年紀的孩子哪裏懂得好好活這三個字。但你們已經接近成年了,你們要懂。”
儲良辰自己眼眶也紅了下,他停頓了下說,“以後無論碰到什麽事情,想想今天,想想課文裏癱瘓的史鐵生,想想今天生着癌給你們上課的阿婆。不管怎麽樣,都再堅持一下,好好活着。”
“好不好?”儲良辰站在講臺上問他們。
所有人都沉默着點了下頭,下課鈴聲還沒響起,儲老師就收起課本出去了。
他沒有回辦公室,只是在校園裏走着,最後在湖邊坐下了。眼前這個湖稱不上湖,只不過是一個小水潭,卻莫名地像那個他丢了海螺痛哭過的湖面。
儲良辰也曾經動過荒唐的念頭,他想愛不了自己想愛的人,不如死了算了,但也僅僅只是這樣想想而已。
此刻,他表面心如止水,情緒卻洶湧得很,若不是顧及有學生經過,儲良辰甚至想再在湖邊哭一場。
他想撿起那只海螺,再聽一下大海的聲音。
于是,他掏出手機找到了那個未曾撥過一次的號碼,指尖都顫抖着。
鈴聲只響了一下,就接通了,但沒人先開口說話,只有安靜的呼吸聲。
最後還是秦海先說,他擔憂地問,“小辰,出什麽事了?”
就是這一聲小辰,讓儲良辰落下了那滴忍耐了太久的淚。他是很多很多學生的老師,是丈夫是父親,卻只是秦海一個人的小辰。
“小辰,你怎麽了?”秦海語氣也急了,“是哭了嗎?”
儲良辰把眼淚拭去,啞着嗓子叫了一聲“哥”。
這一聲卻讓電話那頭的秦海沉默了。
隔了很久很久,儲良辰問他,“哥,你之前是不是說想一年見我一次?”
等不到秦海的回答,儲良辰又輕笑了下說,“哥,你現在還寫文章嗎?”
“不寫了。”
“那你寫好不好?我想看。”儲良辰靜靜地坐在湖邊的椅子上,“等你寫出來,就來看我。”
“小辰。”秦海又叫了他一聲。
“不過我現在是語文老師,要寫出讓我滿意的文章,很難。”儲良辰又自嘲地笑了下說,“一年一面的話,這輩子也見不了幾次了。所以你抓緊,我老起來很快的。”
“小辰。”
儲良辰把手機貼在耳邊,仿佛握着那只海螺,又聽到了大海的回聲。
他想,既然再也愛不了秦海這個人,也許可以繼續愛他的文字,隔着一字一句溫暖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