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臨近邊緣(二)臨近邊緣(三)(10)
盯着他們看時,他們的目光馬上移到別處。
靈思風慢慢地轉過身。他身旁是第五個男人——年紀輕輕,絡腮胡子,像大奈夫的牧民一般皮膚黝黑。
“我這是在哪兒?”巫師問,“是不是龍的肚子裏?”
這個年輕人一彎身,把一個小黑匣子沖着巫師的臉扔過來。椅子上的人都趕緊埋下腦袋。
“這是什麽?”靈思風問,“畫畫兒匣子?”。他伸手撿起它。這個舉動似乎把那個黑皮膚男人吓壞了,他大叫着,要把匣子奪回來。又是一聲喊,是椅子上的一位,這時才站起來。他手拿一個小小的金屬制品,對着那個年輕人。
一下子,四座皆驚。那個年輕人縮了回去,舉起雙手。
“請把炸彈交給我,先生。”拿着金屬制品的人說道,“請一定小心。”
“這個東西?”靈思風說,“你拿走好了,我才不想要呢。”對方小心翼翼地接過匣子,放在地板上。坐着的人都松了口氣,其中有個人開始急匆匆地對着牆說話。巫師驚奇地看着他。
“別動!”拿着金屬制品的男人厲聲喝道。那個金屬制品,靈思風認為,肯定是個護身符,一定是的。那個黑皮膚的人重新退到角落裏。
“您剛才非常勇敢。”這個拿着護身符的人對靈思風說,“您知道吧?”
“知道什麽?”
“您的朋友出什麽事了?”
“朋友?”
靈思風低頭看看雙花,雙花仍舊安安靜靜地睡着。睡着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他竟然換了身衣服。奇裝異服。褲子才到膝蓋,上面穿了件背心,料子上有鮮豔的條紋。最荒唐的是頭頂的小草帽,上面還插着根羽毛。
自己的腿上感覺很怪,靈思風低頭看去。他自己的衣服也換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讓四肢活動自如、随意揮動的舒服的舊袍子不見了,腿箍在兩條布筒子裏面。他上身還穿着件夾克,用的是和褲子一樣的灰料子……
這個拿着護身符的男人說的語言,靈思風是頭一次聽。聽上去很不入耳,而且略帶有中軸地的口音——然而為什麽每個詞都能聽懂呢?想想看:他們突然見到這條龍,之前,他們突然出現在這條龍肚子裏,再之前……他們突然……他們突然……他們是在機場遇上的,兩人聊起了天。很自然地,他們決定登機後坐在一塊兒。他答應,等到了美國之後,一定帶傑克·茨威布魯門①先生四處轉轉。是的,就是這麽回事。可接下來,傑克看來是發了什麽重病,他很害怕,所以一路走到這裏來,結果驚吓到了劫機犯。順理成章。不過,“中軸地的口音”,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林思鋒博士揉了揉腦門,他現在需要的是來它一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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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波濤在因果的海洋裏蕩漾開來。
對于住在這個多重宇宙之外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弄清以下這一點:雖然巫師和觀光客的确只是剛剛才從半空中落入這架飛機,但在同一時間裏,他們也在這個時空中正常地乘飛機旅行。
也就是說:雖然他們的确是突然出現在某個特定層面,但他們之前其實一直生活在這個層面中。
這一點用正常人的語言是解釋不清的,語言自己也該去喝一杯才是。
實際上,百萬的五次幂個原子剛剛在一個它們不該出現的宇宙中顯形,(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并沒有。見下文。)這種事通常的結果是一場大爆炸。然而,宇宙是相當有彈性的東西,他們出現的這個宇宙瞬間将自身的時空連續體倒退到某一點,這一點可以安全容納過剩的原子。
随後,宇宙馬上轉回一輪火光——它的居民因為沒有更好的詞兒,只好稱之為“現在”。這個運動無疑改變了歷史,少了幾場戰争,多了幾條恐龍,諸如此類。不過宏觀來講,這個過程是相當平靜的。
但在這個特定的宇宙之外,橫跨“物質總量”表面的突發性雙向跳躍産生了嚴重的後果:整個空間層面彎曲變形,星系無聲無息地湮沒消失。
然而林思鋒博士顯然不明白這些道理。林思鋒,三十三歲,單身,中國出生,新澤西長大,目前是核反應堆獨立氧化現象方面的專家。當然,就算聽了這些道理,他也不會相信。
茨威布魯門仍然昏迷不醒。
一片掌聲中,空中小姐領着林思鋒回到座位上,随後關切地低頭看着茨威布魯門。
“我們已經電告機場了,”
她對林思鋒說,“降落時,會有救護車等着他。嗯……乘客登記表上提到您是一名醫生②……”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林思鋒趕忙說,“要是他是馬格諾克斯反應堆,我沒準兒能幫上忙。他是不是發了心髒病之類?”
【①茨威布魯門(Zweiblumen)在德語裏,意為“雙(Zwei)花(blumen)”。——譯者注。】
【②英文中,“醫生”和“博士”是同一個詞,空中小姐誤會了。——譯者注。】
“我從沒……”
她的回答被飛機尾部的一聲巨響打斷了。幾個乘客尖叫起來。一陣狂風把人們沒拿住的雜志、報紙全掃起來,它們瘋狂地在旋風中打轉,随後被吹出過道。
但是,偏偏有什麽東西逆勢而進,上了過道。
這東西很大,長方形的,木頭做的,還包着銅,底下長着幾百條腿。這東西乍看上去是個會走道兒的箱子——在海盜故事裏常見的那種,盛滿了非法攫取的金銀財寶。可是,當它把蓋子大張開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箱子裏面沒有珠寶,卻是一堆大方牙齒,無花果樹一般潔白,還有一條讓人膽戰心驚的大舌頭,桃花心木一般鮮紅。
一個古代手提箱要來吃他了。
林思鋒抓着沒有知覺的茨威布魯門,得不到任何幫助。他嘴裏發瘋一般念叨着,真希望自己是在別的地方……
突然一片黑暗。
随即亮光一閃。
百萬的五次幂個原子突然從它們不該出現的宇宙中撤出,使得“總量”平衡受到劇烈的幹擾。
“總量”竭力恢複平衡,抹除劇變過程中産生的一系列後續現象。原始魔力的強波失去了控制,在多重宇宙的根基部位沸騰了,逐漸膨脹,從縫隙沖出,釋放到之前還波瀾不驚的層面,導致了新星和超新星的出現、星球碰撞、大雁亂飛以及想像大陸的沉沒。遠在時間另一端的世界則出現了壯美的日落:第八色光輝閃爍,飽含魔力的物質在空中呼嘯而過。寓言中翟萊寒冰系周圍的彗星光圈上,一顆壯麗的彗星隕落,宛如王子夭折,燃燒着劃過天際。
這一切,靈思風全然不知。他抱着雙花的腰,雙花人事不省。腳下幾百尺便是碟形世界的大海,他們正往下栽。所有層面的劇變也不能打破鐵一般的能量守恒定律,林思鋒博士的機上旅程雖短,卻将靈思風水平移動了好幾百裏,垂直下降了七千尺。
“飛機”這個詞在靈思風心底燃燒殆盡。
底下那個是不是條船?環海冰冷的海水洶湧而來,把他擁進令人窒息的綠色懷抱。不一會兒,又是“撲通”一聲響,行李箱子也掉進水裏,上面還貼着個标簽,印着魔力高強的旅行符咒“TWA”①。
之後,他們把箱子當成了救生筏。
【①TWA,環球航空公司(Trans-WorldAirlines)的縮寫。——譯者注。】
碟形世界-魔法的色彩 正文 第五章 臨近邊緣(一)
章節字數:10691 更新時間:08-02-14 12:04
制造過程拖了很長時間,這會兒快收尾了。奴隸們正在砍掉附在外殼的黏土。
其他奴隸則用銀砂打磨着金屬側腹,金屬面在陽光下閃出光滑自然的新銅色。雖然已經在鑄坑裏冷卻了一個星期,但金屬摸上去仍有些溫熱。
克魯爾的首席天文學家輕輕打了個手勢,擡着他的仆人立即放下寶座。他坐在船艙的黑暗裏。
像一條魚,他想,一條巨大的飛魚,但這條飛魚屬于哪片海域?“真漂亮!”他輕聲說,“真正的藝術品!”
“工藝品而已。”他身旁一個矮壯的人說。首席天文學家慢慢轉過身來,看着這人冷漠的臉。如果一個人在本該長眼睛的地方生着兩個金色的球體,想做出冷漠的樣子大概并不算難。兩個金球閃着光,讓人緊張。
“工藝品,是啊。”天文學家微笑了,“我想不出碟形世界上還有哪個工匠比你厲害,金眼睛。我說得對吧?”
那個工匠頓了頓,緊張地思索着這句問話的含意,連赤裸的身體都繃緊了。其實不算完全赤裸,他的腰上還系着一條裝工具的帶子,手腕上挂着一把算盤,渾身曬得黝黑。那雙金眼睛似乎望着另外的世界。
“您說得對,也不對。”他終于回答。寶座後面的下級天文學家聽了,倒抽了口冷氣,覺得他太無禮了——而首席天文學家本人卻似乎毫不計較。
“說下去。”他說。
“我缺乏一些最重要的技藝。但我畢竟是金眼銀手戴克蒂洛,”這個工匠說,“守衛匹丘墳墓的金屬戰士是我打造的,大奈夫的光堤是我設計的,七漠之殿是我修建的。還有……”他伸手敲敲一只金眼睛,發出微弱的聲響,“當我為匹丘造出假人軍隊的時候,他贈給我大堆大堆的金子,而且,為了不讓我再建造比那更好的東西,他挖掉了我的眼睛。”
“很明智,但也很殘酷。”首席天文學家同情地說。
“是啊。于是我學會靠耳朵聽金屬的脾性,靠手指頭摸。我還學着靠嘗滋味、嗅氣味來區分礦石。我自己制作了這對眼睛,然而沒法讓它們具有視力。後來,我被請去修建七漠之殿,建成之後,埃米爾贈給我大堆大堆的銀子,随後,我一點也不奇怪,他砍了我的右手。”
“做你這一行,這是個很大的妨礙。”首席天文學家點點頭。
“我用銀子給自己重新做了這只手,用上了我精通的杠杆原理。這手很頂用。當我把積蓄量達到五萬小時日光的第一道光堤建成以後,奈夫的部落長老會贈給我大堆大堆的精紡絲綢,然後用綢子困住我,不讓我逃出去。
困境之中,我用絲綢和竹子造了一個飛行器,從角樓頂上的監獄裏飛了下來。”
“這個飛行器帶着你,歷經周折,來到了克魯爾。”首席天文學家說,“別人都奇怪,為什麽你就不能找個別的差事,比如種菜吧,這樣就不會再有被報酬害死的威險。為什麽你堅持幹這一行呢?”
金眼戴克蒂洛聳聳肩。
“我精通這一行。”他說。
首席天文學家又擡頭看看那條銅魚,現在已閃閃發光,宛如正午陽光下的一口銅鑼。
“這麽美的東西,”他低聲說,“這麽獨特。過來,戴克蒂洛,告訴我,我當時說要給你什麽報酬來着?”
“您讓我造一條能在各個世界之間的空闊之海中邀游的魚,”工藝大師大聲回答,“作為報酬,您将……您将……”
“我将怎樣?我的記性不如從前了。”首席天文學家懶洋洋地說,手摸着那暖暖的銅面。
“作為報酬,”戴克蒂洛接着說,聲音裏沒有多少期待,“你會把我放了,不砍我任何肢體。而我,不要任何錢財。”
“啊,是的,我想起來了。”老人擡起一只布滿青筋的手,補充了一句,“那是騙你的。”
空中傳來一聲極微弱的聲響,金眼人一個踉跄。一低頭,只見一個箭頭從自己胸口戳出。
他厭惡地晃晃腦袋,唇邊湧出血來。
四周沒有一絲聲音(除了幾只滿懷期待的蒼蠅嗡嗡作響),他伸出銀手,慢慢地,摸了摸那個箭頭。
戴克蒂洛“哼”了一聲。
“活兒幹得真糙!”說完,仰面栽倒。
首席天文學家用腳尖踢踢他,嘆了口氣。
“為了這個工藝大師,我們要簡短默哀一下。”他說。他發現一只藍麗蠅撞上一顆金眼,然後莫名其妙地飛走了……“好了,時間夠長了。”首席天文學家說,随後叫來幾個奴隸擡走屍體。
“龜航員準備好了嗎?”他問。
發射控制總管急忙上前:“好了,大人。”
“誦讀了合适的禱文嗎?”
“一絲不茍,大人。”
“離行動還有多長時間?”
“您說的是最佳發射時段。”總管小心地更正,“還有三天,大人。那時,大阿圖因的尾巴出現的位置再合适不過了。”
“這麽說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首席天文學家總結道,“還要有合适的祭品。”
總管鞠了個躬。
“大海會給我們提供的。”他說。
老人笑了。“一向如此。”他說。
“要是你能好好導航……”
“要是你能好好掌舵……”
一個浪頭沖上甲板,靈思風和雙花面面相觑。“接着往外舀水!”兩個人一起喊了起來,手伸向水桶。
過了一會兒,浸水的船艙裏傳出雙花氣沖沖的聲音——“真不明白這怎麽能算是我的錯。”他說。巫師在對面伸伸手,他又遞過去一個桶。
“你是負責放哨的!”靈思風反駁道。
“是我把咱倆從奴隸主手裏救出來的,忘了?”雙花說。
“我寧願當奴隸也不想當屍體。”巫師答道。他站直身子,望着大海。他看上去迷惑不解。
現在這個他,和六個月前從安科-莫波克大火裏逃出來的他有點兒不一樣了:身上多了不少傷疤,還有,閱歷也豐富多了。他走訪過中軸地,發現了豐富多彩的種族和新奇的習俗,雖然在發現過程中少不了添幾道傷疤;在永難忘懷的幾天裏,他還穿越了傳奇般的“脫水洋”,位于那個名叫“大奈夫”的幹燥得不可恩議的沙漠中心;在另一個冷得多、水也多得多的大海裏,他遇見過漂浮的冰山;他騎過想像出來的龍;他還幾乎念出碟形世界上最最強大的魔咒:他還……
地平線絕對不應該這麽短的。
“嗯?”靈思風問。
“我說什麽都比當奴隸強!”雙花剛說完,只見巫師把水桶遠遠地扔進海裏,然後一屁股坐在濕乎乎的甲板上,面如死灰。雙花的嘴巴張大了。
“你看,我很抱歉,是我舵掌得不好,讓船撞上了暗礁。但是以目前情況來看,這船不大像要沉,而且咱們遲早會見着陸地的。”雙花安慰地說,“水總會往某些地方流嘛。”
“看遠處的地平線!”靈思風說,音調不大對。
雙花眯起眼看。
“看上去沒什麽啊。”他看了一會兒,說道,“不過,好像确實比正常情況下短一些,可是……”
“那是因為邊緣瀑流,”靈思風說,“咱們快要被水沖下世界邊緣了!”
海浪輪番打擊着半沉半浮的船,船在激流中慢慢地打着轉,除了這聲音,只有冗長的沉默。浪頭開始變大了。
“多半就是因為這個,咱們才撞上了那座暗礁。”靈思風說,“夜裏咱們被水沖離了航道。”
“想吃點兒什麽嗎?”雙花問。他伸手在包袱裏摸索,包袱被他拴在欄杆上,防潮。
“你懂不懂?”靈思風吼道,“咱們都快被沖到邊兒下去了!真要命!”
“咱們難道沒辦法解決嗎?”
“沒有!”
“那我就不覺得有什麽好怕的了!”雙花鎮定地說。
“我就知道咱們根本不應該往這個方向走。”
靈思風望着天抱怨道,“我真希望……”
“要是我的畫畫兒匣子還在就好了,”雙花說,“可惜丢在那艘運奴隸的船上了,還有箱子裏的其他東西,還有……”
“等到了咱們去的地方,你再也用不着行李箱子了。”靈思風說。他很消沉,悶悶不樂地望着遠處一條粗心的鯨魚,漂進往邊緣方向奔流的巨浪裏,正奮力往外游。
越縮越短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白色。巫師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遙遠的轟鳴。
“船随着邊緣瀑流掉下去以後會怎麽樣?”雙花問。
“誰知道。”
“也就是說,咱們有可能穿越空間,降落在另一個世界裏面。”小矮子的眼光中滿是憧憬,“我喜歡。”他說。
靈思風哼了一聲。
太陽在天邊升起。這裏離世界邊緣很近了,太陽也明顯大了許多。他們背靠着桅杆站着,各想各的心事。每隔一會兒,兩人中的一個便撿起水桶,漫不經心地往外舀舀水,盡管這麽做并沒有什麽必要。
周圍的海面似乎越來越擁擠了。靈思風注意到有幾截樹幹跟着他們一起漂,水下也十分熱鬧,游着各式各樣的魚。當然——這股水流裏充斥着從靠近中軸的大陸上沖過來的食物。他想像着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每時每刻都要拼命游動,好待在同一個地方。他覺得這跟他目前的狀态一模一樣。他看見一只小青蛙在無情的激流中拼命劃水。令雙花驚奇的是,靈思風竟然找來一支槳,小心地伸向那個兩栖小動物,它感激地爬了上去。幾秒鐘之後,小青蛙原來游着的那塊地方探出一張大嘴,又頹然合上。
青蛙從靈思風雙手圍起的搖籃裏擡頭看着他,随後表示感謝地咬了咬他的拇指。雙花咯咯地樂了。靈思風把青蛙放在衣袋裏,假裝沒聽見。
“很人道,可是有什麽用呢?”雙花說,“一小時之後下場都一樣。”
“因為……”靈思風含糊不清地說,随後又開始舀水。水面上已經開始濺出一股股噴流,水流越來越急,四周全是起伏的大浪,不斷形成,又不斷消失,拍擊着他們的船舷。
還有,一切都暖和得不大正常,海面上飄着一層熱騰騰的金色水霧。
轟鳴聲越來越大。一只大章魚——靈思風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家夥——在幾百碼之外浮出水面,瘋狂地用觸手撥打浪花,免得被沖走。一些同樣巨大、然而他們慶幸看不清模樣的東西在水霧中咆哮。整整一個戰隊的飛魚沖出水面,想在被沖走并卷入漩渦之前多往回飛幾碼,它們灑下的水珠映出一道彩虹。
他們馬上就要被沖出世界了。靈思風扔下水桶,抓緊了桅杆。萬事萬物的盡頭正咆哮着沖向他們。
“我一定得看看這個……”
雙花說着就往船頭跑,一半是朝下跳,一半是朝前游。
某種堅硬的東西砸上船身,船被撞得側轉九十度,船舷正對那個看不見的阻礙物。接着,船突然停住,一股冰冷的海浪泡沫仿佛瀑布一般湧上甲板。幾秒鐘之內,靈思風便被浸在幾尺深的沸騰的綠色海水中。他大聲嚎叫起來,水下世界變成了一片發出陣陣轟鳴的紫色,意識迅速消退,這是因為,這時的靈思風開始窒息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嘴裏滿是滾燙的液體,他往下一咽,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疼痛讓他頓時清醒過來。
一塊船板塞在他的後背下面,雙花正低着頭,非常關切地看着他。靈思風呻吟一聲,坐了起來。
這會兒清醒過來是錯誤的。
世界邊緣就在幾尺之外。
邊緣之外,無盡的邊緣瀑流噴湧而出的瀑口之下,是一派魔幻景象。
大約七十裏之外,離邊緣瀑流沖擊範圍很遠的地方,有一艘獨桅三角帆船,正揚着紅帆,悠然地在柔和的暮霭中漂浮。這是一艘典型的私人販奴船。船員們——幸存下來的那些——聚集在前甲板上,圍着在救生筏上拼命幹活的人群。
船長是個矮壯的男人,戴着連肘頭巾,這是典型的大奈夫部落族人的服飾。他足跡遍天下,閱歷豐富,見過無數奇人怪事和新鮮玩意兒,很多後來都成了他的奴隸或私藏。他最初是在位于碟形世界最幹燥的沙漠中心的脫水洋上當水手。(在碟形世界,水有不同尋常的第四種狀态。高溫加上第八色光奇異的幹燥作用,水便“脫”走了,留下流沙一般銀光閃閃的殘餘物,設計精良的航船可以在上面輕松航行。
脫水洋是個古怪的地方,不過更奇怪的是裏面的魚。)這位船長一輩子沒被吓倒過。然而這時,他很害怕。
“我沒聽見有動靜。”他對大副小聲說。
大副往黑暗裏看去。
“沒準兒摔下船去了?”他滿懷期望地假設。仿佛是要駁斥他似的,腳下的甲板傳來一陣狂怒的“砰、砰”的響聲,還有木片剝落的聲音。船員們恐懼地湊在一起,揮舞着斧頭和火把。
就算那個“怪物”沖過來,他們也不一定敢動手。在弄清這個怪物的恐怖屬性之前,曾有幾個人拿斧子砍過它,它那時似乎一心一意搜查這艘船。受到襲擊後,它把襲擊它的人追得掉下了船,或是把他們……吃掉了?船長對此并不十分肯定。這怪物的長相跟一般的木質航海旅行箱差不多,也許稍微大一號,但也不那麽明顯。有的時候看,裏面裝的是舊襪子一類五花八門的行李,然而有時——他發起抖來——裏面好像……裏面好像……他努力不去回想。但願那些船員掉下船淹死了,總比落到這個怪物手裏強得多。箱子裏面有牙齒,像白木頭墓碑一樣的牙齒,還有一條像桃花心木一樣鮮紅的舌頭……
他努力不去回想,但做不到。
他痛苦地思考着一件事:他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在神秘狀況下營救那些不知好歹的溺水者了。當奴隸總比被鯊魚吃掉強,不是麽?可是獲救的人居然逃跑了,自己的船員檢查他們留下來的大箱子——本來就是件怪事嘛,他們怎麽可能在汪洋大海上只坐着一只箱子漂呢?然後那箱子開始咬……他拼命不再去想這件事,可是他仍然提心吊膽:要是那鬼東西發現它的主人已經不在這艘船上了,又會怎麽樣呢……
“救生筏準備好了,船長。”大副說。
“放下水,”船長大喊,“都上筏子!”又喊,“馬上燒船!”
畢竟,再等一艘過路的航船并不難,他很有哲理地想,可要是在毛拉①們大力鼓吹的所謂“極樂世界”裏面等着投胎,那工夫就費大了。讓那只魔法箱子吃龍蝦去吧!
【①毛拉(mullah),一些穆斯林國家對有學問的人的尊稱。——譯者注。】
有的海盜憑借殘酷的手段和蠻勇,千古留名;有的則靠聚斂財富,萬古流芳。而這位船長早就決定,要想永垂不朽,只有一個辦法:耗着別死。
“那到底是什麽玩意兒?”靈思風問。
“多美啊!”雙花幸福地說。
“美不美要等你知道是什麽東西以後再說。”巫師說。
“那是邊緣虹!”他左耳畔一個聲音馬上說,“你能看見它很幸運,俯瞰,比任何角度效果都好。”
這東西嘴裏呼出的氣兒很冷,還麻疹疹的。靈思風一動不動。
“雙花?”他問。
“怎麽了?”
“如果我轉過身,能看見什麽?”
“他名叫蒂錫思。他說他是個海洋巨怪。這是他的船。他救了咱倆。”雙花說,“你現在還不想回頭看看麽?”
“這會兒還不想,多謝。那為什麽咱們沒被沖下世界邊緣?”靈思風說着,聲音裏帶着一碰就破的鎮定。
“因為你們的船撞上了‘邊緣圍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這聲調令靈思風想起海底峽谷和珊瑚礁裏面藏着的東西),“邊緣圍欄?”他又問。
“是的。沿着世界邊緣圍了一圈。”背後的那個巨怪說。雖說瀑布轟鳴,靈思風還是聽見了船槳翻動水花的聲音。他希望那東西确實是槳。
“啊,你說邊緣!”靈思風說,“邊緣不就是東西的邊兒麽?”
“‘邊緣圍欄’也是這個意思。”巨怪說。
“他說的是這個。”雙花用手往下指指,靈思風的目光跟着手指,簡直不敢看……
船中軸向的那一頭拴着一條繩子,離滾滾白浪只有幾尺。船靠滑輪和小木頭輪子構成的複雜裝置固定在繩子上,說是固定,卻也颠簸搖晃。繩子通過滑輪拉住船,那個靈思風至今未曾謀面的巨怪才能把船橫到邊緣瀑流的出口上。這能解釋他們為什麽沒有掉下去,然而,繩子的另一頭是什麽東西在撐着呢?靈思風往繩子另一頭細看,只見幾碼之外,一段粗壯的大木樁露出水面。随着他們的船漂近又漂遠,只見那些小輪子“咯啦咯拉”地在一道凹槽裏轉動,步調一致。這凹槽明顯是為這個目的鑿成的。
靈思風還注意到繩子上每隔大約一碼的距離就垂下一道小繩子。
他回身看着雙花。
“我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他說,“可是,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雙花聳聳肩膀。靈思風身後的海洋巨怪說話了:“上游不遠就是我的家。等回家咱們再細說。現在我得趕快劃。”
靈思風想,往上游看就意味着回頭,回頭就意味着他得把這個海洋巨怪看在眼裏,而他這會兒還不想看。他幹脆欣賞起邊緣虹來。
邊緣虹挂在世界邊緣遠處的一片霧氣裏,只在早晚出現,因為那時,圍繞碟形世界旋轉的小小太陽的光芒會照到世界之龜大阿圖因的龐大身軀上,陽光正好以最恰當的角度照耀碟形世界的魔力場。
空中閃現出兩道虹。臨近邊緣瀑流出口的是一道常見的七彩光,在奔流不複回的海水之上閃耀着、跳動着。
然而,與最上面那道更寬的、不屑于跟它同屬一個光譜的光一比,它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那道光的顏色是色彩之王,所有其他顏色都相形見绌,成了淡淡的倒影。這就是第八色,魔法的顏色。這第八色是生動的,神采奕奕,充滿活力。
它無疑是想像力的顏色,因為只要它一出現,現實中的事物就變成心靈魔力的仆從。第八色本身就是一道魔咒。
可靈思風覺得它不過就是一種綠了吧叽的紫色而已。
不一會兒,在世界邊緣漂蕩的這個小點移動到一個小島或是一堆礁石上面,處境非常危險,湍急的水流在落入深淵之前,都要把它卷得打轉。小島上有座浮木搭造的小屋,靈思風看見那根邊緣圍欄的主繩索順着很多鐵樁子爬上這個怪石嶙峋的小島,從一扇小圓窗伸進小屋。他後來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讓巨怪知曉是否有東西撞上他負責的這一段邊緣圍欄,提醒他需要打撈,繩索上懸挂的一排精巧的小銅鈴便是警鈴。
粗糙木材制造的大浮木栅欄修建在小島的中軸方向。它由一兩艘廢船和一大堆浮木構成。浮木包括木板和角材,還有未經加工的樹幹,有的上面還長着綠葉子呢。離世界邊緣這麽近,碟形世界上的魔法力場非常強,随便一道咒語使出來,四周所有東西便閃動着一層朦胧的光暈。
巨怪最後拽了幾把,船終于“吱吱嘎嘎”地靠上了一個浮木制成的小碼頭。船抵岸了,和栅欄一起圍成一個圈子,靈思風頓時捕捉到一種熟悉的感覺——置身于強大的超自然氛圍裏,油膩膩,藍蒙蒙,還有一種錫的味道。在他們的周圍,漫無目标的純正魔法正無聲地降落到這個世界上。
巫師和雙花跌跌撞撞地爬上船板。靈思風終于看見了那個巨怪。
沒有他想像的一半可怕。
哼……他的想像力沉吟片刻,吐出這一個字。
這個巨怪并不恐怖。站在靈思風面前的,絕非他想像中那種腐臭多毛的怪物,而是一個敦實的、并不算十分醜陋的小老頭兒。把這老頭兒放在任何一個城市的大街上,都算得上是正常人——當然,只要街上行人對于明顯只由水做成的老人習以為常,就沒問題。看那樣子,就好像大海想要創造生命,卻等不及漫長的進化過程,于是只把一部分自己變成一個兩足直立行走的東西,潑潑灑灑地把這東西送上了沙灘。巨怪的膚色是一種怪好看的透明水藍色。靈思風正看得出神,一小群銀色的魚飛過它①的胸膛。
【①雙花之前稱巨怪為“他”(he),本文敘述時卻用的是“它”(it),也許是因為雙花對巨怪(或者任何怪物)總是禮貌相待。作者後文一律稱巨怪為“他”。—譯者注。】
“老盯着人看可不禮貌。”
巨怪說。它的嘴張開,冒出點泡沫,又合上了。動作活像一股水淹沒了石頭。
“是嗎?有什麽不禮貌的?”靈思風說。他是怎麽把水身子固定在一塊兒的,他腦子裏大聲發問,他怎麽不會四處潑濺?“你們跟我回屋,我給你們吃的東西和幹淨衣服。”巨怪莊重地說。他爬上礁石,也不回頭看他們是否跟着——當然?,他們還能去哪兒呢?天開始黑了,又冷又潮的風吹向世界邊緣。易逝的邊緣虹已經消失了,瀑布上方的水霧也漸漸散去。
“快上來。”靈思風說,伸手抓住雙花的胳膊肘。這個觀光客卻似乎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