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樓樂師(6)
“你要嫁到遼國?”
溫潤作皮,陰鸷在內,他沈知禮從來不是什麽清貴公子。
他裏裏外外都糟透了。
卷耳看着眼前憔悴的人,愧疚浪潮般包裹着她。
那封遼國的求婚書被她批了個“待”,這幾日她忙的不行,也忘了和沈知禮解釋。
卷耳剛想開口,可眼前的人噼裏啪啦一點不給她空地。一句接一句地質問着。
“去那遼國做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掌兩國權柄,做這世間最尊貴的人?”
“公主是着了這兩國九五之惑,還是看上了那遼國風度翩翩的太子殿下?!”
日光愈盛,他臉隐在暗處,面上打出淡淡陰影。
沈知禮笑了笑,嗓音噙着冰,“公主要攝的,不只是闵國,而是志在天下?!”
他咬着唇,蒼白滲出血來,在一張玉白的臉上平添靡麗。
“那我呢?我又算什麽?!”
沈知禮愈說愈氣,眸光破碎,死死盯着她,“說啊,我算什麽?!”
明明,明明走之前答應了他的。
說好了的啊。
他陷入自己的泥沼裏,踽踽獨行,跋涉幾許,他走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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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啊。
沈知禮聲音忽又低啞,“公主殿下是不是嫌我髒?”
是的,一定是這樣。
風月場裏呆了那麽多年,他卑賤到塵埃裏。
他像是着了魔,心裏暗湧宛若吞了天。
“我離開敘芳樓,不做這勞什子的樂師可好?”
“今後,今後你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可好啊?”
七年前那個吻,念念不忘的是他,認錯人的是他。是他活該。
三年前那張面具,失魂落魄的是他,後悔的也是他。是他不好。
卷耳張了張嘴,卻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他猶如一頭困獸,倉惶卻又兇惡,每每未傷別人,先傷己身。
“你是不是沒有心。”沈知禮顫着聲,眼底猩紅,“你說啊!我算你的什麽?”
卷耳看着眼前的人,心緒複雜。
她不知道,她一個馬虎,會讓這人這麽患得患失。
可她沉默,于他不過淩遲。
沈知禮像是又回到了沈府被滅門的那個晚上,滿目的鮮血充斥在眼睛裏,刺得他眼底通紅。
“殿下,你不能這樣。”他啞着聲,心髒抽痛,沈知禮喘了口氣,道:“你答應我了啊?”
“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停下質問,茫然地看着她。
卷耳輕輕嘆了口氣,“你一直說,我也插不進去話。”
“……”
半頃,沈知禮眉目澹澹,觀她面上無奈神色,心神緩慢歸位。
“是草民僭越了。”他閉了閉眼,吞下那股澀意,再睜眼時目光冰涼。
沈知禮撐着身子沒讓自己垮下去,想在她面前留下最後點尊嚴。
他繞過卷耳,輪椅停在門口,沈知禮伸手推開門。
雪停了,滿地白光晃眼,沈知禮下意識的閉眼。
他聽到身後的人輕輕嘆了口氣。
“那折子年後就會打回遼國,誰要嫁到那去啊。”
“闵國自然有比那個什麽太子更好的人。”
半晌,卷耳像是笑了,“本宮……可是沒錢了。”
卷耳是真的沒錢了,流民一事走的可是她私庫。年底人情往來又多,比起坐擁盛京銷金窟敘芳樓的沈知禮,卷耳算是個窮光蛋。
卷耳繞道沈知禮身前,蹲下身和他平視,明明白白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笑着道:“不知道沈樓主身價幾何?要把你贖出敘芳樓,怕是要傾了本宮的家産。”
他不說話,卷耳趴在他膝上,溫順地仰頭看着沈知禮的眼睛。
很乖的樣子,是在安撫他。
沈知禮顫着聲音,眼眶酸澀,低低地道:“不要錢,我白送你了。”
卷耳聞言笑開,歪了歪頭,溫柔嗓音是于他的良藥,“那本宮不是占了沈公子的便宜了?”
沈知禮目光深深,像是熱潮,一寸寸盯着她遠山般的眉眼,向下,是她輕抿的紅唇。
“但是要有利息。”他着魔般低頭湊近卷耳,別扭又偏執,像是受桎梏于她,卻甘願沉淪。
“你親親我,嗯?”
他眼底猩紅尚未褪去,只盯着她,像是兇獸盯着自己的獵物。
他等她的回應。
半頃,她勾唇,兩只手撐在沈知禮膝蓋上,剛擡頭湊近,就被他一只手扣住後腦壓過去狠狠吻住。
他唇冰涼,呼吸卻熾熱,帶着殊死不放的執拗與迷戀。
唇舌交纏,這是第一個意義上的吻。
卷耳仰着頭,手臂環在他脖頸上,她身上淺淡的香沾染了他身上,沈知禮放在她腦後的手微微收力,呼吸急促。
若這漫天神佛有用,那我願用三千佛谒,九百經輪,去求一個人。
卷耳,我不會愛。
我這半生學了許多東西,可并沒人教會我這世間最甜蜜的,也最難過的愛。
我希望,你來教我
自那日之後,卷耳明顯覺得沈知禮有些不一樣。
梨園的花都落了,院子裏還沒整理好,沈知禮也就沒去公主府,卷耳便把公務都挪到了敘芳樓。
阿秀雖然和徐銘成了親,但她本就不是什麽高門貴女,最讨厭在府內困着,是以接着在敘芳樓做活。
有卷耳替她周旋,朝裏自然沒人敢跟徐銘做文章。
這日午後,卷耳剛走進敘芳樓,阿秀立刻過來行了個禮,脆生道:“老板娘好!”
這稱呼……
卷耳面上柔和,笑意輕輕,“你們公子呢?”
“在房間裏忙着呢。”阿秀引着她上樓,“殿下不來的日子裏,公子可真是盼的不行。”
簡直望眼欲穿,一天問八遍。
阿秀還有自己的活,卷耳讓她去忙,自己推門進去。看到坐在屋子裏的人。
桌上正規整的擺了兩摞折子,沈知禮擡眼看向她,眸光疏疏落落,五指展開,修長手指正握着杯茶。
相處久了,卷耳發現這人小毛病一堆,比如賴床。
此刻長發有些亂,應是午睡剛醒。他安安靜靜的坐在那,還是有那麽點‘老實公子’的樣子的。
沈知禮面色涼涼。
這女人昨天讓粟荷抱來一堆折子,可她本人卻是沒來,只吩咐粟荷叮囑沈知禮好好批這些折子。
卷耳坐在他身邊,看着他桌案,“批多少了?”
“……”沈知禮眯眼,“你是來看折子還是來看我的?”
“都看不行麽。”卷耳笑眯眯的,沈知禮忍不住過去親了親她。
“歇歇。”卷耳把筆從他的手裏拿出來,握着他溫熱手掌,輕輕按着他分明骨節。
沈知禮便像被順了毛的貓咪一樣,眉眼都軟下來。依戀地過去蹭着她的唇。
“沈公子,矜持些。”卷耳手指點在他額頭上,推開他。
“除夕夜跟我回公主府嗎?”卷耳退開身,随手拿過來一個折子,掃了兩眼立馬扔給沈知禮。
她最近輕松不少,倒是有些懶了。這些東西一點都不想操心去看。
沈知禮聞言垂眸,在折子上批好內容,淡淡的,“我進公主府,是什麽身份?”
她挑眉,“你想什麽身份,就是什麽身份。”
沈知禮頓了頓,擡眼,“我不要做面首。”
卷耳點頭,“沒說讓你做面首,等年節過了,我們就把大婚辦了。”
宣紙上滴上墨汁,沈知禮捏緊了筆,呼吸一窒,“你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卷耳抽了抽嘴角,“本宮什麽時候言而無信過?”
“嗯。”他面上不顯,盡量克制着心底的歡愉,聲音有些不穩,“你不能騙我。”
卷耳卻偏要氣他,“我要是騙你呢?”
“你要是騙我。”他若無其事在面前折子上批了注,聲音平淡,“我就在你梨園那棵梨樹上吊死算了。”
“……”
“什麽死不死的。”卷耳托着下巴看他,“我的沈公子自會長命百歲。”
卷耳眼睛裏全是他,嘴角笑意勾着,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動。
沈知禮也笑起來,像是冬雪初霁,樹下清隽梨花。
沈知禮手裏批着奏折,日光落落照進來,卷耳懶懶的靠在他肩膀上,擡手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沈公子博學多才,不如以後就幫本宮處理政事,也算才不錯用?”
肩膀上的重量讓沈知禮下意識地勾着唇,聞言道:“不知公主殿下給的俸祿是多少?”
“本宮沒錢了。”卷耳擡頭,柔軟的發絲擦過他下颚,帶起酥麻癢意,“不如先欠着?”
沈知禮放下手中的筆,眸光幽深,“敘芳樓從不賒賬,殿下還是結清的好。”
他轉頭,白皙的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不如公主拿自己抵了賬。”
卷耳靜了靜,“沈知禮,你有錢嗎?”
那人頓了頓,誠實道:“除了你和錢,我一無所有。”
卷耳:好想也體會一下這種一無所有呢:)
沈知禮眉間動了動,聲音像是誘哄,“你缺錢嗎?”
她沒察覺到什麽,一只手繞在他身後給他按着有些僵硬的腰,“缺,缺死了。”
沈知禮在折子裏挑出一本,遞給卷耳,“看看。”
卷耳以為是什麽棘手的事,擡手接過,打開的時候卻愣了。
這是一張聘禮單子。
卷耳知道沈知禮有錢,但她不知道他這麽有錢。
她兩手展平,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一眼望不到盡頭。
卷耳掃了幾眼,嘴角抽了抽。
沈知禮很務實,這上面沒什麽花裏胡哨的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只有兩樣東西最多。
田地,商鋪。
沈知禮低低笑着,“有錢了,開心了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