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孟庭戈(1)
燕京入冬早,北國便是這樣,十月還未過半,天上已經紛紛揚揚的飄着鹽粒一樣的雪了。
深宮高牆錯落相隔,圍出一道又一道迷離美夢。
長檐下,主仆二人站在雪地裏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
“我刀呢?”
“之前那把被您使斷了,落雨去給您尋了新的了。”
卷耳搓了搓手,又問,“我要的眼珠子呢?”
“這呢。”兩顆紅紅的物什在侍女落玉的手裏捧着,鮮豔奪目。
“這頭不會掉下來吧?”卷耳緊了緊身上狐裘系帶,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擔憂。
“殿下放心,都壓得緊實,散不開的。”落玉肯定道。
“殿下,刀來了刀來了!”落雨提着裙從殿裏頭跑過來,雪地裏留下她踩了一路的鞋印,落雨手裏揮舞着一把‘刀’,瞧着有些吓人。
但仔細一瞧,便能發現這刀是用染了墨的宣紙折的,雖瞧着吓人,卻是傷不了人的。
“你慢點慢點。”卷耳攏着狐裘,櫻粉薄唇呼出陣陣白氣,哈哈的笑,“落雨跑起來像只鵝,晃來晃去的。”
“殿下!”落雨喘着氣,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卷耳,“刀給您尋來啦。”
雪愈發大了,但卻無風,天地間潔白一片,除了主仆三人的笑鬧聲,再沒別的半點聲音。
卷耳把兩顆紅珠子放在雪人眼睛的部位上,又在它的‘手’上插上那柄紙刀。
“好看嗎好看嗎?”卷耳歡喜地摸了摸半人高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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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紅眼睛,黑嘴唇,圓滾滾的身子上插着把刀。
“好看!”落雨說,“燕京許多年沒下這麽大的雪了,公主可是開心壞了?這幾天我們堆的雪人都快把平寧殿堆滿了。”
落玉深以為然地點頭,她環視四周,這少說也有三十幾個雪人了,大大小小形态各異,全都是公主興致大發堆出來的。
“冬日本就沒什麽可玩的。”卷耳撇嘴,想到什麽,又笑了,“不如我們明日去冰上玩?蓮池的水凍上了,想必別有一番滋味。”
“嗳呦呦我的姑奶奶。”落雨睜大眼睛使勁的搖頭,“那怎可使得,若是出了點意外,陛下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先帝僅有二子三女,這其中大皇子剛出生沒多久夭折了,二皇子便是如今的新帝,其餘二位公主也已經前往各自封地成了婚。
如今這宮內,就剩皇帝和這位最小的平寧公主了。
平寧公主小字卷耳,是先帝一位不受寵的才人所出,可也正因這樣,才遠離皇權糾葛,平安長大。
公主性子爽朗可愛,是這深宮裏不可多得的稀罕主子。
“小廚房那做了新菜式,公主堆這雪人也算盡興了。可要回去嘗嘗?”落玉笑道,伸手替她撣了耽身上的雪。
這院子裏确實也沒有再能堆的地方,卷耳颔首,領着他們二人往殿裏走,一邊問道:“可有酥片糕?”
“有呢有呢。”
主仆三人說說笑笑的進了殿,正堂桌上正放着個五錦屜盒,落雨伺候着她淨了手,卷耳解開雪白狐裘,落座一旁,“怎麽送來了這麽多。”
這怎麽能吃的完。
歷朝皇宮裏的禍事,樁樁都是捧高踩低才有的,是以孟庭戈登基之初便肅清整頓了宮內的不良風氣,雖有愛管閑事的言官說孟庭戈此舉有些小家子氣,可到底鎮住了這宮內暗藏禍心的人。
但因孟庭戈對她還算不錯,又因他雷霆手腕的性子,這宮裏也沒人敢給公主難堪。
公主的母妃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靠着的是誰。
卷耳吃不完那點心,她分給了落雨他們一人一盤,還剩兩盤。
她想了想,“什麽時辰了?”
“未時剛過。”落玉給她手裏塞了個湯婆子,“公主可是要午睡了?”
卷耳搖搖頭,鬓間金步搖流蘇拍在她柔嫩的臉上,讓她下意識閉了閉眼,“沒吃完呢,裝起來,我們給皇兄送去。”
坤明殿內,鎏金蓮花五腳銅爐內正袅袅騰起白煙,窗外雪落無聲,福泉安靜的侍立在一旁,紫檀桌案後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沉目批着折子。
看了片刻,孟庭戈霍然擡手把折子扔了出去,折子摔在地上‘啪嗒’一聲,一旁的福泉心下也是一緊。
陛下十四歲登基,到如今已經四年了,可這性子卻半點不像先帝這個年紀時柔和。
貪官蛀蟲不知殺了凡幾,他每一道政令裏都夾着不知多少的人命。
福泉小步過去拾起地上折子,而後規整擺在桌案上,他無意瞄了一眼,便知道陛下為何事動怒。
半月前,遠嫁柳州的昌朝公主送來家信,稱後宮無妃于國不利,她自請返京探望陛下,外加為陛下物色皇後人選。
陛下還未應允,昌朝公主便已經啓程了,這一路聲色犬馬招搖的很。
昌朝為先帝長女,是先帝在時最寵的女兒,先帝故去後,給每個女兒都定了以後的路,洋洋灑灑百字诏書,全寫在給孟庭戈的遺诏裏。
第一條,便是優待昌朝。
“傳禮部,以長公主儀仗迎昌朝入京,着虎威将軍親迎。”
上首之人音色平淡,仿佛沒有一點波瀾。
福泉眼睛閃了閃,躬身應是。
孟庭戈偏頭,見門外侍者小步進殿,口中禀道:“陛下,平寧公主來了。”
穿着雪白狐裘的姑娘緩步進殿,她身後的宮女拎着個紅木食盒,瞧着挺像那麽回事兒。
孟庭戈眯眼,淩冽目光将來人掠了個遍。
孟庭戈手段狠辣,為了不在百姓心裏留下個暴戾的印象,孟庭戈只能跟卷耳演一出兄友妹恭的戲。
卷耳生母已經過世,她在宮內能依附的,只有他。
這樣的人放在身邊才放心。
侍人說她來了的時候,孟庭戈便知道,又到了每月一日的‘交流親情’的時間。
狐裘落雪而不聞,被室內暖熱氣息蒸熄片刻,便化作了清澈的水,消失在白綿綿的鬥篷裏。她臉頰粉潤,蜜意盈盈。
卷耳屈膝福禮,“見過皇兄。”
她頭上不點多餘珠翠,鬓間用了一根金鸾步搖,金光泛盈,極盡奢華。
孟庭戈鋒眉狹長,鬥星長目落在行禮的人身上,淡淡道:“起吧。”
卷耳聽聞,孟庭戈的母親是胡人,是以他長相淩厲冷肅,又因在這些年的血雨腥風裏闖過,眉目裏總讓人恍惚覺見落日長煙,望見關隘後的千碑掩紅花。
卷耳應了聲謝,轉身從落玉手裏接過那食盒,又上前幾步擱到桌上,“這是臣妹今日剛得的點心,特意帶與皇兄品嘗。”
她指節精巧白皙,連着柔白細骨造就一雙纖纖十指,配上那顏色甜蜜的糕點,瞧着讓人下意識的分泌唾液。
她做足了好妹妹的姿态,孟庭戈自然不能讓她獨自唱角兒。
進行了一番“皇兄注意休息,折子不重要身體才重要”和“天氣冷了皇妹定要注意身體莫要着涼”的親切交流後,二人齊齊沉默下來。
孟庭戈喝了口茶,如玉昆侖的面孔輕輕扯動,終于說了句正事,“皇姐要回來了。”
他雖稱皇姐,可話裏卻并無親近之意。
卷耳忍了忍,沒忍住,“敢問,是哪位皇姐?”
“......”
“昌朝。”
男人聲線悅耳低磁,鐘鼓一般敲着耳膜,像是一種享受。
卷耳剛才說了太多的話,如今聞言懶得再多講,只是淡淡應了句,“哦。”
先帝女兒衆多,有受寵的,也有不受寵的。
眼前這個就是最不受寵的。
可她過的比自己好多了。
孟庭戈看了眼那酥片糕,似乎是随口一問,“你喜歡這個?”
她目光落到點心上,笑意盈腮,點了點頭,“小時便愛這道點心,母親常做與我吃。”
卷耳咽下口中糕點,想起了個有意思的事,便和他道:“幼時母親從不讓我出門,那時整日無聊,便只有吃吃喝喝了。”
她顯然是忍不住這個安靜的氛圍,總想開口叨叨。
“那時我的寝殿宮牆底下有個狗洞,有一次我把點心放在狗洞旁邊的小桌上,你猜怎麽樣?”她狡黠眨了眨眼,“那疊點心竟然沒了!”
孟庭戈:......
她繼續道:“我害怕極了,又不敢同母親說,便第二日又去放了盤點心。”
“果然,又沒了。”
卷耳托腮笑道:“我想着,這牆外必定是有只餓壞了的狗,我經常在狗洞旁邊一坐就是一天,可就是不見那只狗出現,可只要我離開,那盤點心就一定會消失。”
她說完,便見孟庭戈眉目詭鸷地盯着自己,手裏的糕點有些變形。
卷耳一愣,“怎麽了?”
孟庭戈眸光漆黑,淡淡瞥她,聲音綿長幽深,“你該走了。”
“......”
散花錦做的襦裙耐皺,她起身動了幾下,身上衣裙便煥然一新,卷耳放下手中糕點,下凳福身,“那臣妹告退。”
按時點卯,懂得進退,絕不糾纏。
她是燕京好妹妹。
昌朝公主儀仗至宮門口不下,昌朝言長途勞累,如今竟是一步也邁不得了。
車架停在宮門口不進也不退,福泉來報時,孟庭戈笑裏暴烈森然。
福泉也忍不住嘀咕。
這公主是給誰的下馬威?她竟想車架入宮,可真是好大的派頭。
“朕乏了,沒聽到你這禀報。”
“讓平寧去迎一迎皇姐。”
宮門口,一輛華蓋馬車前頭,有人嬌聲脆脆,“哎呀”一聲蹲下身。
“公主?公主您怎麽了??”落玉狀似驚恐,“您沒受傷吧?”
“好疼......應該是扭了。”卷耳眸光漣漣,像是疼的狠了,卻在倔強忍痛的明禮姑娘。
一旁車內的昌朝冷笑,“皇妹這是怎麽了?說是來接本宮,卻只帶了一個宮女來,到了本宮身前也不行禮,在這哭天喊地的,簡直丢了我皇家臉面。”
小姑娘啪嗒啪嗒的眼淚掉下來,一雙杏眼真摯地看向馬車內的身影,“皇姐莫怪,是我忍不住對皇姐的思念之意,這才偷偷瞞着皇兄來迎你。”
她吸了吸鼻子,“妹妹無用,這便回去了。”
昌朝:......
昌朝鄙夷的看了眼這只有臉沒有腦子的妹妹,勉強道:“那你便上車來,同我一道去見陛下。”
這是真打算長驅而入了。
卷耳拭了拭淚,“哪有這樣的道理,皇姐高貴,妹妹哪能與皇姐同乘。”
說到這,她看着這朱紅宮門,像是有些感慨,“猶記幼時聽聞,父皇與母後大婚時,父皇三勸母後喜辇入宮,母後卻不依,直道禮不可廢,還讓父皇笑談了好久。”
“......”
四下無聲。
“瞧妹妹這嘴,怎麽去議論父皇母後的事。”卷耳噙着淚笑,反應過來,臉色有些蒼白。
昌朝要是再不明白卷耳的意思她就白活了。
合着這死丫頭在這等着她呢。
昌朝倒是沒想到,民間所傳非虛,她竟然真的和孟庭戈沆瀣一氣。
她話說到這份上,昌朝若是再不下車便說不過去了。
昌朝公主再高貴,能有帝後高貴?
“妹妹好伶俐的口齒。”昌朝一把掀開轎簾,有些咬牙切齒,“本宮看在這滿朝文武無一能配得上妹妹德容,将來嫁娶時定要好好瞧瞧。”
卷耳天真的笑,“多謝皇姐誇獎。”
她臉紅着,又補充了一句,“臣妹還小呢。”
配不配的上什麽的,說的有點早了。
直到昌朝帶着儀仗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卷耳才甩了甩腳,翻了個白眼,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臉,“大冷天的,這眼淚差點凍在我臉上。”
落玉有些擔憂,“陛下讓您來迎昌朝公主,如今昌朝氣盛,公主此舉可會惹得陛下不快?”
卷耳看了眼錯落紅牆殿宇,笑了笑。
“你以為陛下為何讓我來迎?”
孟庭戈巴不得自己和昌朝對上呢。