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奚鶴卿(7)
奚鶴卿洗去一身血腥,回到司府時,床上的人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裏。
他眼裏情緒成漩,薄薄勾起一個笑,“知你在等我,我便立刻往回趕了。”
淺色床帏裏,卷耳面色安寧,呼吸勻靜,只是沉睡的模樣。
奚鶴卿擡手解了青蟒披風搭在一旁,這幾日他大半時間呆在诏獄不見日光,蒼白的臉上帶了憔悴,眼底淡淡青黑。
那日大火舐天,卷耳與沈素薇被奚鶴卿發現時已熏了太久的濃煙,醫治許久,也只堪堪保性命。
沒人知道,她何時會醒。
已到了掌燈時分,奚鶴卿沒讓下人進來,只兀自坐在床邊,借着不慎明亮的月光,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這些日子以來,許多事情浮浮滅滅,留下來的,是一顆愈漸明朗的心。
四下昏暗寂靜,壓在奚鶴卿眼裏,便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黑。
看了她半晌,奚鶴卿忽而低低的笑“衍帝和太子都死了。”
傷害過蓬萊的人,都死了。
床上的人沒有回應,奚鶴卿聲音沙啞,有些疲憊地按了按額角,“公主殿下,你不要和我鬧了,醒一醒,好不好?”
我不要做司主了,我們回蓬萊,像你說的那樣,放下仇恨離開這裏,好不好啊?
天地空曠而寂靜,自是無人應他。
奚鶴卿緩了口氣,脫靴上榻,在她身邊躺下。
“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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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白貓趴在床頭,懵懂的眼睛看了會兒卷耳,頭湊過去輕輕蹭了蹭她。
一瞬,或是許久。
奚鶴卿終于忍不住,伸手連人帶貓圈進懷裏。
心跳聲緩慢喧天,他眼裏悲苦,面上得願笑意卻壓也壓不住。
奚鶴卿緩緩順着她背脊,喃喃出聲,“幼時你常說,每長一歲,便會有不同的歡喜。”
“卷卷,馬上就是除夕了。”
“你可不可以,做我新歲的歡喜呢。”
安靜片刻,他額頭輕輕抵着她的,尾音忽而哽咽,“我求求你。”
求求你了,好不好。
自卷耳昏迷以來,奚鶴卿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也一日比一日憔悴。
新帝登基,朝都人人都以為二位司主必會爾虞我詐的繼續奪權。
可令人意外的是,奚鶴卿竟然整日留在司府,謝絕所有恭賀與唾罵。
外面的人不知為何,可司府上下卻清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然世事沉浮,恐大夢一場。
冬初冬末,除夕而至。
沈素薇醒了。
風賢幾乎喜極而泣,沈相也老淚縱橫,背着人偷偷抹了許久的眼淚。
消息傳到司府時,奚鶴卿正在給床上的人換下衣袍。聞言只是讓鳴金備了禮送去,其他再未說什麽。
奚鶴卿着人裁了許多朝都時興的衣裙,他在一堆衣服裏翻了翻,挑了一套赤色長襖給卷耳換上,溫和道:“今日便穿這件吧。”
他臉上笑着,可那笑像是安在面皮上的紗,只扯動着唇,卻感染不至眼底。
卷耳閉目軟軟靠在他懷裏,孱弱又溫和的模樣像個娃娃,奚鶴卿又給她披上雪白狐裘,就這樣抱着人出了門。
長空明月高懸如圓盤,月光如清輝般悠揚散落在廣袤城池上,像是撒了一把瑩潤珠光。
衍朝許多風俗都與蓬萊不同,唯有這月光纏柔,千百年來見證幾多王侯将相,紅顏枯骨,于長空之端窺這人世縷縷悲歡,卻顧自熠熠生光。
司府最高的閣樓上,搖椅裏躺着兩個人。
奚鶴卿扶着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用廣袖為她擋去澈澈涼風。
他抱着卷耳,雙手扣着她的頸她的腰,舍不得松開半點。
女孩面色蒼白,而男人枯水般的眼眸裏,星點散落着溫柔。
這一幕在外人看來,很有些詭異。
神魂潺動裏,奚鶴卿絮絮出聲。
“我少時常聽聞,蓬萊的蘭江裏有鲛人,她們模樣妍麗,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他聲音散在風裏,綿綿纏纏,都是化不開的情意。
“可父親帶我去朝明殿那次,我看到了你。”“我想,那鲛人再美,定也比不上眼前的姑娘。”
奚鶴卿偏頭,輕輕在她頭頂蹭了蹭,啞着聲說,“是你先招我的。”
“不是我。”
“你不能就這樣扔我一個人。”
靜了片刻,奚鶴卿聲音幽幽,“我知你愛咕嚕那只貓,你睡着,府裏沒人照料它,你若再不醒,它就要活活餓死了。”
“你還喜愛蘭壺那丫頭吧?她時常為你哭,眼睛快瞎了。”
“水一的的工錢已經許久沒付了。”奚鶴卿像是威脅,“我是不會替你收爛攤子的。”
夜色裏,朝都家戶中傳來賀歲的聲音,可獨獨沒有他期盼的那一縷。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我好像,有些喜歡你。”
奚鶴卿眼裏有些濕,風裏留下細微的哽咽,他話裏撐着的涼意淡下來,化成一團揉不開的思緒。
他沒刻意壓低聲音,聲調便柔和清澈到了極致。
“你若醒來,可會怪我這樣的心思?”
可能容忍我,以殘敗之軀,卻戀慕你,這樣肮髒的心思。
我不期望你能給我相等的感情,可我只求你能睜開眼睛。
看我一眼。
新年伊始,八歲的傀儡皇帝自嘆德行不足以治理國家,三次強調能者上位。
放眼滿朝,這能者,指的自然是風賢。
二月初,風賢百般退卻後,無奈登基為帝。
新帝改國號‘衛’,頒新政,廢二司制,并令沈相輔國,立沈家長女素薇為中宮皇後。
自此,衍朝徹底覆滅。
二月末,奚鶴卿向新帝請辭,遠赴蓬萊。
二月末的蓬萊,正是好時節。
“主上說這偃月樓唯一的要求就是舒适,舒适你懂不懂呀。”蘭壺揪着鳴金的耳朵,嚷嚷着說,“你看看你拿着的這些擺件,不是金就是銀,真是跟你的名字一樣,俗氣死了!”
鳴金哄着她,臉上笑得像朵花,“是是是,我這就換這就換?”
鳴金自覺自己跟正常男人比,終歸是矮了一截,是以自從蘭壺跟了他,鳴金對她的話基本照單全收。
一旁的明銀看着這裝飾清麗的殿宇不禁嘀咕,“這麽久了,夫人也還沒醒來,你說她還會醒麽?”
“呸呸呸。”鳴銅過去抽鳴銀的腦袋,發出“啪——”的一聲。
“你是不是瘋了?你這話要是被主上聽到,非扒了你的皮子給咕嚕做衣裳!”
誰也不能在奚鶴卿面前提半點這些的。
蘭壺聽了這話雖然是難過,但她也有同樣的憂慮。
這麽久卷耳都未醒,也不知道還能不能......
蘭壺擡頭看着這座小樓,托着腮沉沉嘆了口氣。
這偃月樓的每一處都是奚鶴卿細細雕琢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他的心血。
可若仔細看,邊邊角角,全是卷耳的喜好。
蓬萊一處小樓內,奚鶴卿正溫柔地給身旁的人挽發。
她昏迷了太久,臉瘦成了巴掌大小,奚鶴卿雖然每日吩咐人準備許多滋養補品喂給她喝,可到底有些杯水車薪。
從前緞子一樣的長發也有些枯,奚鶴卿的眸光有一瞬的放空,又重新聚焦在她蒼白的臉上。
“卷卷,偃月樓快建好了,等你醒了我們便搬進去。”
“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城南的芍藥都開了,上巳節也快到了。”
“你的水果鋪子,我留給了水一兄弟兩個,也不知你醒來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他神色溫柔,想到這又笑了笑,“知你愛吃果子,我便存了許多,如今冬日裏也可讓你嘗個夠的。”
“可這果子不能多吃,我知你慣來不喜那套不食不時的規矩,你答應我,只嘗個新鮮便好,嗯?”
鴉黑發間只帶了兩只碧玉簪,奚鶴卿看了一會兒她的睡顏,情不自禁地湊近。
在觸到她唇瓣的前一刻,奚鶴卿停下。
哪怕她睡着,他依舊不敢冒犯。
那個很溫柔的吻落在她的臉頰上,溫柔缱绻,帶着十二萬分的珍惜與愛戀。
奚鶴卿閉眼,感受着胸腔內撕扯的疼。
蓬萊的天暖的早,偃月樓建成後,卷耳依舊沒醒。
奚鶴卿像是不在意,挑了個日子,便帶着卷耳住了進去。
近幾個月來,從年末的大雪,除夕的煙火,一直到二月的春風,卷耳雖未清醒,可這些,她都實實在在體會過。
只因為奚鶴卿幾乎走到哪兒都要抱着她。
鳴金幾人最近常能看到的場景,便是奚鶴卿抱着卷耳,卷耳身上趴着只貓。
蓬萊易國為郡,如今是衛朝的轄郡,當地百姓也算安居樂業,如今國仇已報,當年蓬萊的舊部所剩無幾,心結解開,也就各種散去了。
為了防止奚鶴卿哪一天腦子一閃又想奪權,風賢并未給奚鶴卿兵權,他們二人雖是合作過,但到底連朋友也算不上。
可奚鶴卿倒是不在意,他手裏握着這些年産業的盈餘,過的也算自在。
“主上,這黑甲瞧着是快要建成了?”
鳴金兩眼放光的盯着眼前的大船。
那船身高大如樓,首尾高昂,船桅高懸,仿佛夾雜着巨浪裏的鹹腥味,只瞧一眼,便讓人想象出航行在海上的波瀾壯闊之感。
若仔細看,便能看出上面更多的精致來,鳴金聽聞,這船曾是蓬萊的戰船。船高三層,每一層都有其用途。
甲板一層上面擺着許多珍貴花草,甚至奚鶴卿命人在上面裝了許多小的亭臺樓閣,若不注意下面蔚藍海水,仿佛是搬了一座宅院上去。
二層是供下人居住的地方,此外也做儲備糧食之用,裏面甚至還有許多備用的小船與馬車。最上一層便是奚鶴卿與卷耳安排的住所。
此外,因着海上缺飲用的水,最底下一層便儲備了許多冷泉水,存量足矣維持巨船在海上航行半年之久。
奚鶴卿目光落在船身上,嘴角難得挂了笑。
她曾說過,等一切了了,想去看看這四方天地。
船走水路,馬車走陸路。
這世間無論她想去哪,不顧風雨,他都會帶她走。
一邊的鳴金心下滋味難以言說。
他也是蓬萊人,自然知道奚氏與蓬萊皇族的淵源。
亘古至今,女人在蓬萊的地位遠遠超過男人,奚氏先祖被蓬萊女皇所救後便立誓,後代以蓬萊一族為信仰,永世不叛。
蓬萊人重諾,千百年來,有無數奚家人為守這一諾而丢了命。
女皇為感念奚氏,所嫁之人多為奚氏之人,是以蓬萊皇室中人,至多至少都帶着奚氏的血脈。
奚鶴卿是奚氏嫡脈,當年若無變故,他便該是卷耳的夫君。
可為複國仇,奚鶴卿什麽都不要了。
用尊嚴換來了一切。
而如今的奚鶴卿,自然沒有資格做卷耳的夫婿。
一身黑袍,頭戴玉冠的人站在港口,許久未發一言。
“主,主上!主上!!”
奚鶴卿蹙眉偏回頭。
鳴金也跟着轉身,看着跑來的鳴銅道,“出什麽事兒了?”
從偃月樓跑到港口,鳴銅的肺簡直要炸開,他說話斷斷續續,指着來的方向,“夫……夫人,夫人她……”
“她怎麽了?”奚鶴卿眉目一厲,猛地提高聲音。
“她醒了!!!”
奚鶴卿一僵,臉上神色怔然,恍惚片刻回神,竟也忘了牽馬,只顧自向來時的方向而去。
鳴金看着那道衣袂飒然的身影,又撇到明銅不太好的面色,有種不好的預感,“你這什麽眼神了?”
鳴銅撫着胸口,氣喘籲籲地說完,“人醒是醒了,就是有點……不太對勁。”
鳴金皺眉。
偃月樓內,蘭壺剛要給妝臺前的人挽發,便被卷耳攔住了手。
她眸光在那玉簪上停了一瞬,想了想說,“換個銀釵吧。”她嗓音溫柔娴靜,只是許久不說話,還是帶了些微的啞。
蘭壺一愣,手腳有些不知道放在哪,只有些忙亂的福了福身,“是。”
“我從前可是很兇?”卷耳看着銅鏡裏的蘭壺,有些奇道。
“沒,沒有。”蘭壺撓了撓頭,嗫嚅道:“只是您之前一直愛戴玉簪的。”
“是麽。”卷耳想了想,須臾,有些無奈的道:“沒印象了。”
身後樓梯傳來聲音,卷耳回眸,對上那人蘊着無限情緒的雙眼。
卷耳有些猶疑地看着奚鶴卿。
那人面上絲毫情緒于奚鶴卿而言都是寶貝,奚鶴卿注視着她明麗雙眼,腳步僵硬地釘在地上,再不能進一步。
此刻他胸膛裏心髒跳動猛烈,奚鶴卿負在身後的手輕顫着。張口卻是啞聲,未能發出一言。
他再裝不出一絲的豁達。
奚鶴卿踟蹰半晌,過去幾月一直躺在他懷裏的人婷婷站在他面前。
可他卻不敢像往日一樣,抱一抱她。
那姑娘從妝臺前起身,緩步向他走來,眸光和緩疏落。
奚鶴卿扯了個僵硬的笑,”你......”
卷耳蹙眉,“你是,奚......鶴卿?”
她話音一落,奚鶴卿的臉色瞬間煞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