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慎(5)

從那日之後,卷耳發現明慎開始有意無意躲着自己。

他不會再送她回府,也不會再帶她去小酒館。甚至冬至這天,明慎不再來鹿鳴書院了。

書院本就是他辦的,明慎并不用時時來授課。并且這裏不止有明慎一位先生,他走了,自然有別人頂替他的位置。

冬末,卷耳也結束了在鹿鳴書院讀書的日子。

炭火上正暖着她的披風,卷耳摘了鬓邊金釵,換了個玉簪,擡眸,“時辰可到了?”

蘇嬤嬤把溫熱的披風給卷耳加上,“宮裏的車架到了,郡主這會兒就可動身了。”

“走吧。”

她手指捏着披風領口,指尖圓潤可愛,如今的女孩子時興用鳳仙花汁染甲,卷耳嫌太過麻煩,便沒弄過。

“皇後娘娘突然召郡主入宮,可是有要事?”蘇嬤嬤替卷耳打了馬車簾子。

卷耳拍了拍她的手,“別擔心。”

馬車晃悠悠的往前走,速度不慢,卷耳端坐在車裏,目光溫柔清亮。

坐在一旁的蘇嬤嬤忍不住感慨。

郡主瞧着是真的長大了,隐隐有了當年王妃的風采。

翟鳳雕花,金銀玉柱,卷耳進了皇後殿內盈盈行了個禮,便被穿着烏金雲繡袍的女人扶起來,“好孩子,不必多禮。”

卷耳随着皇後的手起身,擡眸時卻有些愣。

皇後憔悴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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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這一對帝後的愛情也曾是一段佳話,只是如今看來,卻是大不如前了。

明忻和明慎姐弟兩個有四分像,俱是風光霁月的好顏色,如今美人面憔悴,讓人看着不禁生出感慨來。

看着皇後所為,卷耳隐隐覺得,應是發生了什麽事。

皇後拉着卷耳坐在雕花椅上,柔聲道:“郡主出落的愈發漂亮了,還記得你剛出生時,小小軟軟一團,可愛的很。”

卷耳雖然和明慎走得近,卻很少和這位娘娘有交集。她下意識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

從皇後殿裏出來的時候,卷耳面色冷凝。

蘇嬤嬤反複想了想皇後的那番話,有些不确定道:“皇後娘娘這意思,是想讓您嫁給太子殿下?!”

真是瘋了。

卷耳款步悠悠,頭上步搖晃動,幅度卻很小,只餘一派端莊,“這是娘娘的意思,不是陛下的意思。”卷耳拍了拍蘇嬤嬤的手,“別擔心,回家等等再說。”

晚膳時分,卷耳把這件事說與父親聽。

“今後便不要去皇後那裏了。”沉默片刻,平南王又道:“朝堂詭谲,聽了反倒糟心。”

卷耳想了想,品出個苗頭。

她父親手握兵權,陛下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嫁給太子的。

那皇後今日,又是為何給她這個口風呢。

……

那日的事情卷耳尚未思考明白,年節過了,三月缤紛,便到了陳柯和芊菱成婚的日子。

婚禮盛大,身為平南王府的郡主,卷耳自然在受邀之列。

她看到了明慎。

卷耳恍惚發現,除了在年節的宮宴上見過明慎,他們已經許久沒見了。

本朝尚黑白,是以婚服是極致的純白,芊菱頭上華盛精致,手中以金絲扇卻面,往日風風火火的姑娘,身上難得帶了溫柔色彩。

可卷耳卻一直盯着那個身影瞧。

許是為了避開婚服的顏色,明慎今日穿了一身鴉黑錦袍,窄袖收緊,手中握着被白瓷杯,嘴角噙着溫柔的笑。

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但他卻眼裏并沒有什麽悲傷的情緒。

他怎樣都溫柔,愛也溫柔,祝福也溫柔。

卷耳看着看着,眼底有些酸。

片刻,明慎在人群裏看到了卷耳。

小姑娘還有一個月及笄,而他們也終于漸行漸遠。

或許以後和他漸行漸遠的,遠不止她一個。

明慎勾起個微笑,手裏舉杯,遙遙敬她。

卷耳一瞬間想要落淚。

她知道,有什麽事情正漸漸發生。

他阻止不了。

她也亦然。

卷耳便也勾起一個明媚的笑,擡首飲盡杯中清酒。

那味道一路熱進肺裏。

滾燙。

少年人當坦坦蕩蕩立于天地,澄澈,幹淨,無畏任何艱難險阻。

若青年呢。

若青年,他便像一塊精致純粹的美玉,無棱角,免崎岖,手握生溫。

像她的明先生一般。

永遠溫潤生光。

婚宴繁冗複雜,天色将黑時,明慎早就離開了,卷耳也沒待到結束,自己偷偷走了出去。

她又來到了小酒館。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這家藏在巷子裏的小店的客人漸漸多了,店裏秋露白清香,卷耳步子停在門口,看着裏面的背影。

桌上倒着幾只酒壇子,明慎擡手,把酒灌入喉中。

他只留給她一道有些孤獨的背影。

長久的,卷耳就那麽看着。

一動不動。

春風還有些涼,又是一年初始,萬物複蘇,悄然生長。

這樣的夜裏,月明星稀下,陳柯娶到了年少時愛慕的人,平南王找了半個晚上的女兒,卷耳就站在小酒館門口,看着那人喝了一夜。

天将明時,她深深看了眼那道背影,轉身離開。

那時的她以為明慎是因芊菱成婚而難過。

可後來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卷耳,卻只剩下心疼。

那日婚禮結束後,卷耳想見明慎卻一直沒有機會。只聽說他去宮裏見了一次皇帝後,便一直待在家裏。

一月後,卷耳及笄這天,平南王宴請了大半個帝京,賓客來往不疊,平南王臉上的笑一天就沒消失過。

卷耳一身藕色齊腰裙,長發柔順的披在身後,贊者替她把長發挽成個漂亮的發髻,又插上陛下禦賜的長簪。

這禮也就結束了。

午宴人很多,熱鬧絲毫不比陳柯成婚那日小。王府裏搭了許多戲臺子,卷耳沒去湊熱鬧,她回到後院,蘇嬤嬤走過來道:“郡主可算忙完了,可得歇一歇。”

卷耳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微微一笑,“這全挽上去有些不适應。”

她這一年來出落的亭亭玉立,一颦一笑間具是風華,蘇嬤嬤看着都忍不住喜歡。

“嬷嬷可見到明先生了?”卷耳剛剛好似沒看到他。

蘇嬷嬷奇怪道,“明先生前幾日送了信過來,說是郡主及笄禮來不了了,郡主忘了?”

半晌,卷耳笑了笑,“看我,一時倒是忘了。”

她神色溫柔,像只是随口一問。

把桌上的荷色荷包挂在腰間,卷耳起身走出去,“我出門一趟,爹爹要是問起來,就說我去看菱姐姐了。”

卷耳到明家的時候,卻沒見到守門的人。

小時候明慎經常帶着卷耳來這裏玩,是以她還算熟悉路,繞過曲折游廊,便見到院子一隅的房間。

此時天色還早,卷耳走到他房門前,輕叩了叩,“先生在嗎?”

裏面靜了半晌,明慎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卷耳?”頓了頓,他笑着問,“今日不是你的及笄禮麽,怎麽過來了?”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卷耳一顆心卻緩緩墜下去。

“能讓我進去嗎?”細風繞頸,她明眸熠熠,勝過萬千繁星。

卷耳看不到的地方,明慎強笑,“此刻有些不便,郡主若有事,便直接說吧。”

卷耳長睫顫了顫,“你明日要南下?”

明慎頓了片刻,無奈道:“你知道了?”

“嗯。”卷耳眨了眨眼,“什麽時候走?”

“明日。”

“嗯……你今天,為什麽沒有來參加我的及笄禮?”女孩子聲音低下來,像是有些不解和委屈。

隔着門,明慎笑着,聲音溫柔地安慰她,“今天有些許事耽誤了,抱歉。”

“那…我有禮物嗎?”她婀娜剪影落在地上,可明慎看不到。

房間裏的明慎輕輕吸了口氣,緊攥着手,力氣大到把那只雕刻了許久的玉簪折斷。

半晌,他抱歉道:“我忘了。”

兩人隔着一道門,他出不去,她進不來。

或許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止這一道門。

“明日,從這裏直接走嗎?”

明慎走到門邊,身子靠在門框上,聞言輕輕“嗯”一聲。

他聽出小姑娘的哭腔。

“郡主,你不要鬧。”他話裏像是長輩對小孩子的無奈寵溺。溫柔至極。

可卷耳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溫柔。

卷耳又走近了一步,輕輕摩挲面前的門。

明慎聽她道:“先生,卷耳長大了。”

歲月描摹,她明眸似皓月,臉頰小小梨渦蓄了甜。可沒人看見。

卷耳低聲說,“是不是在你眼裏,我永遠都是個孩子?”

不待明慎開口,又聽她道:“先生,我及笄了。父親說,母親這般大的時候,已經與父親換了庚貼,定下了親事了。”

明慎有一瞬間被她話裏的真摯刺到。

他沉默,像是聽不懂她的話。

“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從來沒喜歡過我?”

女兒家嗓音天生的軟,再加上此刻她情緒飄飄不得落下,那聲音便愈發的綿綿。

明慎緩緩攥緊那玉簪,尖銳刺破皮肉,點點滴滴的墜到地面。

“你若不喜歡,那我明天便告訴父親,就說,我同意他給我相看親事了。”

無人應她。

仿佛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在喃喃輕語。

她嗓音柔軟若浮萍,卻乖巧極了,“算了,我不逼先生了。”

她從來都不會讓他為難。

被人溫柔對待久了的人,骨子裏也帶着一股柔和。

卷耳拆下腰間裝着平安符的香囊,蹲下身放在地上,“那卷耳,便祝先生南下一路順利。”

明慎呼吸有些亂了,卻依舊沉默不語。

走之前她來送他,已經足夠好了。

卷耳認真看了眼這道門,轉身離開。

或許很多人在情窦初開的年紀,都喜歡過一個不可能的人。

這沒什麽的。

“卷耳。”明慎靠在門框上,輕聲喚她。

那姑娘步子停下來,背影倔強。

“恭喜長大。”隔着一道門,他這樣說。

卷耳咬唇,卻依舊忍不住眼睛泛紅。

他曾說過,會保護她,直至她長大。

她第一次對明慎的話沒有回應,徑直走出門外。

是啊,我長大了。

可再也不會有你了。

等到院子裏徹底沒了聲音,那道門才被輕輕打開。

那雙永遠盛着月光的眸子被一條白色綢帶蒙着,襯得臉色更加蒼白。

明慎在門裏靜靜站了片刻,然後摸索着邁出門。

他感覺到腳下踩了個什麽東西,明慎緩慢蹲下身,碰到了那個香囊。

風聲過境,殘留下那姑娘身上淡淡的香。

明慎覺得心底莫名的疼。

他有那麽一刻,想叫住她。

可他不能。

他可以趴在泥裏,渾身是血也沒事。

可卷耳不行。

她得幹幹淨淨的。

他的小姑娘,值得這世間所有的,最好的一切。

……

第二日上午,陳王世子妃拿着求婚書,帶着弟弟芊裕,登上了平南王府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卷卷長大啦。

這個故事可能相比前面的有一點點點虐,但仍然是he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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