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慎(6)
陳王府種了許多郁郁蔥蔥的樹木,因着芊菱喜歡,陳柯便給她尋了許多。卷耳穿過牡丹圃,正看到芊菱給院子裏的花澆水。
“芊裕不在這吧。”卷耳好整以暇的坐在石桌前,倒了杯茶。
芊菱擦了擦汗,“不在,早上跟陳柯出去看鋪子了。”身邊的侍女接過她手裏的帕子,芊菱走過來,接過卷耳遞來的茶。
“那就好。”卷耳放下心,聽芊菱無奈道:“倒是我不好了,不該沒知會你就上門提親。”
導致現在芊裕整日魂不守舍,卷耳處境也尴尬。
茶裏泡着上好的菊花,卷耳抿了一口,“就算我不說什麽,陛下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的。”
她說完,芊菱也沉默下來。
陛下年紀大了,性子愈發多疑,上月皇後在朝野結黨被查,陛下震怒,如今皇後還在自己寝宮關着,太子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卷耳也想明白了,皇後之前為何有意撮合自己與太子。
這不僅是拉攏了平南王,也把這位皇帝的親兄弟跟自己綁在同一條線上。
什麽堂兄堂妹都不在她眼裏了。
權力果然讓人瘋狂。
而出此一事,皇帝便更會注重權貴姻親。自然不會允許陳王府與平南王府親上加親。
只怕卷耳日後的夫家身份不會太高。
芊菱有些黯然,“也不知道明慎在江南如何。”
明家出事,明慎受牽連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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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在他們不知道的許久之前,明慎就已經在和皇帝周旋着了。
芊菱雖然并不喜歡明慎,但從小一起長的情誼總是在的,明家黨羽幾乎被一網打盡,盡管明慎從不參與朝政,可到底皇後是他親姐,免不得被連累。
卷耳聽到這個名字頓了頓。
五月的天氣,江南濕潤多雨,不知道他是否習慣。
卷耳輕輕抿唇,眉心皺着,“陛下可有說何時讓他回來?”
芊菱搖頭,心裏也是不清楚,“總要皇後得到陛下原諒之後吧。”
自古以來,外戚權勢為君王所忌,皇後如今動作頻頻,只怕會落個不好的下場。
幸好明慎并不是一個重權勢的人,太師之位,相比于太傅太保也并無實權。
風雨欲來時,總是會格外平靜。
被困寝宮的皇後讓身邊侍女向宮外傳消息,卻被皇帝知曉。
龍顏震怒。
這日一早,皇帝的旨意傳遍了帝京。
皇後被廢,太子圈禁東宮。
明慎離京不過兩月,便被皇帝匆匆叫了回來,他看不見,這一路颠簸坎坷難捱,在江南又忙碌許久,是以如今臉色有些差。
皇帝看着進來的人,眼睛眯了眯。
明忻跪在皇帝腳邊,聞聲回頭望過來,看到明慎的樣子一怔,有些不敢置信,“阿慎?”
他的眼睛……
宮人引着明慎進了殿,便松了扶着他的手,明慎一個踉跄,但他并沒有什麽惱意,微微辨別了明忻的聲音的方向,便朝着她走。
他步子雖慢,卻堅定平穩。
白色綢布覆于目前,他唇色蒼白,輕輕抿着,卻依然不失風華。
她停在明忻面前,緩慢蹲下身。
明忻伸手拆了他眼睛上的布,看着明慎毫無神采的眼睛,整個人癱坐下來。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阿姐。”明慎輕輕嘆了口氣,“你不該如此執迷的。”
明忻搖了搖頭,雙眼通紅,猛地推開明慎,轉頭看着皇帝,崩潰質問,“是你?是你弄瞎了阿慎的眼睛?”
一身龍袍的男人看了她半晌,威嚴的聲音裏滿含失望,“我之前就提醒過你,你以為明慎的眼睛是為了誰?”
為了誰,自然是為了她。
如今明家被連根拔起,與明家親近的人的官職也被一降再降,帝京一時人心惶惶,而要保下皇後和依附于明家的人,便要明家再無複起的可能。
而明慎是明家嫡系,這一切要他來換,好像最合理不過。
“你……你把解藥給他,你殺了我,殺了我行不行?”明忻攥着皇帝衣角,眼裏的恨意和絕望交織。
“明家先祖于社稷有功,朕不會要了你的命。明慎的官位也仍在。”
皇帝低身,捏着明忻的下巴,眼裏隐有痛色,卻依舊堅定道:“至于你,就在自己宮裏好好思過吧。”
明忻失聲片刻,頹然一笑。
這世間所有愛都曾真摯過,只是遠不如權利的誘惑更深。
太子被囚,太師這個職位就顯的可笑了。
樹倒猢狲散,一夜之間,明家的下人跑了大半。
明慎手裏握着根木杖,一路走回明家。路人有許多人對他指指點點,無不感慨。
曾經那樣被人尊崇的明先生,此刻落魄的可能并不比普通百姓好上多少。
明慎卻覺得有些輕松。
從此後,別人對他的稱呼不會是國舅,也不會因皇後與明家而對他明刀暗箭。
從此後,他只是明慎而已。
明宅裏雜亂一通,地上散落着被翻的亂七八糟的物什,明慎看不見,被腳下的東西絆的踉跄了一下,有人急匆匆的從他身邊跑過去,狠狠撞在明慎身上,他一時不穩,砰的一聲,狠狠摔在地上。
“快點快點!別去後院了,前廳的東西拿了就走吧!”
“快快!別被人看到了!”
……
周圍雜亂,明慎偏了偏頭,薄唇抿成一條線。
白衫上塵埃點點,明慎伏在地上,摸索着去找那根木杖。
可早就被雜亂的腳步踢到一邊去了。
明慎無奈。
真是禍不單行。
他手掌被跑過去的人踩到,如玉的骨節立刻滲出血來,明慎悶哼一聲,輕輕吸了口氣。
很疼。
他伏在地上,滿身的狼狽。
終于有人看不下去,踟蹰片刻,走過來扶起他,“先生……您……哎……”
明慎接過他遞過來的木杖,唇微微勾起一個弧度,“多謝。”
這世間所有事,好的壞的,明慎并不在乎。
況且他覺得這結果,已經比自己預想的好多了。
扶着他的那個人看着明慎這樣有些心酸。
公子如玉,公子如松柏。
沒有多少人能在這樣的境地還笑得出來。
那人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開,明慎便自己摸索着回到房間。手上的傷刺痛,他看不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明慎不打算處理。
他緩緩靠坐在床上,靜靜想了想如今局勢。
帝京必會清洗一通,如今是明家,那麽下一個呢。
窗外的嘈雜聲靜下來了,院子裏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四周寂靜到可怕。
明慎自嘲的想,若這一刻突然有人坐到他身邊,也不知他是否能認出來。
是以門被推開時,明慎皺了皺眉。
這個時候誰會來見他?
那人上了腳踏,坐在他旁邊。她忍着眼淚,卻還是不小心發出聲音。
這氣息,太熟悉了。
半頃,明慎笑了,“不哭。”
他面上沾了灰,卷耳擡手,輕輕給他擦了擦。
擦不掉。
白玉一般的臉上,血痕,擦傷,灰塵。
“怎麽擦不掉呢。”卷耳哽咽,“怎麽擦不掉呢。”
這一身的傷痕累累,怎麽擦都擦不掉啊。
明慎伸手輕輕把她攬入懷裏,他閉了閉眼,聲音沙啞,“不哭了,我沒事的。”
他離開時不見她,便是不想看她哭。
眼淚透過肩上的衣衫沾染到皮膚,明慎恍然覺得那塊皮膚灼燙。
“不要哭了。”他聲音有些沉,還撐着力氣笑,“你哭的,我也有點難過了。”
這是明慎第一次抱她,不是卷耳想過許久的清隽松香,他衣服沾了灰,上面有血的味道,也有塵土的味道。
她的明先生不該是這樣的。
卷耳抱的他越來越緊,心疼的快要窒息。
不該是這樣的。
明先生最愛讀書了,他看不見了,該有多難過啊。
懷裏的人柔軟溫熱,明慎撐着許久的肩膀,有些微微的塌了。
他沒想到,最終讓他卸下疲憊的,會是她。
第一個為自己哭的人,竟然是懷裏的小姑娘。
半晌,明慎微微退開身,手指摸索着碰到卷耳的臉,輕聲道:“不許哭了,眼睛會疼的,嗯?”
“好。”卷耳吸了吸鼻子,眼睛紅紅的,她擡手摸了摸明慎覆于眼前的綢帶。
她想起明慎離開那日,不肯出門見她。
應是從那時開始,他就已經看不見了。
她指腹溫暖,透過薄薄一層布傳到他眼皮上,明慎眼珠轉了轉。
卷耳又想哭了。
聽她又要哽咽,明慎笑道:“幫我打點水來吧,處理一下傷口好不好?”
卷耳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傷。
她擦了擦眼淚,又低低‘嗯’了一聲。
怕她一個人再哭真的傷了眼睛,明慎溫聲道:“我和你一起。”
他起身去夠木杖,誰知卷耳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扶着你。”
明慎笑了笑,竟真的沒去拿那根木杖,他微微收緊卷耳的手,“聽你的。”
他看不見,可心底卻逐漸明朗。
明慎想,皇帝必然還會試探自己,并且帝京這地方并不适合卷耳。
若有機會,他應該帶她離開。
卷耳小心牽着他走到院子裏的小廚房,“你在這等一下,我燒水。”
她鼻音很重,明慎擡手摸到她的臉,潤潤的,卻沒有讓他心慌的眼淚了。
明慎放下心來,“好。”
不知為何,看着她哭,他更難受。
郡主素來嬌養長大,卷耳手忙腳亂的燒了一鍋水,明慎在一旁不斷指導。
“火不要太大。”
“你怎麽知道火大了?”
“我聞到煙了。”
卷耳滅了火,把水舀出來裝到旁邊的木盆裏,她剛要端起來,卻有破風聲傳來。
那弓箭速度極快,他看不見,更不要說躲開。
可若有人為了他不要命呢。
弓箭刺入皮肉的聲音讓人驚恐,她失去意識前,看到明慎一向平靜的臉上終于鋪滿惶恐。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卷耳想,若她真就這樣丢了命,便也算是做到了‘死當長相思’。
皇帝幾乎叫了整個太醫院的人來了王府,那一箭是皇帝為了試探明慎安排的,如今卻是卷耳替了這苦難,若這姑娘真有什麽意外,皇帝幾乎不敢去想平南王的反應。
王府裏一片愁雲,平南王正暴躁地大喊,“一群廢物!一個箭傷你們都治不了嗎?!”
那禦醫看了眼床上趴着的小姑娘,艱難道:“王爺,郡主這傷幾乎貫穿心脈,臣……臣實在是無力回天。”
眼看着王爺被他的話激一個趔趄,禦醫急忙要伸手扶住他,卻被他暴怒擋開,“滾!都給本王滾!”
那群皇帝派來的禦醫擦了擦臉上的汗,看着床上的人搖了搖頭。
回天乏術啊。
平南王大步走到卷耳床邊,卻在靠近她時又猛地定在原地。他聲音一瞬間蒼老了許多,失神地盯着那張蒼白的小臉,剛才還能吼禦醫的人,此刻卻聲若蚊蠅,“囡囡,你不要吓爹爹。”
“爹爹答應過你阿娘的,爹爹要一輩子護着我們的囡囡的。”
“你這樣,讓爹爹怎麽和你阿娘交代啊。”
床上的人臉色蒼白,自是沒有回應。
距離卷耳中箭,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禦醫用藥吊着她的命,只盼着能讓她多撐一會,,希望能出現什麽奇跡。
可這世上,哪有什麽奇跡。
明慎到華蓮寺的時候,沒有拿那只木杖。
他看不見,看不見巍峨九百階,看不見這一路嶙峋怪石。
可他能看到自己的心。
明慎一身白衣上染了大片卷耳的血,那黏膩血腥的味道,卻成了他走下去的唯一動力。
他雙膝跪下,緩緩彎腰,前額觸到冰涼的地面。
似有她的聲音響起,在清風裏,在塵埃裏,在心底裏。
“明先生,你真好看。”
“明先生,我受傷了,可以不用補習了嗎?”
明慎呼吸抽痛,他起身,跪下,覆目的綢布下,有兩道并不明顯的濕痕。
“明先生,如果你不知道會陪誰一輩子,那個人可以是我嗎?”
“明先生,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
九百階。
八百階。
七百階。
明慎緩緩站起身,卻受不住的跪倒下去。
他渾身顫抖,眼睛看不見,可腦子卻是一片天旋地轉。
“明先生,你喜歡菱姐姐,我知道的。”
“明先生,我們今晚去小酒館嗎?”
……
他撐起身,下跪,叩首,起身。
四百階。
三百階。
二百階。
“明先生,我能看一看你麽。”
“明先生,我有禮物嗎?”
“明先生,祝你南下一路順利。”
“明先生……”
……
我曾擁有一個人最好的時光,和最柔軟的心腸。
錐心之苦,她替我受了。
那這九百長階,便是我欠她的。
“師父,可要叫那人起來?”小沙彌雙手合十,恭聲問上首的人。
端坐的僧人緩緩睜眼,悲憫的雙眼看了看窗外夜空,輕輕搖了搖頭。
小沙彌輕輕嘆氣,忍不住又跑出去看磕頭的那個人。
他額上都是血,不,應該說身上都是血。
他已經站不起來了,每一次跪下,都要好久才能起身。
小沙彌有些疑惑。
這世上真的會有人,願意為另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