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臨近邊緣(二)臨近邊緣(三)(6)
閃右躲,追趕他的樹精們亂了陣腳,東倒西歪,像九柱戲裏打得亂七八糟的撞柱。
可是,前方還有很多男樹精。他們從女樹精身後擠出來,拳頭在角質掌心裏砸着,臉上挂着專注、期待的表情。
“站住,冒牌巫師!”德魯麗往前邁了一步。她身後,吟唱的舞者繼續旋轉,圖像焦點已經轉向一條發着紫光的過道。
靈思風爆發了。
“別叫我冒牌巫師!”他大聲叫道,“咱們得說清楚,我是個真正的巫師!”他暴躁地頓着腳。
“哦,真的嗎?”樹精說,“那你朝我們念個咒語,讓我們見識見識。”
“呃……”靈思風沒了聲音。自從那個古老神秘的咒語躲進他腦子裏,再簡單的咒語他都記不住了,即便是滅蟑螂咒語,或是不用手就能撓後背癢癢的咒語,都不行。幽冥大學的巫師研究員們試圖解釋這個現象。他們認為,在無意識狀态下記住了那句咒語,使得靈思風所有的咒語記憶細胞全部封死了。但在心情最沮喪的時候,靈思風得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論,解釋那些小咒語在他腦子裏連幾秒鐘都待不住的原因……
因為它們害怕。他認定是這樣。
“呃……”他嗫嚅着。
“一個小咒語就行。”德魯麗說,看着靈思風嘟起嘴唇,樣子又氣又窘。她做了個手勢,幾個男樹精圍攏過來……
那句古老的咒語抓住這個時機,駕馭了靈思風此時有點不大管用的意識。他能感覺到這句咒語坐在他的意識上,挑釁地瞅着他。
“我真的會一個咒語。”他疲倦地說。”
“是嗎?快念出來聽聽。”德魯麗說。
靈思風不知道自己敢不敢,然而這咒語已經開始控制他的舌頭。他反抗着。
“你—你說—過你有本事看—看穿我的—的心,”他口齒不清地說,“看……看吧。”
她往前走了一步,嘲弄地看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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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僵在臉上,擡手護住自己,蜷起身子往後退縮,嗓子裏冒出恐懼的聲音。
靈思風看看四周。其餘樹精都在後退。他幹了什麽?肯定是件極其可怕的事。
然而,根據他過去的親身體會,過不了一會兒,宇宙就會恢複平衡,重振旗鼓,開始和正常情況下一樣,不斷對他做出可怕的事。于是,他後退幾步,彎腰鑽進旋轉的樹精圍成的魔法圈子,想看看德魯麗會拿他怎麽辦。
“抓住他!”她尖叫,“把他帶走,離咱們的樹越遠越好,然後殺了他!”
靈思風轉身一跳。
穿過圈子中央的圖像。
一道閃光。
一片黑暗。
一個靈思風模樣的紫色人影,越來越小,聚成一個點,瞬間消失了。
随後,什麽都沒有了。
野蠻人赫倫悄沒聲息地爬着樓梯,燈光的紫色是那樣深,幾乎成了墨黑色。他最初的困惑已經不複存在了——這明顯是一座魔法廟宇。既然是魔法廟宇,很多事情也就不足為怪了。
比如說,下午早些時候,他騎馬走進這片幽暗的樹林,發現一只箱子擱在路邊。箱子蓋兒仿佛邀請他似地大張着,露出裏面的金幣。然而當他跳下馬,向它走近,這箱子竟伸出好多條腿來,一溜煙兒跑進了樹林,随後又在幾百碼之外停下了。
碟形世界-魔法的色彩 正文 第三章 八的“傳”說(二)
章節字數:12299 更新時間:08-01-30 20:40
跟着跑跑停停了幾個小時後,他來到這一片黑乎乎的過道裏,再也找不到箱子了。總的來說,沿路看見的那些讓人不愉快的雕刻和偶爾出現的散了架的骨架沒有讓赫倫害怕,這是因為他并不是特別聰明,而且特別沒有想像力;同時也因為,古怪的雕刻和危險的通道,這些事都屬于赫倫的日常工作範疇。這類情況他見得多了。赫倫尋找金子、妖怪,或是悲傷的少女,讓金子離開它的主人,讓生命離開妖怪,讓少女至少擺脫困擾她的悲傷之一。
看看赫倫吧,他如貓一般跳過一道可疑的通道口。就算在紫光裏,他的皮膚仍然泛着青銅色。他周身也有不少金子——金镯子、金腳鏈。除了一條豹皮纏腰布,他什麽都沒穿。他在蒸籠一般的荷旺達蘭樹林裏搞到了這條纏腰布,當然是在他用自己的牙齒咬死這塊皮子的前主人之後。
他右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魔法劍。劍名“克靈”,經由雷電鍛造,擁有自己的靈魂,無法忍受任何劍鞘。三天之前,赫倫才從比突尼的阿卡曼德萊固若金湯的宮殿裏把它偷出來,但現在他已經開始後悔了。這把劍惹得他心煩意亂。
“我告訴你,箱子沿着右邊那個過道下去了。”克靈氣咻咻地說,話音像刀刃刮石頭。
“安靜點!”
“我只不過告訴你……”
“閉嘴!”
再看看雙花……
他迷路了,他自己也知道。或者是這屋子比初看時大得多,或者是他進入了地下。可他連一級樓梯都沒往下走啊。再不然就是——他已經開始這樣猜測了——這地方的內部空間違背了建築學的基本常識,內部居然比外圍更大。還有,這些古怪的燈到底是怎麽回事?八邊形的水晶燈,牆壁和天花板上每隔一小段距離便埋着一盞,燈光的顏色令人不快,而且亮度不夠,無法驅走黑暗。
還有,無論是誰在牆上刻的這些東西,雙花憐憫地想,一定是喝多了,而且一醉多年。
然而,這無疑是一座迷人的建築。建築師肯定對“八”這個數字情有獨鐘。地板上的馬賽克瓷磚是八邊形的;過道的牆壁和天花板有一定的角度,算上它們,過道就一共有八個面。雙花還注意到,那些泥瓦剝落的地方,露出來的石頭也都是八棱的。
“我不喜歡這裏。”畫畫兒的小鬼兒從匣子裏面說。
“為什麽不喜歡?”雙花問。
“這裏怪怪的。”
“可你自己本來就是個妖怪。妖怪怎麽還能說別的東西‘怪怪的’?……我是說,妖怪什麽‘怪’沒見過!”
“嘿,你不知道,”小妖怪小心地說,緊張地望着四周,不安地挪動着爪子,“有東西。這裏有什麽東西。”
雙花嚴肅地盯着它,“你說什麽東西?”
小妖怪緊張地咳嗽了一聲(妖怪不會呼吸。然而,每種有智慧的生物,無論會不會呼吸,一生總要緊張地咳嗽幾回。小妖怪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該咳嗽了。)“哦,東西。”它悲傷地說,“邪惡的東西。
我繞來繞去,想說的就是:這是一種我們不能說的東西,主人。”
雙花疲憊地搖了搖頭,“要是靈思風在就好了。”他說,“他肯定知道該怎麽辦。”
“他?”小妖怪譏諷地說,“巫師來不了這兒。他們不能碰任何與‘八’有關的東西。”一說完,它便一掌捂住嘴,仿佛犯了大錯。
雙花擡頭看着天花板。
“那是什麽?”他問,“你聽見什麽聲音了嗎?”
“我?聽見?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小妖怪堅持說什麽都沒聽見,然後一頭沖回自己的匣子,把門撞上了。雙花敲敲門,門開了一個縫。
“像石頭挪動的聲音。”雙花解釋說。門“砰”地一聲又撞上了。他聳了聳肩。
“這地方估計要塌了。”他自言自語,站了起來。
“我說,”他大喊,“有人嗎?”
“嗎,嗎,嗎,嗎……”黑暗的通道回答着。
“嗳!”他又喊。
“嗳,嗳,嗳,嗳……”
“我知道有人在,我剛聽見你們扔骰子玩兒!”
“兒,兒,兒,兒……”
“我剛剛……”
雙花住嘴了。只見幾尺之外的黑暗裏突然閃出一點亮光。光點越來越大,幾秒鐘之後,成了一個小人形。随後,這人形發出了聲音。或者應該這麽說,雙花覺得他耳畔一直有這種聲響。仿佛尖叫被撕成窄條,固定在永恒的瞬間裏。
閃光人這時已經變得有娃娃那麽大了,懸在半空,慢動作翻筋鬥,像是在受折磨。雙花心想,剛剛自己不知為什麽會想到“尖叫被撕成窄條”這麽個比喻……他真希望自己沒這麽想過。
這個閃光人越來越像靈思風了。巫師的嘴巴大張着,他的臉明晃晃的,閃着……什麽光呢?奇怪的陽光?雙花想。也許是人們看不到的太陽。他發抖了。
這時,歸來的巫師已經半人高了。到了這個階段,成長的速度加快了。一股氣,一聲爆炸,一瞬間發生了很多事。靈思風一個跟頭摔了出來,大叫着。他重重地掉在地板上,咳嗆着,雙臂抱頭,緊緊地蜷縮着,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一圈。
塵埃落定,雙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拍巫師的肩膀。地上這個“球”蜷縮得更緊了。
“是我。”雙花聲音裏透出好意。巫師的身子伸展開一部分。
“誰?”他問。
“我。”
靈思風一下子恢複原狀,跳起來,雙手瘋狂地抓住雙花的肩膀。他雙眼圓睜,目光狂野。
“別說那個!”他低聲說,“只要別說那個,我們說不定還能出去!”
“出去?你怎麽進來的?難道你不知道……”
“別說那個!”
雙花退後幾步,躲開這個瘋子。
“別說那個!”
“別說哪個?”
“數字!”
“數字?”雙花說,“嘿,靈思風……”
“是的。數字。七和九之間。四加四。”
“那個,那是‘撥’……”
靈思風用手捂住雙花的嘴。
“你說出它來咱們就完蛋。先別管為什麽。相信我,好不?”
“我不明白!”雙花的嗓子裏帶着哭音。靈思風的精神稍稍放松了,用特洛博話就是說,他現在能讓小提琴弦看上去像一碗果子凍。
“好了好了,”他說,“咱們看看能不能出去。然後我再給你講講為什麽。”
第一個魔法紀元之後,如何處理天書,逐漸成為碟形世界上一個棘手的問題。咒語就是咒語,即便是被墨水臨時禁锢在羊皮紙上,它們還是有潛能的。如果書的作者在世,那麽一切都不成問題。然而作者一死,咒語書內蘊含的力量就變得無法控制,難以鎮壓。
簡而言之,咒語書會往外“漏”魔法。人們嘗試過很多處理方法。在邊緣地附近的國家,還存在比較簡單的辦法。人們往法師生前的書籍裏塞進鉛質的五角星,再把它們從“世界邊緣”
扔下去。但在中軸地附近,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就少得多了。其中之一,是把有傷害力的書裝進負極第八元素制成的罐子裏,然後沉進深不可測的海底(過去的辦法是把書埋進陸地上深深的洞穴裏,後來這個辦法被禁止了,因為一些地區的住戶抱怨他們經常看到會走路的樹以及長着五個頭的貓。)然而不久以後,魔法還是會滲出來,漁民們抱怨說經常遇到大群的隐形魚,還有通靈的蛤蜊。
在很多魔法研究機構,對天書的臨時處理辦法,是用能夠改變物質屬性的第八元素建造一間大屋子。這樣一來,任何魔法都滲不出去。在這樣的屋子裏,再厲害的天書也能安全存放,書裏的潛能會逐漸稀釋。
“八”開書存放在幽冥大學,道理便是如此。它是所有天書裏最偉大的一部,曾屬于宇宙造物主。它就是靈思風為了打賭而翻開的那部書。他翻開書還不到一秒鐘便觸發了學校所設置的報警咒語,但這一秒鐘已經足夠一句咒語蹦出來,永遠待在他的腦海深處,仿佛石洞裏的蛤蟆。
“後來怎麽了?”雙花問。
“哦,這還用說,他們把我拽出去,拿鞭子抽我。”
“沒人知道那句咒語是幹什麽用的?”
靈思風搖搖頭。
“它從書頁上消失了。”他說,“沒人知道,除非我說出來。或者等我死了,它沒準兒能自己把自己說出來。最多不過是毀滅宇宙、停止時間,或者別的什麽……”
雙花拍了拍他的肩膀。
“傷心沒有用啊。”。他勸靈思風振作起來,“咱們還是再找找出去的路吧。”
靈思風搖搖頭。他所有的恐懼感似乎都用盡了,他或許已經出離恐懼,心靈深處一片死寂。不管怎樣,他已經不再喋喋不休了。
“我們快完蛋了。”他說,“我們整晚都在兜圈子。我告訴你,這個地方其實就是個蜘蛛網。我們不管往哪個方向走,總會回到中心。”
“先甭說別的,我真感謝你能跑回來找我。”
雙花說,“你是怎麽回來的?幹得真妙!”
“哦,是這樣……”靈思風尴尬地說,“我只是想‘我不能就這麽扔下老雙’,然後……”
“那麽,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貝爾·杉哈洛斯本人,當面把事情解釋清楚,然後也許他就能放咱們走了。”雙花說。
靈思風用手指在耳朵周圍劃了個圈子。
“可能是這裏有回聲的緣故,”他說,“我剛才好像聽見你說什麽找還有解釋。”
“沒錯。”
可怕的紫光下,靈思風瞪着雙花。
“找貝爾·杉哈洛斯?”
“是啊。咱們又不一定非要跟他扯上什麽關系。”
“去找‘食魂者’還不跟他扯上關系?沖他點點頭,是不是?然後說對不起請問出口在哪兒?還想解釋給‘撥’呃呃呃呃……傳手聽?”靈思風沒念全那個詞的元音,及時住了口。“你瘋了!嘿!快回來!”
他跟着雙花沖向走廊,不一會兒便突然停住,叫了起來。
這個地方的紫光比較強,使得四周的東西有了新色彩,然而看了還是不舒服。這裏不是一條走廊,而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牆一共有……有撥(這數字靈思風連想都不敢想)堵,還有……“七-甲”
條走廊從屋子延伸出去。
靈思風看見旁邊有一座很矮的神壇,有四乘二條邊。可這座神壇并不在屋子的正中央。屋子的中央是一塊巨石,有跟兩個正方形邊的總合一樣多的切面,看上去大極了。在奇異的光線下,它顯得有點歪。兩個切面之間的一道棱突了出來。
雙花站在上面。
“嘿,靈思風!快來看看這是什麽!”
沿着通向房間的一條走廊,行李箱子溜達進來了。
“太棒了!”靈思風說,“好。它能帶咱們出去了。那麽,就現在,趕緊走。”
雙花在翻他的箱子。
“好的。”他說,“我先照幾張畫兒。稍等,我安裝一下配件……”
“我說就現在……”
靈思風住了口。野蠻人赫倫站在走廊入口,正對着他,整個火腿大小的拳頭裏攥着烏黑的劍。
“你是?”赫倫含糊地問。
“啊哈,是你啊,”靈思風說,“赫倫,是吧?好久不見。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赫倫指指行李箱子。
“那個。”他說。靈思風這麽長的一串話把赫倫的腦子累壞了。接着,他又補了一句,既是陳述句,又是感嘆句,也有威脅以及最後通牒的意思,“是我的。”
“它的主人是這兒的雙花。”靈思風說,“給你個建議,別碰它。”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赫倫推開雙花,手伸向箱子……
箱子伸出小腿兒,往後退,張開蓋子示威。昏暗的光線下,靈思風似乎看到了成排的大牙,像漂過以後的榉樹木頭一樣白。
“赫倫,”他趕緊說,“我得先告訴你點事。”
赫倫迷惑地看着他。
“什麽?”他問。
“關于數字。你知道的,七加一,三加五,或者十刨去二,你都能得出同一個數來。只要你在這裏,千萬別把這個數念出來。這樣,我們都有機會活着出去。否則只有死在這兒。”
“這是誰啊?”雙花問。他手裏拿着個籠子,剛從箱子最底下挖出來的,裏面似乎裝滿了正發脾氣的粉紅蜥蜴。
“我是赫倫!”赫倫自豪地說。然後,他看着靈思風。
“什麽?”雙花問。
“什麽都別說,拜托。”靈思風說。
他看着赫倫手裏的劍。劍是黑色的,說是黑色,不如說是墳墓的顏色。劍刃上還刻有非常華麗的符文裝飾。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散發出來的第八色微光。這把劍肯定也注意到靈思風了,它突然說起話來,聲音像是用爪子刮玻璃。
“奇怪,”那把劍說,“他幹嗎就是不說‘八’?”
八,啪,啊……回聲響起來了。地底深處,遠遠傳來碾磨的聲音。
回聲漸漸輕了,但就是不消失。聲音從這面牆彈到那面牆,傳過來,傳過去,紫色的光和着聲音的節奏閃爍着。
“你說了!”靈思風尖叫,“我不是說過嗎,你不能說“八”這個字!”
他停住了,自己被自己吓呆了。可是此言已出,聲音跟上之前的回聲,嗡嗡作響。
靈思風拔腿就跑,然而空氣突然變得比糖漿還黏:他聞所未聞的巨大魔法正在醞釀。他發覺自己只能痛苦地慢動作,四肢劃過的軌跡閃着金星,在空氣中勾勒出形狀。
身後隆隆作響,那塊巨大的八邊石被什麽東西擡了起來,一個棱撐了片刻,随後砸在地上。
石頭坑裏游出一個長而黑的東西,卷上靈思風的腳踝。他尖叫着,随後重重摔落在震顫的地板上。那只觸手卷着他在地板上拖。
雙花站到他前面,伸出雙手。他拼死抓住這個小矮子的胳膊,兩個人都躺倒了,面面相觑。就算這樣,靈思風還在地上被拖着走。
“你早幹嗎來着?”他喘着粗氣。
“沒……沒幹什麽……”雙花說,“出什麽事了?”
“你以為呢?我快被拽到這個坑裏去了。”
“哦,靈思風,真對不起……”
“現在說對不起……”
有種聲音傳了出來,仿佛音樂鋸發出的聲音。
拽着靈思風腳踝的力量頓時消失了。他回過頭,發現赫倫蹲在坑邊,将劍揮成一片嗡嗡作響的黑影,正猛砍那些瘋狂伸向他的觸手。
雙花扶靈思風起來,他們蹲在神壇邊,看着這位狂野的勇士奮戰觸手。
“沒用。”靈思風說,“……傳手會不斷變出觸手來。你幹什麽?”
雙花正使勁把那個裝蜥蜴的籠子安在畫畫兒匣子上,匣子已經支上了三腳架。
“我要拍一張!”他嘟囔着,“這是奇觀!聽見了沒,小鬼兒?”
畫畫兒的小鬼兒打開小門,盯着大坑邊上的景象看了一會兒,鑽進匣子裏不見了。一個東西又碰到靈思風的腿,他跳了起來,猛踩腳下的觸手。
“快點,”他說,“得趕緊往上面跑。”他抓住雙花的胳膊,可這個觀光客不幹了。
“咱們跑了,把赫倫留在這兒跟那東西作伴嗎?”他說。
靈思風面無表情。“有什麽不對?”他說,“這是他的工作。”
“那東西會要了他的命!”
“還可能更慘。”靈思風說。
“什麽更慘?”
“就是也要了我們的命!”靈思風很有邏輯地推斷,“快跑!”
雙花又伸出手。“嘿,”他說,“它把我的箱子拿走了!”
靈思風一個沒抓住,雙花沿着大坑邊沿沖向他的箱子。箱子被觸手拽着拖過地板,一路徒勞地張開蓋子夾觸手。小矮子開始憤怒地踢那觸手。
赫倫惡戰的那塊地方又伸出一只觸手,卷住他的腰。一團團觸手中,已經快看不清裏面的赫倫了。靈思風恐懼地看到,勇士的劍被拽出了手,飛到對面的牆上。
“你那句咒語!”雙花大喊。
靈思風沒動。他看到一個“東西”鑽出大坑。這是一只巨眼,正猙獰地望着他。一只觸手卷上了他的腰,他哭叫出聲。
咒語不請自來,堵到他的喉嚨口。他張開嘴,仿佛在夢中一樣,念出了第一個野蠻的音節。
一只觸手撲了過來,像一根鞭子,卷住他的脖子,要勒死他。靈思風跌撞着,拼命呼吸,又被拖過地板。
一只觸手揮出,抓住正用三腳架挪動着找位置的畫畫兒匣子,将匣子拉了過來。靈思風本能地抓住它,如同他的祖先在面對猛虎之時會抓起一塊石頭。如果他的胳膊還有足夠的活動空間,能把它沖巨眼扔過去……
在他面前,那只巨眼充斥了整個宇宙。靈思風只覺得自己的行動意志迅速消失,像水流進篩子一樣。
畫畫兒匣子上,那個蜥蜴籠子裏的蜥蜴炸了鍋。到這種時候,靈思風的行為已經喪失了理智。馬上要被砍頭的犯人對劊子手屋牆上每一道劃痕都十分注意,而靈思風則發現蜥蜴的尾巴脹得很大,變成了青白色,而且突突直跳,看上去非常危險。
離巨眼越來越近,魂飛膽喪的靈思風拿起匣子護着自己,與此同時,他聽見匣子裏的小鬼兒說:“它們快熟了,再也關不住它們了。來,現在大家都笑一個!”
突然……
……一道閃光,那麽白,那麽亮……
……簡直不像是光了……
貝爾·杉哈洛斯尖叫起來,一股超音波,響徹靈思風五髒六腑。觸手瞬間變得像木棍一般僵硬,随後,它們把自己正卷着的東西一古腦兒扔了出去,擡起來護在受傷的眼睛前。然後,這一大團東西掉進坑裏,不一會兒,那塊巨石被幾十只觸手搬了起來,“啪”地扣回原位,把好幾根揮舞的觸手夾在邊兒上。
赫倫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在牆上撞了一下,這才站起身來。
他找到自己的劍,然後有條不紊地砍着那幾只夾得動彈不得的觸手。靈思風躺在地板上,集中全部注意力使自己不至于發瘋。一聲空空洞洞的木頭撞擊聲傳來,靈思風回頭看去。
行李箱子砸在地上,蓋子都壓彎了。它仿佛發怒一般劇烈地搖晃着,小腿在空中踢騰。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到處尋找雙花。這個小矮子埋在牆根一處瓦礫堆裏,不過幸好還在喘氣。
巫師痛苦地爬過地板,小聲說:“到底怎麽回事?”
“它們為什麽這麽亮?”雙花咕哝道,“老天,我的頭……”
“這麽亮?”靈思風說。他看見那畫畫兒匣子扔在地板上,籠子還在,裏面的蜥蜴明顯比剛才瘦了好多,正蠻有興致地望着他。
“火蜥蜴,”雙花悲傷地說,“畫片兒肯定曝光過度了,我知道……”
“這是火蜥蜴?”靈思風難以置信地問。
“當然啰。标準配件。”
靈思風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拾起蜥蜴籠子。他以前自然也見過火蜥蜴,但那些都是很小的标本,而且被泡在鹽鹵罐子裏,收藏在幽冥大學地下的珍奇生物博物館中。在環海一帶,火蜥蜴早已絕種。
他努力回想關于這種生物的知識。它們是魔法生物,沒有嘴,用皮膚汲取營養,營養來自碟形世界的太陽散發出的第八色光波。當然,它們也能吸收其他種類的陽光,把光積蓄在體內特別的消化囊內,再以正常方式排洩出來。到了晚上,碟形世界火蜥蜴栖息的沙漠簡直像燈塔一般明亮耀眼。
靈思風放下蜥蜴,郁悶地點了點頭。在這個充滿第八色光線的魔法建築裏,這些蜥蜴明顯吃多了,于是憋不住光了。
畫畫兒匣子用下面的三腳架走開了。靈思風想踢它一腳,結果沒踢着。他開始讨厭智慧梨花木了。
有什麽小東西紮他的脖子,他厭煩地用手撲落。
他突然聽見一種碾磨的聲音,随後,一個快刀裁緞子般的聲音說道:“派這種用途,真丢臉!”
他往後看去。
“閉嘴!”赫倫含含混混地說。他正用克靈撬神壇的頂兒。他擡頭看看靈思風,咧了咧嘴。靈思風希望這個張開大嘴的表情是個笑臉。
“魔法,了不起!”野蠻人贊嘆道,繼續撬着,火腿般的大手重重地壓在那柄叫苦連天的劍上。“咱們現在分財寶吧,怎麽樣?”
有什麽又小又硬的東西蜇他的耳朵,靈思風“哼”了一聲。一股輕風吹過,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你怎麽知道那兒有財寶?”靈思風問。
赫倫吐出一口氣,指頭總算插進了石縫裏。
“沙果樹下有沙果,”他說,“神壇下面是金窩!這叫推理。”
他一咬牙,石頭頂子被他掀了起來,砸在地上。
又有東西蜇他。這次蜇的是靈思風的手。他一把抓在手心裏,看看到底是什麽。一個石頭片,有五加三條邊。他擡頭看看天花板。它會不會塌下來?赫倫哼起小曲兒,開始從神壇底下往外掏東西。
空氣“嗖嗖”作響,閃爍着熒光,随即呼呼大作。看不見摸不着的風抓住靈思風的袍子,讓它在藍綠色的火星形成的漩渦中劇烈舞動起來。靈思風腦袋周圍,一群群尚未成形的精靈被風卷成一團。
精靈們狂怒地叫喊着、咆哮着,随後被大風卷走。
他竭力擡起一只手。不斷增強的魔法風中,手臂立即被閃爍的第八色光暈包裹。強風在房間掃過,沒有驚動一粒塵埃,卻幾乎把靈思風的眼皮兒吹翻過來。風尖叫着穿過通道,鬼哭一般的聲音在石頭之間回響。
雙花顫巍巍地起來,被這來自凡塵之上的大風吹得直不起腰。
“這到底是什麽?”他大叫。
靈思風還沒完全轉過身來,呼嘯的風便将他抓個正着,幾乎把他掀翻在地。一群頑皮的小鬼兒旋轉着,在風中飛舞,抓住了他的腳。
赫倫的胳膊猛一伸,揪住了他。片刻之後,他和雙花都被揪到神壇廢墟後面背風的地方,躺在地上直喘粗氣。會說話的劍——克靈立在他們身旁,閃着火花,暴風使它的魔力場增強了幾百倍。
“抓住,別被吹跑了!”靈思風大喊。
“風!”雙花大叫,“從哪兒來的風?吹向哪兒去?”看出靈思風臉上的恐懼後,他拽着石頭的手上又加了把勁兒。
“我們快完蛋了!”靈思風念叨着,天花板已經搖搖欲墜。“黑暗從哪裏來,這風就刮到哪裏去!”
巫師深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受了傷的惡靈貝爾·杉哈洛斯不斷下墜,穿過一層層陰暗平面,與此同時,他盤踞在這裏的那股妖氣則被吸出這座建築,送到另一個地方。據碟形世界最值得信賴的神甫講,這個地方既在地下,又在“別處”。長期以來,他的廟宇被時間遺忘了。幾千年裏,時間腆着臉,根本不願意靠近它。如今,蓄積已久、突然釋放出來的時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重重地壓在脆弱的石頭建築上。
赫倫望着越來越寬的裂縫,嘆了口氣。随後,他把兩根指頭塞進嘴裏,打了個唿哨。
八邊巨石中心生成的宇宙漩渦越來越大,發出并不存在的陣陣巨響。然而奇怪的是,現實中的這聲唿哨卻顯然蓋過了周遭不存在的風聲。随後,靈思風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種空洞的回聲,像骨質物品跳動時發出的奇怪的聲音。再後來的聲音則半點兒也不奇怪——馬蹄嘚嘚,發出陣陣回音。
赫倫的戰馬穿過一道搖搖欲墜的拱門,慢跑進來,被它的主人牽住,人立起來,馬鬃随風飄揚。
野蠻人站起身,把財寶袋子扔進馬鞍上系着的包裏,随後飛身上馬。他俯身抓起雙花後脖頸子上的老皮,把他提上鞍鞒。馬一轉身的工夫,靈思風拼命一跳,坐到赫倫身後,赫倫也沒有反對。
馬兒邁着穩健的步伐沿着通道飛奔,跳過不穩的碎石,敏捷地側身躲過屋頂掉落的大石頭。靈思風恐懼地緊緊抓着鞍子,回頭往後看。
難怪馬跑得這麽快。在閃爍的紫光中,一個看上去怒氣沖沖的大箱子和一個晃悠在三腳架上的畫畫兒匣子正急速狂追,已經近在咫尺。智慧梨花木跟蹤主人的本領太強了。皇帝墓室裏面的東西,按傳統,都使用這種木頭來制作……
他們剛一逃出廟門,八邊形的牌樓便土崩瓦解,碎成石板。
太陽已經升起,身後是廟宇坍塌時迸起的煙柱。他們沒有回頭看,這實在太遺憾了。回頭看的話,雙花說不定能照出一批最珍貴的畫片兒,即使以碟形世界的标準也不同凡響。
煙霧彌漫的廢墟裏有響動。
廢墟正在變化,裏面仿佛長出了一塊綠色的地毯,緊接着,一棵橡樹破土而出,伸展枝幹,像一束炸開的綠色煙火。沒等迅速老化的樹梢停止顫動,它四周已經湧出一片年深日久的灌木叢。一棵山毛榉像蘑菇一般鑽出來,迅速生長、腐爛,然後轟然倒下,砸起一片塵埃,而它的後代已經在塵埃中破土而出。廟宇本身則早已變成一堆半埋在青苔中的石頭。
時間,曾為了保命而一走了之,如今回來盡職盡責。衰落的魔法與逐漸提高的時間墒量相撞擊,鋒面撲下小山,趕上飛奔的馬和上面的人。本身就是時間産物的人和馬什麽都沒感覺到。但是,沖擊波撲進魔法樹林,用凝聚數百年光陰的長鞭抽打着這片樹林。
“扣人心弦!是不是?”馬兒在朽木和落葉中緩步前進,一個聲音在靈思風的膝蓋下面贊嘆道。
這聲音有一種奇異的金屬質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