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慎(7)
卷耳的這場病到了秋天才算徹底大好,那一箭穿了心肺,若沒有明慎帶回來的藥,她現在早就不知道在哪裏了。
“我真的沒事。”卷耳無奈,蘇嬷嬷扶着她坐在檐下躺椅上,平南王還站在一旁唠叨着。
“囡囡可不能出門。”他伸手給卷耳拉了拉腿上的被子,“等中秋的時候,爹爹再帶你看花燈。”
檐下曬不到太陽,蘇嬷嬷給她打着扇子,手邊放着平南王親自切的水果。
經此一事,她爹倒是不整天往皇宮跑了,反倒多了許多時間陪她。
“我,想去看看他。”卷耳垂眸,眉目淡淡,半晌開口。
明慎為她去華蓮寺求了藥,可卷耳在家養了許久的傷,一直沒機會去看看他。卷耳只知道,若不是主持有悲憫之心救治明慎,這次真的成了一命換一命了。
平南王聞言嘆了口氣,“囡囡,明慎他……不是良配。”如今他要是再沒看出來女兒的心思,那他這個爹也就白當了。
可皇後被廢,明慎空有太師之位,如今守在鹿鳴書院,這輩子都和官場無緣。
卷耳微微一笑,“爹爹,你說他不是良配,還是明家不是良配呢?”
“便是他自己如何配的上你?他現在眼睛都看不見,你想後半輩子守着這樣一個人嗎?”
卷耳眉目輕斂,“可前十幾年,也是他一直守着我護着我。”
……
半晌,平南王啞言,“既然想去,下午便去看看吧。”
孩子大了,他沒有陪她成長,陪着她的人,是明慎。
可他這個爹爹,應該為女兒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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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來到鹿鳴書院,卷耳心頭滋味難明。
明家出了事,所有人都怕跟明慎扯上關系,是以如今的書院早就沒有學生了。
卷耳步子緩慢,一寸寸看過這地方。
一片孤寂荒涼。
他便是在這呆了許久麽。
卷耳眨了眨眼,身後突然傳來聲音,“誰?”
她腳步一頓,回身望向明慎。
他一步步走進她,明慎聞到了熟悉的香,勾起一個柔斂的笑,“郡主可是大好了?”
明慎擡手,本來想摸摸她的頭頂,卻忘了她已經長高了,他觸到的是女孩子柔嫩的臉頰。
只一瞬,他收回手。
“我都好。”她認認真真看着他的臉。
和風微甜輕拂過面,兩個人站在這,竟然有些無話可說。
明慎抿唇,“可要去我的院子看看?”
卷耳注意到他手裏的木杖,半晌,她說“好”。
他雖眼盲,可腳步卻并不錯亂,穩穩地走在卷耳前方。
明慎折近院子,在一旁給她撐着門,聽卷耳問,“先生一個人在這裏嗎?”
“不是。”木杖抵到石桌,明慎緩緩坐下來,“還有個随侍,他一會才回來。”
卷耳點點頭,反應過來他看不見,又輕輕‘嗯’了一聲。
“那天,多謝你。”明慎輕輕道。
卷耳淡淡笑了笑,“先生不必這樣,我是下意識的,若是給我時間權衡利弊,我還不一定替你擋箭呢。”
明慎說不出什麽滋味來。
下意識地,才最真摯,不是嗎。
“況且先生為我華蓮寺求藥,我們也算抵消了。”卷耳溫和地勸他。
以前追着明慎讨糕點吃的小姑娘長大了,她聲線并沒變多少,只是比起以前的稚嫩,如今的她更加柔軟。
可明慎不知,這樣的溫柔,是卷耳在他身上學到的。
門被吱呀推開,“先生,晚上我們可要做桂花……咦?”
門外跑進來的人撓了撓頭,“這位姑娘是?”
卷耳回神,看着那小厮打扮的人走過來,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這是平南王府的郡主。”明慎溫聲道:“這是藍田,是我一個侍從。”
卷耳點點頭,但見這小厮這樣活潑,以前應該并不是奴才。
“姑娘可要留飯?”藍田做了個揖,看着她好看的臉,“先生燒飯很好吃的,尤其是桂花糕。”
卷耳一愣,“明先生會下廚?”
桂花糕……她突然想起去年在馬場吃那道,和平時味道不一樣的桂花糕。
“會做一些。”明慎笑着,“又不是什麽厲害的事情,你別聽藍田一驚一乍。”
“你若有空,也可留下嘗嘗。”
卷耳點頭,“好啊,還沒吃過先生做的東西呢。”
藍田奇道,“姑娘也稱先生?姑娘是明先生的學生嗎?”
明慎聞言一愣。
不知為什麽,他竟然有些不想承認,他是她的長輩,曾經是她的老師。
而卷耳自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看着藍田抱着菜籃子跑向廚房,卷耳靜了靜,道:“陳柯哥哥和菱姐姐可有來過?”
卷耳這麽一問,明慎才發覺自己已經許久沒想起過芊菱了,“上月來過了。送了許多傷藥,一會你帶回去些,我現如今也用不到。”
他面上神情自然,卷耳心中一動。
藍田在後院喊着,“先生?你們可以過來了。”
明慎起身,握住桌邊的木杖,“走吧。”
那日之後,卷耳幾乎每天都要跑一趟鹿鳴書院,皇帝對他們的關系自然是了如指掌,只是奇怪地沒有多說些什麽。
九月的天氣每每都是大雨傾盆,這日一早,明慎起來的時候便聽到外面雨聲。
“藍田。”
“欸,先生。”藍田走過來,“可是有事?”
“幾時了?”
藍田看了看天色,“申時末了。”
明慎抿唇,“今日郡主應該不會來了,你把桂花收起來吧。”
明日中秋,本來還想提前跟她一起過節的。
心裏有些失落,可明慎卻沒說什麽,藍田剛要應聲,便看到有人撐着傘過來。
“誰說我不來了。”傘下空間狹小,她聲音清脆,“明先生可是不想給我做桂花糕了?”
她笑着走進來,明慎心裏那絲失落一瞬殆盡,下意識勾起個笑,“我又怎會虧了你。”
藍田看着明慎臉上的笑意,撓了撓頭。
明慎看不見,便不知歲月長短,平日只是坐在桌前練字,藍田驚訝于他看不見,字跡卻依舊風骨清俊。
可藍田覺得,明慎每天這樣的狀态,更像是在等人。
可能先生自己都沒察覺出來。
因外面下了雨,三個人就把用飯的地方改到了前廳,卷耳跟藍田一起把飯菜端過來,笑的開心,“先生嘗嘗我做的豌豆黃?”
“你喜歡的東西倒是從未變過。”明慎笑着道。
卷耳頓了頓,笑容柔軟,“是啊,我喜歡的,從來都沒變過。”
明慎手指蜷了蜷。
藍田又跑出去端其他的菜,卷耳看那人抿唇,伸手夾了塊豌豆黃遞到他唇邊,“先生嘗嘗?”
那味道香甜,明慎下意識低頭,卷耳卻突然移開。
他軟涼的唇擦過她的手。
明慎僵住身子,卷耳也有些愣。
過了會兒,他像是有些無奈,“你不要欺負我。”
唇瓣柔軟,那觸感像是從手背一路傳到心底,卷耳心思有些亂,小小的“嗯”一聲,手裏重新夾了一塊放到他嘴裏,這回倒是沒有再戲弄他。
明慎低頭,閉着的眼珠輕輕轉了轉。
……
卷耳離開後,明慎便讓藍田把那些昨日買的花燈拿過來。
明日是中秋,明慎早早地讓藍田買了許多未曾繪過的燈盞,藍田只當明慎是想體會個中秋的熱鬧,誰知他一開口就是五百盞。
五百盞??
藍田雖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照辦了。
花燈并不難買,明慎特意囑咐他不要帶圖樣的,這樣的燈并不貴,也不難尋,昨天就已經買完了。
藍田以為以為這就是最瘋狂的了。
可當藍田看着明慎打算把這五百盞花燈都畫滿圖樣的時候,他是真的驚了。
……
雨後山中清爽,明慎坐在院子裏,一個又一個繪過那些花燈。
他看不見,所以繪出來的東西并不多好看,明慎只能憑着感覺和功底來畫。
有的燈畫的不好,明慎便讓藍田指出來,然後重新畫過。
明慎的一雙手被花燈上的竹刺刺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淺淡的血滴到花燈上。
藍田看了眼那些花燈,再次愣住了。
這幾百盞燈,連着看是明慎的一生。
華貴的明宅裏,一個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時間已經很晚了,周圍沒有下人陪着,他有些孤獨的抱着自己的肩膀,那張臉,赫然就是幼時的明慎。
有些破敗的西九街裏,明慎不經意地看到了小巷裏的小酒館,他孤身走了進去,畫裏的明慎青澀但不失風骨,應是十幾歲的樣子。
夏日的鹿鳴書院,如水的江南,人潮洶湧的帝京大街……
所有的所有,他走過的,他看過的。
藍田心下一片震驚。
明慎就坐在那裏畫了一整天,從子時到了第二天的申時,他筆下不停,腦子裏也不停。
他把和卷耳所有的過往在腦海裏走馬觀花般看了一遍。
像是彌補那些年,他未回頭的時光。
……
明慎畫完的燈便讓藍田挂起來,鹿鳴書院不大,明慎畫了一天,藍田一個時辰就挂滿了。
“明先生……這太好看了吧!”藍田驚喜道。
一切結束的時候正是天色将黑,漫山的花燈點亮,在視覺上是極大的震撼。
“好看就好。”明慎眉宇間有些疲憊,卻笑意疏落,“總算我們沒有白忙活。”
五百燈盞,是他的一生。
明慎想把這些送給她。
可他等了許久,夜露沾了身,直到月上中天,那個人都沒來。
“明先生,是不是郡主今日不會來了?”藍田看着明慎的背影,第一次覺得先生有些可憐。
明慎沉默不語。
他一直在等。
直到亥時,藍田又不得已開口,“明先生,要……要不你先去休息吧,郡主來了我會叫您的。”
可他們都知道,這個時間卷耳沒來,說明她不會來了。
星光明亮,可這五百燈盞仿若人間大夢一場,光芒萬丈。
明慎霍然起身,低聲道:“我去看看她。”
若你向我走了許多步,那這次,換我去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