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說來也怪,那晚之後,渠錦堂仿佛回到十五發身子。

拔步床撒了釘,人一貼上去,怎麽也睡不踏實,翻來覆去的折騰,身上總有個地方,不是疼就是癢,兩只手憑空生出各種心思,擱哪兒都嫌不舒坦,非要伸到褲裆裏才安生。

床幔子在夜影中柳條那麽擺,偶爾從裏面鑽出只手,繃緊的手面,每一處的溝渠裏都盈滿了汗,從飽滿的手臂上,順着猛一個動作,在地上添出個墨色的水星點兒。

渠錦堂在家憋了幾天,他以為他夜裏關起門躲拔步床幔子底下幹的事沒人察覺,到底瞞不過他屋裏幾個使喚媽子,日子長了,渠府裏的下人都在傳,大少爺如今正是壯年紀,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夜裏鬧那麽兇是給憋壞了,想女人了……

這話本沒什麽,吹到渠家大夫人耳朵裏,偏生了心。

渠夫人早年因兒子患病一直與他不太親近,後來得了穆堂,寶貝疙瘩一樣貼身養着,把欠渠錦堂的一并在小兒身上找補回來,對大兒有愧。

當娘的,手心手背哪兒不是肉。

渠夫人盤算着:“錦堂房裏,是該添個知冷知熱的人了……”

渠老爺聽了這事兒:“他跟你說的?”

渠夫人端來盅梨湯,在爐上一直用小火吊着,近來夜裏風涼,渠老爺的嗓子總不舒服:“他也大了,是時候了。”

渠老爺低頭不說話。

渠夫人候了一會兒,等不住了:“老爺……”

渠老爺放下勺:“城南李家,河西馮家,一聽說是給老大說親,都拒了……”

他這兒子,小時候總以為活不長久,只要不出格,凡事便由着他去了,天長日久把他寵成個張揚跋扈的性子,喝花酒,逛窯子,繡荷園街閉上眼走進一家報渠錦堂的名號,沒有不知道的,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哪敢把閨女許給這樣一個人。

“那就走遠一點,去鄰鄉找找。”親娘哪兒會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再荒唐也是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為了兒子,她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咱們錦堂的秉性不壞,這些年怨我,對他關心少了……”

渠老爺不吱聲,說到底,是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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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夫人趁熱打鐵:“他如今也大了,男大當婚,給他說門好親事,等他有了媳婦兒,沒準就有人能治住他,就像那時候……”

渠夫人忽的回魂,啞了聲兒,渠錦堂的第一場喜事,是他們渠家說不得的醜聞。

渠老爺把目光從渠夫人煞白的臉上挪開,梨湯離火久了,味兒就不是那個味了:“以後這話,就不要再提了……”不知想到哪兒,他說,“去,把錦堂叫來,我問問他的意思。”

下人回:“少爺一大早就出門了。”

“出去了?又上哪兒去了?”渠老爺眼睛一瞪,想到個地方,“家裏就這麽留不住他?!”

“等他成家就好了。”渠夫人把梨湯換成新茶,“屋裏有個人,有了念想,就不惦記往外跑了……”

渠錦堂心裏真有個念想。

那念想風筝線一樣撚着他,念想在夜裏,他就是月下的陰影裏,趴在拔步床頭的一只汲汲營營,不知疲憊的倒蝠,念想在白天,他的腳底就呼扇着風,忍不住要飛到外邊去。

後來他明白了,他念想上系的線,那頭牽在常樂的手裏呢,常樂在渠府,他的念想就落地生花,常樂在外間,他的念想就乘風化雨。

常樂在哪兒,哪兒才有他的念想。

可惜這個道理,他當時不懂。

日頭在眼前形成一圈暈,渠錦堂停下腳,發現已經站在茂興號門前。

他是個死心眼,到這刻還耿着脖子不承認為啥來,他大可以走,反正沒進門,誰知道他來過,可真說走,他又生了悔心思。

就是來看看他,那晚自己一句話沒撂,把人弄得哭哭啼啼就跑了,總算不厚道,來看他一眼,要是他……他沒事,自己也好心安。

可能真應了他心裏想的,還沒擡腳呢,打茂興號的門面裏,一前一後出來兩人,渠錦堂貓在石墩子背後,認出頭一個,是他那弟弟,渠家老二,渠慶堂。

他怎麽在這兒?沒等渠錦堂細想,跟着出來的人,讓他的腳尖,忍不住往前一步。

常樂穿了一件淺駝色翻毛皮對襟馬褂,立領包裹他的臉,又小又白的一張。

“回去吧。”渠慶堂看起來和他很熟,伸手撣常樂袖口上沾的面齑子,常樂也沒躲開,“你病剛好,吹不得風。”

像是有說不完的話,渠慶堂走了兩步,又回頭:“常樂!”

門裏的人,轉過一雙杏子一樣圓的亮眼睛:“二少。”

渠慶堂紅着臉:“給你帶的藥,開方子的先生說了,三副下去包你藥到病除,你可記得喝啊。”

“嗳。”常樂是個記人好的,他對渠慶堂笑,讓他寬心,“我記得了,一定不忘。”

大正午,太陽地上冰消雪融的一個笑,渠錦堂卻覺得後背發涼,咬牙打了個冷顫,眼前一黑,似一瞬間,天昏地暗,風雪無情,鋪天蓋地向他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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