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臨近邊緣(二)臨近邊緣(三)(5)

站着造型美觀的棋子。人間的觀衆也許可以認出來,其中有兩枚棋子長得非常像布拉伍德和鼬子。其他棋子代表別的勇士和戰士——這類人,碟形世界實在過多了一點。

這個回合,棋局的幸存者只剩愛奧、鱷魚神奧夫勒、和風之神紮菲勒斯、命運之神和聖夫人。之前的輸家都下場了,棋盤邊的幸存者們于是更加全神貫注。機會女神也是輸家之一,一開局便夭折了。她手裏的勇士撞進一間屋子,裏面竟滿是荷槍實彈的狼頭怪。這些狼頭怪是奧夫勒的傑作,他那把骰子擲得不錯。沒過多久,夜之神主動離場,将手裏的籌碼兌成現錢,推說跟宿命之神有約在先。一些地位較低的小仙飛在空中,在下棋神仙的頭頂七嘴八舌地亂出主意。

拿棋局打賭的神仙們認定,下一個出局的準是聖夫人。她手裏最後一枚有點兒級別的戰士已經陷在冒着煙的安科-莫波克廢墟裏,成了一撮灰。其他棋子兒都是很難提拔起來的那種。

空眼愛奧拿起骰子盒。這盒子是個頭骨,七竅塞着紅寶石。

愛奧的幾只眼睛盯着聖夫人,手裏擲出三個五。

聖夫人笑了笑。她的眼睛是這樣的:亮綠色的眼珠,既沒有虹膜,也沒有瞳仁,從眼珠內部向外灼灼放光。

她在她的匣子裏面掏着棋子,屋子裏安靜下來。從匣子最底下,她“啪”地一聲,拍出兩枚棋子。其餘棋手像一個神似的,齊齊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

“一個逃跑的巫西和一個蝦米小職員,”因為那口獠牙,鱷魚神奧夫勒說話含混不清,“好,太好樂!”他用一只爪子把一堆骨白色籌碼推到桌子中心。

聖夫人略一點頭。她拿起骰子盒,手像磐石一般穩定。但是,所有神仙都聽到了裏面的三個骰子“咣啷、咣啷”搖動起來。随後,聖夫人将骰子朝桌上一倒,骰子在桌面滾動着。

一個六,一個三,一個五。

然而,那個“五”起了變化。幾十億個分子的碰撞,使這粒骰子又翻了個面,慢慢轉了幾個圈,停了下來。是個“七”。

空眼愛奧撿起那粒骰子,數着上頭有幾個平面。

“別這樣,”他厭倦地說,“不能耍賴!”

碟形世界-魔法的色彩 正文 第三章 八的“傳”說(一)

章節字數:11299 更新時間:08-01-30 20:36

從安科·莫波克到車爾姆的道路地勢很高,土質灰白,連綿蜿蜒。三十餘裏的山路,坑坑窪窪,到處是半埋在地裏的大塊岩石。這條路繞山而行,時而插進滿是橙子樹的碧綠清涼的山谷,時而從吱嘎作響的繩橋跨過藤蔓密布的峽谷。沿路行來,真是風景如畫。

Advertisement

“風景如畫”——對靈思風(幽冥大學魔法專業學士[肄業])來說,這是個新詞兒。自從離開燒成焦炭的安科-莫波克,他學會了不少新詞兒。“巧奪天工”也是其中之一。他用心觀察,看到底什麽樣的景致會讓雙花使用“風景如畫”這個詞。靈思風最後斷定,“風景如畫”,意思就是地勢陡峭得吓人。而雙花用來形容沿途村落的“巧奪天工”,估計專指疫病蔓延、房屋搖搖欲墜的景象。

雙花是第一位來碟形世界的觀光客。“觀光客”,靈思風想,一定指的是“腦子不大靈光的客”。

他們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空氣中百裏香的味道襲人,蜜蜂嗡嗡營營。靈思風心裏還想着幾天前的經歷。雖然這個外國小矮子是個大神經病,但為人卻很大方,比自己在城裏認識的那些人安全多了。

靈思風挺喜歡他。讨厭他是不可能的,那簡直跟踢一條小乖狗一樣。

眼下,雙花對魔法原理及實踐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這樣看來,我覺得,魔法似乎……沒什麽用處……”他說,“我以前還以為,巫師只需要記住一個簡單的咒語,就行了。真沒想到要花這麽大的背誦功夫。”

靈思風悶悶不樂地表示同意。他盡量向雙花解釋說,魔法的運用一度确實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後來不知什麽時候,“長老”們把魔法馴服了。他們迫使魔法遵循“現實守恒定律”,以及其他規則。守恒定律規定:目标與達成目标所耗的時力成正比,無論達成目标時所采取的手段是什麽。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比如想變出一杯酒的幻象,就比較容易,因為只需要對光線進行一些細微的改變就行。然而,若想單靠意念力把實實在在的一杯酒托起幾尺高,巫師就需要花幾個小時做準備,否則,他的腦子就有可能在杠杆作用下從耳朵眼兒裏擠出來。

靈思風還補充道,目前偶爾還是能夠發現一些仍然處于不受束縛的原始狀态的古老魔法,懂行的人知道怎麽識別——它能在時空結晶體中呈現八重結構。比如,第八元素這種金屬,還有第八氣體,都會輻射出多得吓人的原始魔力。

“總而言之,巫師界的現狀很讓人沮喪。”他總結了一句。

“讓人沮喪?”

靈思風屁股離開鞍子,朝雙花的行李箱子看去。這箱子正邁着小腿兒,慢慢溜達着,偶爾沖蝴蝶拍拍蓋子。他嘆了口氣。

“靈思風覺得他應該有能力騎閃電!”雙花脖子上挂着畫畫兒匣子,正站在匣子門口欣賞景色的那個畫畫兒的小鬼兒道。它遵照主人的要求畫了一上午“風景如畫”和“巧奪天工”,現在被特準休息一下,出來抽口煙。

“我說的是駕馭,不是‘騎’!”靈思風反駁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說……我不知道,我想不出合适的詞。我只覺得這個世界應該更有秩序些才對!”

“那是天方夜譚了。”雙花說。

“我知道。麻煩就麻煩在這兒。”靈思風又嘆了一口氣。純粹邏輯,受邏輯控制的宇宙,數字的和諧——所有這些,聽上去都像模像樣,挺不錯的。可現實情況卻是,這個碟形世界被一只大烏龜背着随處走,天上的神仙成天就知道跑到無神論者的家裏砸人家的窗戶。

一陣微弱的響聲傳來,大小有如路邊迷疊香叢裏的蜜蜂振翅。這聲音很怪,頗有骨頭質感,仿佛骷髅碰撞,或是骰子搖動。靈思風向四周張望,附近空無一人。

不知為何,這聲音讓他有點兒提心吊膽。

接着,一陣和風拂過,漸漸吹來,卻讓人一陣心悸。風吹過,這世界沒怎麽大變,但也發生了幾處有趣的小變化。

比如說,這會兒,一個五米高的巨怪堵住道路,正在發怒。

當然,巨怪無論什麽時候都在發怒。不過它此時的情緒特別惡劣,因為有人用搬運術把它從三千多裏之外的拉莫洛克山老窩瞬間移動到這裏來了,離邊緣地又近了一千碼的距離。于是,根據能量守恒定律,它的體內溫度升高到了危險的程度。巨怪露出獠牙,開始進攻。

“多麽奇特的生物!”雙花贊嘆道,“這東西危險嗎?”

“只對人危險!”靈思風大喊。他拔劍出鞘,奮臂一投,結果離巨怪差了八丈遠。劍一頭紮進路邊的石楠叢。

劍砸中了藏在石楠叢裏的一塊石頭——“藏”?留心觀察的人會發現,“藏”得未免太巧妙了:剛才那裏根本什麽都沒有。

劍仿佛鯉魚打挺一般,一個反彈,深深紮進巨怪灰乎乎的後脖梗子。

這畜牲呼嚕呼嚕哼起來,一掌過來,雙花騎的馬肋下立即挂了彩。馬兒嘶鳴,沖向路邊的大樹。巨怪轉過身來,伸手去抓靈思風。

就在這時,巨怪極其緩慢的神經系統傳來訊息,告訴它它該死了。它一時間很驚詫,随後才晃晃悠悠倒下,碎成砂礫(巨怪是矽土質的生命形式,一斷氣,身體立即變成石頭)。“啊喲……”靈思風心裏暗叫,他的馬害怕地連連後退,靠兩條腿直立退到路邊,靈思風拼命抓緊。馬兒嘶鳴着,朝樹林飛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了,這裏又只剩蜜蜂嗡嗡營營和蝴蝶偶爾振翅的聲音。還有種聲音,在這大白天裏,很是奇怪。

那聲音聽上去像在擲骰子。

“靈思風?”

一長排一長排的大樹把雙花的聲音傳來傳去,最終沒人聽到,還給了他自己。他坐了下來,開始思考。

首先。他迷路了。這确實很麻煩,但也不至于讓他過分擔心。這樹林看上去很有意思,裏面也許會有精靈或者地精,也可能兩樣都有。他好幾次覺得自己絕對看見了一些怪模怪樣的小青臉兒,從樹枝子裏探出來,盯着自己看。雙花早就想見見精靈。

實際上,他最想看見的是火龍,不過能見着精靈或者一只真正的妖精也不錯。

他的行李箱子也不見了,這倒很棘手。開始下雨了。他在潮濕的石頭上坐着,不舒服地來回挪動。他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比如剛剛,他的馬一路狂奔,沖進一片樹叢,驚了一頭母熊和一窩熊崽子,可還沒等它們反咬,馬已經跑遠了。随後又踩到一群熟睡的狼身上,可馬一路狂奔下去,把它們憤怒的咆哮抛在腦後。但無論如何,天色漸漸暗下去,雙花覺得還是不要在戶外久留為妙。沒準兒會有……他絞盡腦汁,回憶樹林裏一般會提供什麽樣的住宿設施……沒準兒真有姜餅屋子之類的東西呢?這塊石頭真是太不舒服了。

雙花低頭看看,突然注意到上面刻着奇異的花紋。

花紋看上去像是蜘蛛,要不就是烏賊?苔藓、地衣把花紋弄得模模糊糊,卻沒有遮擋住下面刻着的符文。雙花發現自己讀得懂,上面寫着:旅行者,貝爾·杉哈洛斯廟歡迎你,位于中軸向一千步處。雙花感到很奇怪。他完全明白這信息的意思,但那些符文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仿佛這信息的含意直接飛進他的腦子裏,完全用不着經過雙眼解讀。

他站起來,把已經服服帖帖的馬從一棵小樹上解下來。他不知道中軸向是哪個方向,不過樹叢間似乎有一條前人踏出的小徑。這個貝爾·杉哈洛斯似乎時刻準備幫助旅行者。無論如何,不去杉哈洛斯就只有等着喂狼。

雙花點點頭,做出了決定。

有必要交待一下,幾個小時之後,兩三匹狼一路聞着雙花的味兒,尋到了這片空地上。綠眼睛發現了石頭上刻着的八條腿兒的東西——也許是蜘蛛,也許是八爪魚,但也可能是別的什麽更怪異的東西。反正,狼一見這圖騰,立即改了主意,覺得自己還沒餓到那個份兒上。

三裏以外,一個蹩腳巫師雙手抓着樹枝,挂在一棵山毛榉樹上。

這是五分鐘集體活動所導致的後果。首先,一頭憤怒的母熊蹿出樹叢,一掌掏了馬的喉嚨。靈思風躲過了這場兇殺,跑進一片空地,又被一群激怒的狼圍了起來。他在幽冥大學的導師對他的懸浮術完全不抱希望,但若是看見這會兒他爬樹的速度,準會驚嘆不已——幾乎沒碰着樹幹就蹿上去了。

上了樹,接下來該對付蛇了。

碧綠色的大蛇,以爬蟲類特有的耐心一圈一圈盤上樹枝。靈思風思索着這蛇有毒沒毒,随後不由得責罵自己:哪兒還用得着想,不毒才怪。

“你老咧個嘴笑什麽笑?”他沖蹲在另一根樹枝上的身影問。

我憋不住。死神說。你能不能行行好松開手?我可沒工夫等你一天。

“我有工夫!”靈思風反抗地說。

樹底下的狼群饒有興致地擡頭看着這位盤中餐自言自語。

不會疼的。死神說。如果話音也有重量,死神一句話,就能像錨一樣頓住一條船。

靈思風的胳膊劇痛無比。他沖那個禿鷹似的半透明身影怒喝起來。

“不會疼?”他說,“讓狼大卸八塊,不會疼?”

他注意到,離自己這根又細又脆的樹枝幾尺以外,橫着另一根樹枝。要是能夠得着的話……

他往前一悠,使勁伸出一只胳膊。

樹枝彎了,但還沒有斷,只不過委屈地呻吟了一聲,扭動起來。

靈思風發覺自己挂在一溜樹皮的末端,樹皮漸漸撕離樹枝,越墜越長。他看着身下,發現自己恰好能落在最大的一匹狼身上,心底不由泛出一種凄涼的滿足感。

樹皮漸漸剝落,越來越長,他也随着慢慢下降。樹上的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然而逐漸剝落的樹皮突然沒了動靜。靈思風暗自慶幸,誰知,往上一看,卻發現了之前一直沒注意到的東西。樹上挂着一個他所見過的最大的馬蜂窩,正好攔在樹皮上。

他緊緊閉上眼睛。

剛才怎麽會突然冒出一頭巨怪?他問自己,至于碰上狼啊熊啊之類,倒跟我平時的運氣一致。可怎麽會碰上巨怪?到底是怎麽回事?嗒。也許是一根樹杈斷了,然而這聲音卻僅僅存在于靈思風的腦子裏。嗒,嗒。還有一陣和風拂過,卻沒有晃動一片樹葉。

樹皮往下剝落,馬蜂窩從樹上扯了下來,飛過巫師的頭頂。他眼看着它垂直下落,越來越小,掉進一圈正往上探着的狼鼻子中間。

狼圈猛地聚攏。

随即猛地散開。

狼群嗷嗷哀鳴,奔跑躲避被惹怒的蜂群,嗥叫聲響徹樹林。靈思風虛弱地笑了笑。

靈思風的胳膊肘撞上了一個東西。是樹幹。那一條樹皮已經把他帶到了樹枝的底部,旁邊再沒有別的樹枝了。樹幹光溜溜的,找不到任何可供他攀爬的把手。

沒有把手,卻有手。兩只手從他身後長滿青苔的樹皮裏面伸出來:纖細的手,新葉般嫩綠。接着便能看見勻稱的手臂,手臂之後鑽出一個樹精,抓緊驚訝的巫師。樹精的力量極大,能将樹根紮進岩石。這股力量将他收進樹裏。堅實的樹皮雲霧一般分開,然後像鉗子一般合上。

死神呆呆地望着這一幕。

他盯着自己頭骨旁邊快樂地盤旋着的一群小飛蟲,打了個響指。蟲子從半空墜落。然而,這跟他原來的打算不大一樣。

空眼愛奧把他的一堆籌碼朝桌上一推,飄浮在屋子裏的眼睛充滿怒氣,他大步走了出去。幾個小仙偷偷笑了。人家奧夫勒丢了那麽厲害的一只巨怪,至少還保持了(按照爬蟲類的标準)良好風度。

聖夫人目前惟一的對手挪了挪椅子,坐在她對面。

“大人。”她畢恭畢敬地說。

“夫人。”他回禮。兩人目光相遇。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神。據說他在另一“可能境”中遭遇了一些神秘而不幸的事故,之後才來到碟形世界。神靈仍然有權改變自己的外在形象,哪怕當着別的神靈的面。碟形世界的命運之神目前的樣子是一名和善的中年男子,華發初現,梳得寸絲不亂。如果他出現在少女家的後門,見了他的樣子,她會馬上端給他一杯淡啤酒;和善的年輕人見到他這樣的面容,會主動扶他跨過臺階。當然,除了他的雙眼……

沒有任何神仙能夠改變自己眼睛的形與神。命運之神的雙眼是這樣的:乍一看,無非是一般的黑瞳孔。再仔細看時——到這時,想不看已經太遲了——這雙瞳孔只是兩個黑洞,洞裏是那樣深的虛無:望着它們的人會感到自己被無情地吸進這兩潭永夜和駭人的、在沉沉夜色中旋轉的星星……

聖夫人禮貌地咳了一聲,把二十一枚白色籌碼放到桌上。從袍子裏,她又拿出另外一枚,銀光閃閃,晶瑩剔透,比一般的籌碼大一倍。衆神很看重真正的英雄,其靈魂的兌換率比常人高得多。

命運之神擡了擡眉毛。

“不能作弊,夫人。”他說。

“誰能騙得過命運?”她反問。他聳了聳肩膀。

“沒人能。可是人人都想這麽幹。”

“可是,我還是覺得你一直在偷偷幫我掃清前面的對手。”

“确實。這樣的話,決勝局才更有意思,夫人。那麽現在……”

他把手伸進棋子匣,掏出一個棋子,一臉得意地放在棋盤上。圍觀的神仙們齊聲長出一口氣。聖夫人一時間也吃了一驚。

這東西醜陋到了極點。刀工含糊,仿佛雕刻它的工匠都害怕自己将要塑造出的這個東西,雕的時候猶豫不決,雙手顫抖。一眼看去,這東西身上到處是觸手和吸盤。聖夫人還發現了許多尖尖的嘴,還有一只巨眼。

“我還以為這東西在創時之初就已經死絕了呢。”她說。

“或許咱們那位管死人的朋友不願意靠近它。”命運之神笑了。他覺得樂在其中。

“那東西絕對不可能留下後代!”

“事無絕對。”命運言簡意赅地說。他把骰子舀進那個別致的骰盒裏去,擡眼看着她。

“除非,”他又說,“你想認輸……”

她搖搖頭。

“開始吧。”她說。

“你跟我下同樣的注?”

“開始吧!”

過去,靈思風知道樹裏面都有什麽:木頭、汁液,也許還有松鼠。樹裏面不可能有宮殿。

然而——他坐着的墊子可比木頭軟多了;身旁木頭杯裏盛的酒,比樹汁兒好喝多了;而坐在他對面的少女比松鼠……完全沒法兒比,除非身上長點兒毛也算共同點。少女抱膝坐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房間又高又寬敞,光線呈柔和的淡黃色,但靈思風找不到光源在哪裏。穿過虬結的拱門還可以看見其他房間,還有一架像是巨大的樓梯似的東西。然而從外邊看時,這只是一棵普通的樹。

這個少女是綠色的——很肉感的綠色。靈思風對這一點相當肯定,因為她除了脖子上的頸環以外什麽都沒有穿。她的長發有點苔藓的風韻。她的雙眼沒有瞳孔,只是通體發着螢綠的光芒。

靈思風真恨自己上大學的時候沒好好聽人類學的課。

她一直沒有說話。除了把沙發椅指給他看,拿出酒來請他喝,自始至終只是坐在那兒看着他,偶爾揉揉胳膊上一道深深的劃痕。

靈思風立刻想起來,樹精和她的樹是相通的,樹的傷,就是她的傷……

“真對不起,”他趕緊說,“這是意外。我的意思是,狼,還有……”

“所以你就爬上了我的樹,然後我救了你。”樹精的語氣很平和,“你很幸運。你那個朋友,他也還好嗎?”

“朋友?”

“矮個子,帶着魔法箱子。”樹精說。

“哦,他呀。”靈思風含糊地說,“是的,希望他還好吧。”

“他需要你的幫助。”

“他一直都需要。他也上了樹嗎?”

“他去了貝爾·杉哈洛斯廟。”

靈思風一口酒沒咽下去,猛嗆起來。聽見這個廟名,他的耳朵都想爬進腦袋躲起來。食魂者!不等他克制,腦中的回憶洶湧而來。曾經,當他在幽冥大學學習魔法實踐的時候,為了打一場賭,他溜進了圖書館主樓旁邊的一間小屋。這間小屋的牆壁上挂滿了起保護作用的鉛質五角星,從不允許任何人在屋裏停留超過四分鐘零三十二秒——這個數字是兩百多年小心測試的成果……

那本書被鏈子鎖在第八元素的臺座上,位于刻滿符文的地板正中,目的既是防止偷盜,也為防止它自己跑掉——因為它是“八”開書,書裏滿是魔法,連書本自己也隐隐有了智力。他惴惴不安地打開那本書,結果一個咒語從破損的書頁中蹦出來,藏進他腦子裏某個幽暗的角落。大家都知道這個咒語是八大魔咒之一,可要是他不把它念出來,誰也搞不清到底是哪一句,連靈思風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有時候,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鬼鬼祟祟,躲在他的“自我”之後,等候時機……

貝爾·杉哈洛斯的雕像就放在那本“八”開書的前方。他不是惡魔。因為就算是惡魔,至少也總有點活氣兒。如果惡與善是硬幣的兩面,那麽,這個貝爾·杉哈洛斯就像是這枚硬幣在急速翻轉。

“食魂者。他的命數在七與九之間,是兩個四的和。”靈思風引用着書上的句子,恐懼已經麻木了他的腦子。“哦,不……那座廟在哪兒?”

“往中軸向走,在樹林中心附近。”樹精說,“那裏很冷。”

“誰傻到要去拜貝爾……拜他?我的意思是,魔鬼倒是要去拜他的,可他是食魂……”

“還是……有些好處的。曾經住在這裏的部族有些特別的信仰。”

“那他們就沒出什麽事嗎?”

“我說過,他們‘曾經’住在這裏。”樹精站起身來,伸出手,“來吧,我叫德魯麗。跟我來,看看你朋友的命運如何。很有意思的。”

“我還是不明白……”靈思風說。

樹精用綠色的眼睛盯着他。

“你以為你有選擇嗎?”她問。

像馬路一樣寬的樓梯順着大樹盤旋而上,每一層都通向寬大的房間。到處都亮着那種看不到光源的黃光。四周還有一種聲響——靈思風集中注意力,想辨認出這聲音——仿佛遠逝的風雷,或是遙遠的瀑布。

“這是樹聲。”樹精簡單地說。

“樹在幹什麽?”

“生活。”

“我剛剛還琢磨來着。我是說,咱們現在真的是在樹裏面嗎?是不是把我縮小了?從外邊看,這樹細得我都能合抱過來。”

“它是很細。”

“呃……可我現在在它裏面?”

“你是在它裏面。”

“呃……”靈思風說。

德魯麗笑了。

“我能看穿你的心,不夠格的巫師!我是個樹精啊。你明白嗎?你漫不經心地用‘樹’這個詞貶低了這種存在,而它其實是一個四維空間裏的近似體,真正的實體則是整個多維空間……哦,不,我看你不明白。你沒拿魔杖,我早該知道你不是個真正的巫師。”

“大火把我的魔杖毀了。”靈思風馬上撒了個謊。

“也沒戴繡着神符的帽子。”

“被風吹走了。”

“身邊也沒有妖精仆人。”

“它死了!你看,你救了我,我謝謝你。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該上路了。能告訴我怎麽出去嗎……”

她臉上的表情使得他回頭看去。三個男樹精站在他身後。他們跟德魯麗一樣什麽都沒穿,也沒有武器——這一點當然不重要,如果他們要對付靈思風,根本用不着武器。他們看上去完全可以破石開道,能把一個連的巨怪打得跪地求饒。這三個魁梧的巨人低頭看着他,眼神堅毅,充滿威脅。他們的皮膚是胡桃殼的顏色,肌肉虬結,鼓脹得像一袋袋甜瓜。

他又回過頭來,勉強沖着德魯麗擠出一絲笑容。他的生活重新走上了慣常的軌道:他還是那麽倒黴。

“我不是獲救了,對嗎?”他說,“是被捉起來了?”

“當然。”

“你不放我走?”這其實是個肯定句。

德魯麗搖搖頭,“你傷害了我們的樹。不過,跟你的朋友相比,你還算幸運。他要去見貝爾·杉哈洛斯,而你只不過是死而已。”

身後兩只手抓住他的肩膀,這抓勁兒,仿佛老樹的根緊緊抓住一枚卵石。

“當然,之前還有一些儀式。”樹精接着說,“要等到‘八傳手’先把你的朋友弄死。”

靈思風費了半天勁,只說出一句話:“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沒有男樹精的,橡樹裏都沒有的。”

其中一個巨人沖他咧咧嘴。

德魯麗“哼”了一聲,“你傻啊!沒有男樹精,橡樹果子哪兒來的?”

前面是一座非常寬敞的廳堂,金光照耀,看不清屋頂。望不到盡頭的樓梯恰從廳中穿過。

幾百個樹精站在大廳的另一端。德魯麗走近時,他們畢恭畢敬地分道而立,盯着她身後被緊緊架着的靈思風。

雖然也有一些大塊頭男性,但樹精中多數都是女性。男的仿佛神像一般巍然屹立,站在矮小靈秀的女子之間。像一窩蟲子,靈思風心想,這樹就像個大蜂窩。

可是,怎麽會有樹精出現呢?據他所知,樹人幾百年前就滅絕了,他們和大多數“暮族”

一樣,競争不過人類的進化。人類進駐碟形世界之後,只有精靈和巨怪尚存。精靈存活下來,是因為它們太聰明了。至于巨怪一族,是因為它們至少和人一樣邋遢、邪惡、貪婪。樹精應該早就死絕,像地精和小妖一樣。

大廳裏,剛才那種隐隐的咆哮聲更大了。偶爾會有一陣波動的金光穿過透明的圍牆,打到光明耀眼的屋頂上去。空氣中的某種力量使光線不住顫動。

“啊,冒牌巫師!”樹精說,“見識見識什麽叫魔法吧。

不是你那種模棱兩可的小巫術,是真正根枝俱全的魔法,古老的魔法,野生的魔法!看吧。”

五十多個女子緊緊圍成一圈,手拉手,往後退去,圈子也随之擴大。其他樹精們低聲吟唱着。随後,德魯麗把頭一點,圈子開始逆時針轉動。

圈子轉動速度加快,低吟的聲調也越來越高,靈思風看得入了迷。他在大學的時候聽說過“古魔法”,這東西是禁止巫師練習的。他知道,碟形世界本身便存在魔力場,這個魔力場不停地緩緩轉動着,只要那圈子轉到一定速度,不斷與運轉緩慢的魔力場産生摩擦,就能産生強大的電位差。一經接地,這種電位差便能釋出巨大的“自然魔法力”。

這時的圈子已經化為一道急速轉動的幻影。吟唱聲将樹廳牆壁震得嗡嗡作響……

靈思風感到頭皮一陣麻酥酥的刺痛。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說明在他附近,一股強大的原始魔法正在生成。于是,看到接下來的情景時,他并沒有過分驚奇——幾秒鐘之後,只見一束鮮亮的第八色光從看不見的屋頂處射下來,帶着微微爆裂的聲響,射在圈子中央。

在那裏,這道光照出一座狂風呼嘯、樹濤陣陣的小山,山頂有一座廟。廟的形狀看在眼裏十分不舒服。靈思風知道,如果這就是貝爾·杉哈洛斯廟,它一定會有八面牆。(“八”是貝爾·杉哈洛斯的命數,這就是為什麽理智的巫師能不提這個數字就不提。巫師學徒們都開玩笑說:假如提了,就會被大卸“八”塊。

魔法業餘愛好者尤其對貝爾·杉哈洛斯感興趣,這些人在超自然的海邊試深淺,半條腿已經陷入他布下的網羅。靈思風一點兒都不奇怪,為什麽上學時自己的宿舍門牌號是七-甲,而不是七後面的那個數。)雨水順着烏黑的廟牆往下流。惟一的活物只有廟門外拴着的一匹馬。這馬太過高大,不是雙花的坐騎。這是一匹白色戰馬,蹄子和菜盤子一般大小,皮制的馬鞍閃閃發光,鑲嵌着華麗的金飾。它脖子上挂的袋子裏有飼料,這會兒正吃得津津有昧。

這馬很眼熟。靈思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在哪兒見過它。

它一看就是那種提速很快的馬,速度提上來還能保持很久。

靈思風真想擺脫後面的看守,突圍沖出樹幹,找到這座廟,把這匹馬從貝爾·杉哈洛斯的鼻子底下偷走——不管這個貝爾·杉哈洛斯的鼻子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看樣子,八傳手今晚能吃兩頓飯。”德魯麗邊說邊瞪着靈思風,“這匹馬是誰的,冒牌巫師?”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吧,無所謂。

我們馬上就能知道。”

她揮了揮手。圖像焦點向內移動,穿過一座巨大的八邊形拱門,掠過裏面的走廊。

那裏站着一個人,背靠一面牆,偷偷摸摸地挪着步子。靈思風看見了金和銅的閃光。

絕不會認錯。這個人他見過好多次。寬闊的胸膛,樹幹一樣粗的脖子,濃黑的亂發下面是一個小得出奇的腦袋,整體看去仿佛一口大棺材上頂了個小西紅柿……若要給這個人起個名字,就叫野蠻人赫倫。

赫倫是環海一帶比較皮實的勇士之一:鬥龍,盜廟,當殺手,給每場街頭鬥毆上演壓軸大戲。和靈思風認識的其他勇士有所不同,他甚至能夠說出兩個音節以上的單詞,當然,這需要一點時間,最好能再給他點提示。

靈思風聽見遠處依稀有些響動,聲音像是幾個骷髅在遠處地牢的臺階上蹦跳。他看看旁邊的守衛,不知他們聽見沒有。

他們那本來就不富裕的注意力這會兒都集中在赫倫身上——這人跟自己塊頭差不多嘛。他們的手只在靈思風肩上松松地搭着。

靈思風猛地往下一縮,像筋鬥鴿似的往後一個空翻,落地就跑。只聽德魯麗在後面大叫,于是更是腳下加力。

什麽東西抓住他袍子上的兜帽。一個站在臺階上的男樹精張開胳膊,朝沖過來的靈思風露出一臉木呆呆的笑容。靈思風一點兒沒耽誤腳下的步子,同時猛一彎腰,下巴都快碰着膝蓋了。說時遲那時快,一段圓木似的拳頭帶着風聲從他耳畔掃過。

前方,足有灌木叢規模的一群男樹精正等着他呢。他馬上掉頭向回跑,後面那個守衛弄糊塗了,又是一拳打來。靈思風躲過這一拳,沖向那個女樹精圍起的圈子,一路上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