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奚鶴卿(5)
夜半燈火如豆,卷耳放下手中筆墨,揉了揉酸澀的眼。
拜奚鶴卿所賜,這幾年來衍朝內裏早就空了,上下官員都如蛀蟲一般啃食着國家,卷耳翻了翻桌案上的東西,一大疊銀票廢紙一張往地上落。
“蘭壺,什麽時辰了?”
她擱下銀票,見蘭壺提着新燈走來,“回夫人,亥時過半了。”
卷耳還是有些擔心那人的傷,聞言道:“我去看看司主,你把床鋪收拾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蘭壺福身應了,卷耳提着燈籠往卧房走。
書房離卧房不遠,卷耳行至門前,卻未見到鳴金。
屋檐在夜裏模糊不清,黑色一角伸展進無盡的黑夜裏,神秘又迤逦。
屋裏燈還亮着,卷耳上前幾步,叩了叩門,“司主?”
奚鶴卿起身的動作一頓,淡淡開口,“進來。”
卷耳推門進屋,見奚鶴卿靠在床頭,燈影裏玉顏賽雪。
“鳴金怎麽不在這伺候你?”
卷耳把燈籠裏的蠟燭取出來擺好,屋子裏頓時亮了幾分。
“我讓他去辦事了。”奚鶴卿皺眉。
卷耳思索片刻,笑了,“明日我便備着藥品,挑個時候給風司主送去。”
她話裏了然明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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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鶴卿眯眼,“你又知道了?”
“猜的。”
鳴金這時候不在,估計是去‘刺殺’風賢了,明日一早,風賢重傷的消息應該就會傳出來。
理所當然的,他也去不上秋狩了。
卷耳端着杯茶走到床前,“你要小心些,風賢此人不一定靠得住。”
奚鶴卿接過她遞過來的茶,為這關心的話垂眸,“我自有分寸。”
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當目标相同時,敵人反而比朋友可靠。
卷耳不語,她觀奚鶴卿面色憔悴,“可服藥了?”
“有事說事。”奚鶴卿應是剛自己擦洗過,他長指攬住中衣,遮住瓷白胸膛,暗紅繃帶。
卷耳坐在榻邊,唇角下壓,“跟你聊聊天而已,非要有事才能過來麽。”
他扯了扯面皮,牽起嘴角,燭火似乎暖了些瞳色,“說什麽?”
卷耳端正坐好,伸手順着馬面上的褶子,淡淡問他,“有一日舊仇得報,司主想去哪?”
他步步為營許久,卷耳預感,快到了收網之日。
真有結束那一天,她不是很想留在朝都。
奚鶴卿倒是沒想到她會出此一問,他聞言嗤笑,“去哪兒有什麽關系?”
家都沒了。
卷耳笑着搖頭,“關系大了。”
她眸光對上他的眼,“等衍朝事情平歇,我便去這四方江海看看。”
漠北的黃沙,南海的汪洋。
還有這萬丈軟紅每一寸光陰。
“到時,司主可要和我一起走?”
她說這話時眉目斂靜,嘴角笑意和緩,瑩潤的唇像極了那顆紅潤果子,甜蜜晶亮。
他恍惚看了半晌。
須臾,奚鶴卿笑了,“你想的倒遠。”
更漏緩緩,天地寂靜,她嘴皮子利索,噼裏啪啦像是彈琵琶,“你這人跟個悶油瓶子一樣,幼時阿叔便說你不讨女孩子喜歡,長大了定讨不到媳婦,也只有我才會要你。”
兩人很少提起蓬萊往事,如今她一說,奚鶴卿眉目沉沉,卻也有些恍惚。
“是吧,卿卿?”
這麽多年,卷耳手上并沒沾過血,她性子依舊溫柔,卻也難掩幾分狡黠。
奚鶴卿臉黑了黑,心頭那點悲怆讓她三言兩語退了個幹淨,“你別這麽叫我。”
卷耳觀他面上有些薄怒,倒也不再惹他。
她伸手拍了拍奚鶴卿的被子,“今晚我留在這照顧你。”
鳴金不在,他自己一個人,沒辦法讓她放心。
奚鶴卿也不拒絕,只是調子陰陽怪氣,“怎好意思勞煩你呢?”
卷耳笑着嘆氣,難得調侃,“卿卿美色,吾垂涎之。”
……
吹了燈火,卷耳在床裏側躺下。
兩床被子分明,在二人之間劃開界限。
奚鶴卿睜着眼睛,思緒有些遠。
黑暗裏,身側之人呼吸勻緩,讓人心安。
這并不是兩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但這是自他十三歲去勢之後,第一次與她共枕。
奚氏一族千百年來皆為蓬萊皇室近衛,蓬萊女皇于他們而言,是君,亦是信仰。
當年國破後,奚鶴卿的父親拼死将卷耳和奚鶴卿送出來,自己卻葬身在衍朝士兵冰冷的刀劍下。
父親留給奚鶴卿的最後一句話是,護好殿下。
哪怕犧牲自己的一切。
先祖曾立誓,奚家,從來只為蓬萊皇室而生。
從蓬萊逃出後,兩個人失散許久,直到近幾年,奚鶴卿才找到卷耳。
她還是她。
只是他變了。
……
“奚鶴卿。”卷耳偏頭,“你還沒睡?”
“嗯。”他聲音低啞,奚鶴卿咳了咳。
黑暗裏,一只柔軟的手放在他額上,奚鶴卿聽身邊的人道:“不燙,怎麽還冰涼呢。”
奚鶴卿眼前有些恍惚。
“冷。”
他低低道。
太冷了。
卷耳蹙眉,直接掀開奚鶴卿的被子鑽了進去。
“你……出去。”奚鶴卿身子僵硬。
“你害羞什麽。”卷耳頓了頓,“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蓬萊以女為尊,每位公主在幼時便會定下教她開蒙情事的人。
這個人,一般都來自奚氏一族。
從前兩人共枕乃是常事,那時二人還小,奚鶴卿最多只是個暖床的,兩人并未做什麽出格只事。
奚鶴卿聞言僵硬道:“那時年幼。”
“別扭捏了。”她一邊說着,一邊離他近了些,“可有暖一些?”
很暖。
可他卻有些難受。
“你是不是知道我不能對你做什麽,所以才這般放肆,嗯?”
他嗓音發苦。
“奚鶴卿。”卷耳無奈,“你不要亂想。”
窗外夜風嗚嗚哭嚎,兩個人的被子卻漸漸暖了。
奚鶴卿不語,身子卻漸漸放松下來。
她又香又暖,和他不同。
月光投進窗格,能隐約瞧見身側之人的輪廓,過了會兒,卷耳開口。
“你病重,可要跟太子告假?”
“嗯。”他無意識的湊近她,“這幾日便不去朝會了。”
“秋狩會發生什麽?”卷耳收回手,規矩在身側放着。
“到時便知曉了,這幾日你留在府裏,少出去。”奚鶴卿微微側頭,發絲在枕頭上帶出沙沙聲。
她平日本就是不愛熱鬧的性子,鋪子裏有水一兄弟兩個照顧,卷耳倒是放心,聞言答應道:“我明白了。”
夜漸深了,他身子暖了過來,卷耳縮回自己的被子,喃聲說,“睡吧,奚鶴卿。”
他忽略心底一閃而過的失落,低低‘嗯’了一聲。
……
第二日一早,風賢遇襲重傷的消息就傳了出來。
“風賢倒是真放心讓你下手。”
早飯式樣不多,奚鶴卿下不了床,鳴金把桌子拖過來,早飯就擺在他床邊。
卷耳小口喝着碗裏甜粥,鳴金在一旁伺候着奚鶴卿。
眼看着要到十月了,早起的日頭有些涼,午時的溫度又會騰起來,一天冷冷熱熱個沒完。
奚鶴卿譏笑,“風賢人精似的,他圖的,可比我們大多了。”
卷耳自然明白這意思。
近幾年奚鶴卿和風賢面上不和,私底下卻沒少做些于國不利的勾當,奚鶴卿舉止言行絲毫不顧及,但風賢不行。
皇位麽,總有人趨之若鹜。
他為了以後的名聲,怎麽也不能讓人看出來,他曾經和奚鶴卿這樣的人攪合在一起。
自然是看起來越差越好。
卷耳放下羹勺,用帕子拭了嘴角,“你手握重權,他難免對你存疑。”
奚鶴卿擺了擺手,示意鳴金撤了膳食,“他要這權,事後我給他便是。”
他話語随性,卷耳聞言側目,“你舍得?”
下人們收拾幹淨退了出去,奚鶴卿嗤道:“我要的從來都不是權力。”
仇恨背負了十年,他早忘了,自己要的是什麽。
卷耳垂眸不語,忽聽‘喵嗚’一聲。
“咦?”卷耳回身,看到窗臺上一小團白色身影,“咕嚕?”
“喵~”
那雪白團子踩着靈巧步子走過來,卷耳向它伸出手,溫柔道:“來,抱抱。”
那貓兒跳到卷耳膝上,乖順溫和。
奚鶴卿吊着眉梢,看着人畜和諧的畫面,他眯了眯眼,“你給它改名字了?”
“黑豆未免太過難聽。”卷耳蹙眉,無奈的笑,“你不要鬧。”
她這口氣和哄那只貓的語氣沒什麽兩樣。
奚鶴卿垂眸,眼皮動了動。
卷耳抱着貓起身,“狐貍吃飽了,我要去喂貓了。”
奚鶴卿看着這人又說走就走,眉間蹙緊。
卷耳推門出去,帶上門扉。
奚鶴卿枯想半晌,明白過來,這人說的‘狐貍’是他自己。
……
她說喂貓,便沒再回來過,星河鋪下來時,鳴金來卧房給奚鶴卿掌燈。
“司主可要休息了?”
奚鶴卿擡着眼皮子盯了會兒鳴金。
鳴金撓頭懵了片刻,突然醒悟,“奴才這便去請夫人。”
奚鶴卿有些別扭,聞言淡淡道:“她若已經睡了便不用了。”
司主說的不用就是用。
鳴金心裏明鏡兒似的,躬身退出卧房。
……
“夫人,您便摟着這只貓睡麽。”
咕嚕剛洗了澡,身上潮氣氤氲,卷耳用棉布把它抱起來摟在被子裏,“嗯,你也去休息吧。”
“夫人不去卧房嗎?”蘭壺疑惑。
昨日卷耳去了卧房說片刻便回來,可蘭壺等了半宿,只等回了一個夫人留宿卧房的消息。
鳴金已經回來,自然有人照顧着奚鶴卿,卷耳聞言剛要說今日不去了,便聽門口傳來聲音。
“蘭壺姑娘可在?”
卷耳挑眉,“去看看。”
蘭壺福了一禮,出門和鳴金說了會子話,便回來禀明卷耳。
“司主說您要是已經歇下,就不必過去了。”
卷耳心底動了動。
奚鶴卿這人……還真是別扭。
卷耳勾起個笑,“就去回話,說我已經歇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