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奚鶴卿(8)

初春溫柔,奚鶴卿卻仿若墜進皚皚風雪裏,沉沉浮浮觸不到邊。

一路跑來,他呼吸沉痛,如今只能嘶啞着開口,“你......不認得我?”

他眉間霧霭成煙,卷耳瞧他半晌,無奈道:“抱歉。”

她是真的不記得。

奚鶴卿這名字,還是方才蘭壺與她說的。

他啞然。

卷耳複又前行幾步,停在奚鶴卿面前,斟酌開口,“我的侍女同我說,我們是夫妻?”

奚鶴卿攥緊袖袍,忽而慘笑,“不是。”

他擡起右手覆于左胸,修長身形躬身彎腰。

他踩下自己的沉沉傲骨,向她低頭。

一旁的鳴金一驚。

這是......蓬萊家奴對主人行的禮數。

千萬思緒叩入心扉,奚鶴卿最後只是輕聲說,“我只是,您的護衛。”

他身子緊繃,沒再敢擡頭。

滔天崩潰埋在他心裏與眼底,奚鶴卿死咬口腔軟肉,沒讓自己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

卷耳還要再問幾句,奚鶴卿卻霍然轉身下樓,只留給她一個孤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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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耳蹙眉,冥冥察覺,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她忘了。

卷耳未醒時,鳴金幾人膽戰心驚,如今她醒了,大家夥兒的日子好像更是如墜冰窖。

偃月樓一角,蘭壺給泥爐底下填着火,一邊小聲說,“主上為何不讓我們告訴姑娘實情?”

甚至連夫人都不讓喚了。

經歷了那麽多,這兩人該好好在一起才是啊。

鳴金看火候差不多了,按下蘭壺手中的扇子,“主上定是不願讓姑娘想起以前不開心的事來。”

國仇家恨,從皇室公主到這般境地,卷耳忘了一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這一切都要奚鶴卿一人扛着,未免太過可憐。

“咱們便聽主上的,別告訴姑娘這些糟心的事了。”

“唉。”

鳴金摸了摸蘭壺的頭,“這鍋裏煮着什麽呢?好香。”

頭上的力道溫柔,蘭壺的臉紅了紅,“這是主上給姑娘尋來的方子,聽說是對身體有好處。”

鳴金聞言,又沉沉嘆了口氣。

卷耳不記得往事,她性子便沉靜下來,時常獨自一人抱着咕嚕坐在檐下,一坐就是一天。

她不怎麽愛講話,奚鶴卿每次出現在她身邊,得到的都是有些疏離客套的笑。

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只在卷耳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瞧上幾眼。

她不開心。

他能感覺到。

歲月踩着光陰跑過,過了半月,便是上巳節。

蓬萊傳統,上巳節這天,互生情愫的男女可互送芍藥,以表達自己傾慕之意。

卷耳醒來後興致便不高,奚鶴卿便說帶她去見見熱鬧,她想了想便應了下來。

夜裏煙火不斷,古城璀璨如白晝,奚鶴卿帶着卷耳走在街上,他小心的護在她身側,為她擋開過往人流。

她眼裏有這落落長夜與燈火,卷耳無意偏頭,對上奚鶴卿微閃雙眼。

他以拳抵唇,緩緩移開視線。

卷耳心下微動。

這人根本不是在看燈,而是在看她......

身後的鳴金和蘭壺小聲嘀咕。

“你覺不覺得,主上和姑娘好登對……?”

鳴金點點頭,湊近蘭壺道:“對對對!你也看出來了吧!我就說我沒看錯唔——”

蘭壺跺了跺腳,捂着鳴金的嘴,急道:“你小聲些!”

若是主上還沒追到姑娘,聽到他們在這亂嚼舌根子,可有的受了。

街上有許多年輕男女月下漫步,人人手裏都握着一枝芍藥。

看她目光好奇,奚鶴卿抿唇,可他還未開口,便被人先截了胡。

“公子!”一位穿着鵝黃長裙的姑娘攔在奚鶴卿面前,面色紅的像是要滴血,“這個給你!”

那姑娘嗫嚅出聲,舉着手上芍藥,臉上熱的快冒煙兒。

女兒家的嬌怯一覽無餘。

奚鶴卿不敢去看卷耳的眼睛,他只定定看着眼前的姑娘,眸子裏醞釀風暴,快把那小姑娘吓哭了。

身後的蘭壺默念完了完了,這姑娘怕是要倒黴……

奚鶴卿的眼光像是要吃人。

幾個人思緒沉浮也不過片刻,他們回過神來,卻發現卷耳正盯着那位姑娘手裏的芍藥默不作聲。

在鳴金驚恐的眼裏,卷耳接過了那姑娘手裏的花!

她笑着,“多謝,我替他收下。”

鳴金:!!!!

蘭壺:!!!!

奚鶴卿臉色剎那蒼白,身子一僵。

他可以忍受許多。

他可以接受卷耳不記得他,但不能接受她這樣仿佛毫不在意他的舉動。

她把他往外推?

“呵。”奚鶴卿慘笑一聲,“你憑什麽替我收下?”

奚鶴卿一把奪過卷耳手裏的芍藥,沉眉冷聲,“這種事情,便不勞煩您了。”

那姑娘本來就被奚鶴卿剛才的樣子吓得夠嗆,如今看他莫名暴怒起來,只覺這非良人,連忙轉身跑掉了。

她走了,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奚鶴卿捏着手裏花枝,指尖刺去股掌,留下血痕。

他圖什麽呢。

奚鶴卿突然委屈。

這幾個月來所有的情緒堵在他嗓子眼,激的他眼底發紅。

他深吸了口氣,說,“我們回去吧。”

卷耳蹙眉,明白自己可能做了不好的事。

可她見那姑娘尴尬,便沒多想的收了那朵花,沒想到奚鶴卿會反應這麽大。

一朵花而已。

她抿唇,卻未能說出什麽話。

而奚鶴卿看她沉默,一顆心便愈發的冷。

不能再這樣了,他想。

上巳節後,轉眼間便又過了一月。

四月初時,奚鶴卿帶卷耳登了那艘船。

船桅高懸,讓人震撼。

“我想着,你大概想出去走一走。”船下海潮聲聲,奚鶴卿站在卷耳身後,淡淡開口,“蓬萊最好的時節是秋天,如今景色一般,倒不如去別地看看。”

卷耳看了會兒這船上陳設,轉頭對上他視線,驚訝于他話裏的周全,禮貌道謝,“多謝你。”

奚鶴卿扯了扯嘴角,“應該的。”

靜谧片刻,奚鶴卿複道:“我讓蘭壺陪你一道去,護衛你無需擔心,我也會找知根知底的人陪着你。”奚鶴卿緩了口氣,“我希望……你能開心些。”

卷耳反應過來,輕輕蹙眉,“你……不和我一起?”

“我便不去了。”他扯了個笑,勉強道:“蓬萊還有許多事需要處理。”

卷耳頓了頓,點頭,有些可有可無,“好。”

她面上哪怕有一絲的舍不得,奚鶴卿都會放下一切尊嚴,求她帶自己走。

可她沒有。

絲毫沒有。

船上的東西都是準備好的,卷耳離開那天,奚鶴卿沒有去送她。

蓬萊進入初夏,奚鶴卿回到偃月樓時,空曠寂靜從四面八方向他擠過來,悶得人窒息。

鳴金去送他們一程,卷耳離開,連帶着咕嚕那只貓也一起帶走了。

這裏除了一盞孤燈,什麽都沒留下。

奚鶴卿疲憊不堪,他脫靴上榻,蜷在被子裏悶了半晌,霍然掀開被子。

好委屈啊。

奚鶴卿咬咬牙,為這樣的情緒有些難堪。

他就這樣躺了半晌,直到夜色壓下來,樓梯上傳來聲音。

奚鶴卿閉眼,煩躁出聲,“不必伺候了,你下去吧。”

他以為是鳴金。

可他說完,那人卻離他越來越近。

腳步聲聲裏,芙蓉香濃郁,奚鶴卿陡然僵住。

昏暗光影下,奚鶴卿睜眼對上她的視線。

卷耳神色淡淡,和往常一般。

“你......怎麽沒走?”心髒劇烈收縮,奚鶴卿擡手按着,顫着聲音,“你......你,可是忘了帶什麽?”

卷耳點點頭,“是啊,忘了樣東西,便回來拿。”

原是這樣。

原來只是這樣。

奚鶴卿眉間落寞,強撐着笑,“忘了什麽,我替你尋來。”

往事走馬而過,卷耳看他半晌,笑着落下視線。

“你可有看到我的狐貍?”卷耳手裏比劃着,煞有其事,“黑色的,很乖,受了委屈就會自己躲起來。”

“你......”

卷耳打斷他,“你可有看到?”

她眉眼昳麗,笑的溫和又包容。

奚鶴卿愣愣看着她,“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她笑着,“想起來了。”

“......”

奚鶴卿不語,卷耳便靜靜坐在一旁陪着他。

過了會兒,他扯了扯嘴角,奚鶴卿眼底有些濕的嗤笑,“老子才不是狐貍。”

可偏偏這人眼睛越來越紅,就差把委屈寫在了臉上。

“對不起。”卷耳嘆了口氣。

對不起,讓你惶然一人前行這許久。

對不起,我做了許多讓你難過的事。

奚鶴卿咬牙不語。

卷耳笑着向他伸出手,“我真的是回來找我的狐貍的。”

“船還沒開,狐貍哥哥要和我一起走麽?”

夏風入江河,高船揚帆,船艙床榻上,卷耳拍了拍抱着自己的人。

“你先放開我。”

他枯指按着她頸子,嚴嚴實實地把人壓在自己懷裏,磨了磨牙,啞着聲說,“不放。”

卷耳無奈,“那你松一些可好?我想抱一抱你。”

“......”

奚鶴卿聞言眉目緩了緩,松了些力道。

卷耳擡手攬住他的腰,掌下觸感讓她皺了皺眉。

她頓了頓,有些心疼,“怎麽瘦了這麽多。”

奚鶴卿垂眸不做聲,抱着她的力道又收緊了些。

房間裏溫暖安靜,空氣裏留着淡淡的木香,卷耳折騰了一天,此刻卻不困。

她想起了許多。

包括她昏迷時,這人抱着她魔怔低語的幾多歲月。

她說話奚鶴卿不應,她不說話了,他又不滿意。

這段日子來,奚鶴卿以為自己早就被她磨沒了脾氣,可此刻偏又想作。

他有些陰陽怪氣,嗓音裏還帶着啞,“你怎麽不說話了?”

“......”

卷耳無奈,拍了拍他的腰,“司主,莫要恃寵而驕。”

“......”

奚鶴卿語氣不屑,啞聲諷她,”我哪來的寵了?”

這半年別說寵,他差點被折騰死。

“......”卷耳擡頭看着他的眼睛,纏綿溢了滿眼,她突然笑了。

“那我寵寵你?”

作者有話要說:

奚哥:你從來沒寵過我,倒是沒少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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